第106章

我闻声驻足,看着她背影渐渐远离我,伶仃站在空旷的路口,那头灰白色长发被风扬起来,像落了一层很旧的雪。

屡次招手也没叫停一辆出租车,反而来了个开敞篷跑车的轻浮男人同她搭讪,将戴着钻石手表的胳膊故意搭在车窗上,被她一记中指赶走。

那光景被我呵出的白气覆盖得模糊不清。

我懂她的执着。

——可惜我当初认识何故,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个人演出。

那个晚上发生了太多事,达到我记忆所能承受的最大负荷,同时也以一种算是圆满的收场,结束了一个人对梦想多年的顽抗。

可我们都明白,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哪怕收了心做酒吧老板的何故生活富足逍遥,有能够在这城市安身立命的资本,想做生意就开开心心迎客,累了就关门回家蒙上被子睡觉,他什么都不缺。

但那些沉睡的乐器依旧被他保管在酒吧里。他清清楚楚的失去过一样东西,他否认不了。

我知道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议论别人选择的生活,就像何故不干涉我谈恋爱的对象是男是女,我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他的放弃,可我们每个人都看在眼里——只要我们拉他一把。

倘若再也不能听见他站在台上唱歌,有故事有酒也总觉得少点儿什么。

最后一回。我心想着,再试最后一回。

“哟?”

我们回到费娜的工作室,那里有间只做了隔音装修的简易练歌房。何故已经等在那里了,今天的酒吧或许也早早关了门。他背对着夜色散乱的落地窗,没有抽烟也没有玩儿键盘,见我们回来就会动嘴撩闲:“哎我说女神你这是个什么色儿啊,隔壁刘奶奶都知道往黑了染你怎么还整个历史的倒退呢。”

“你懂个球。”

对他这个臭贫的喜好知根知底,费娜不客气地把外衣扔在屋内乱放的几把椅子上,翻了一个纯熟而圆润的白眼。“刀在我包里,就说好不好看吧。”

“……这还有命说不好看。”

这个刚刚还在路上摇晃着我大吼“我不管我要唱他写的歌”的女人,现在从容地好像没藏一句心里话似的。

“还有二十天验收节目,合唱的话……就唱咱俩以前的歌,现成的只需要练习几遍,这样时间就宽裕多了。你十九号还有考试么不是。”

大概没想好怎么跟何故提那件事,费娜翻看我的歌词本,手指夹着一页纸来回掀动着,忽然岔出一句话,“你跟人battle过吗?就是给一段节奏两个人freestyle,忘词儿的或者被观众嘘了的那一方算输。比较考验临场发挥,你没事儿跟我练练。”

“好。”

“我看你写的词还蛮有趣的……”

我拿回自己的本子看着刚写好的那一页,又找出两三个可以改动的韵脚。“现在还是初稿,中午刚拿到编曲。”

“待会儿给我听听?”

何故看看费娜又看看我,完全找不到自己除了体型以外的存在感,不在状态地发问:“那您叫我是来干吗的啊?压秤呢?”

“唱你的歌,当然由你伴奏了。”

费娜打了个响指,“来,《过期船票》。”

她将一把陈旧的木吉他硬塞进他怀里,走到笼罩着话筒杆的聚光灯下。这句话带给何故的诧异远大过困惑,他浓黑的眉毛收拢了一瞬,然而还是接过了它,像个父亲永远记得怎么去抱他的孩子,伴随着犹疑拨响了第一声弦。

“那个晚上谁偷走了我的月亮

我追不上她像流水握不住光

每个沉默的黄昏都是离去的飞鸟

这故事像一座憔悴花园无人造访

你等啊等到老了眼泪淹没我的胸膛

千万别迷路了我的姑娘”

我忽然想起一句常听的话,当一个rapper开口唱歌的时候,他能把先前那个叛逆的世界砸碎了,用你从没听过的声音,造个新的给你。

老实说,费娜的嗓音不太适合唱民谣,她的声线中缺乏柔情的灌溉,不像乔馨心一样蕴含着丰富的情感,能被不同的听众解读出不同的味道。她的歌声毫不丰沛,甚至是干瘪的,却浑然自成一种沙哑的感伤,就是那种“有故事的声音”。

“把时间摔碎吧让它忘记你的模样

给我一张船票撕掉所有悲伤

怪我来得太晚你不再为我停靠

你的心是我到不了的远方

姑娘你可否在笑过后陪我惆怅

在曾属于你我的阳台

整个城市的灯火找不回你的那一盏

我要下雨了可否借你的伞

将我送过岸”

她想找个可行的方法——却是她最不擅长的方法,试图感动他。

“何故,我求你,”她说,“再登一次台。”

“没用了啊。”

我往边上退了退,看何故笑着叹息。“……我的傻姑娘哎。”

“供我浪费的时间已经浪费完了,是时候做点儿我这个岁数该做的事儿了。”他把吉他挂在墙上,“这话或许轮不到我说,但人这一辈子是有数的,懂吗?年轻的时候随你浪,有一天你会感觉到的……感觉这一切该结束了,管谁拦着你,你都必须得回家。”

费娜无法反驳,咬着嘴唇的样子让我很想帮她,可我也没有更合理的说辞。

突然她动了,就着站立的位置抓住椅背,长腿一迈跨坐在何故大腿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男人因为惊愕而凝滞的面部表情,上半身被完完全全地压制,一缕长发从她的耳后挣脱了,遮住那双魅惑到挑衅的眼。

“‘过了多少岁就该收心了’、‘到了什么岁数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儿’,哪儿有那么多‘该’,谁教你的?我看找那么多借口放弃,活该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活他妈该。”

她哼笑一声,口吻中全是发狠的鄙弃,看向他的眼里却是明明白白的恳求。

“为了我,成吗?”

她没等到何故的回答。

我却看见他垂下的手攥紧了,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再也不打算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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