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什么?”

我看见自己说话时呼出的白色烟雾,模糊了面前女人激动到有些情绪失控的脸。

“你看……你看看!”她嗓音尖细像是号泣,两手抓住我的双臂仿佛要跪倒在地,“这是你啊……我是你亲妈啊!”

我顿时感到脑筋停摆了。庞大的信息量疯涌进来轮番轰炸,心脏每搏动一次都像置人于死地的重击,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睁大了眼,却连那张照片都看不清楚。

——亲妈?

我拒绝接受那些简明易懂的字句,就像人为了自保会选择性失聪,宫隽夜比我反应快,一手按住我的肩膀低声回了句,“麻烦您说清楚一点。”

显然他也很吃惊,但这程度远不及我,任凭随机事件的发生有无穷个概率,他都有一种堪称强大的冷静。

“您是来,寻亲的?”

夏皆这时也来了,她穿了件我的棉衣,大步跑到我和女人这一行人中间,伸出一只手挡住我,狐疑地盯着女人看了一会儿,“怎么了宝宝……您是?”

女人眼珠一转,似乎对大局有了个基本的把握,她把照片揣回口袋里,亲亲热热地握住了夏皆的手:“是我呀?前两天才联系过你说我要过来……见我儿子。”

夏皆也呆住了。

在路人的目光汇聚过来之前,她说:

“找个地方坐下聊?”

这是寻常无奇的一天,如同万千个飞逝的昨日般的一天。

我度过了数不清的这样的日子,像飞鸟总在黄昏时归巢,而太阳也会照常升起。我对每一天都抱有最朴实的期待,坚信它无论遭受怎样的破坏都会恢复原状,让我有勇气日复一日前行。

而今天就像一个坏掉的关节,一本书里多出来的一页,上面记载着我难以想象的内容,横空增添的角色,我未读取过的隐藏章节。

我们找了附近一个清静的茶馆,刚开门还没什么客人,服务生没睡醒似的打着哈欠,奇怪地看着我们这帮一大早就气氛紧张的人,引我们去了一个宽敞的包间,端上两壶现泡的茶。

“我介绍一下啊,这是你大舅和小舅,这是你表妹,都自己人……”

我听得敷衍,隔着一张大圆桌打量女人殷勤介绍的对象,他们也在打量着我,那个怯生生的女孩甚至微笑了一下。我自己这边没什么好介绍的,只给夏皆拉开椅子,让她坐到我身边来,同时凭直觉和宫隽夜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样子他和周靖阳这两个“外人”都不打算留下。

我点点头。

在我落座的时候,他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了句,“我就在门外,有事儿叫我。”

说完两人就出去了。他在关门前看了我一眼。

而这句话就像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让我沉下心来。

瘦高的中年人坐在我正对面,那个疑似是我小舅的男人围着桌子给大家倒茶,我客气地让了让他,对面传来女人的话音:“我前几天就和你养母通过电话,她没有告诉你吗?”

夏皆没说话,也没有回应我的目光。

屋里空调暖风开了,室温直线上升,女人把羊绒大衣挂在身后的衣架上,里面穿了一件对身材要求相当高的连衣裙,颜色有点儿过于鲜亮;皮肤保养得当,脸上少有皱纹,唯一暴露出真实年龄的手摩挲着茶杯,笑盈盈地开口:“好了,我们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故事很长,像是在哪儿听过。

我生母怀上我的时候,是一个男人的情妇。

她出身平平却年轻放肆,没受过高等教育也没什么本事,仗着自己有一副美艳容貌,不费吹灰之力就从男人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懒得付出,反正别人会给,人生志向就是有朝一日攀上高枝,最好跻身豪门,衣食无忧。

但别人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利用的。

当她将自己的青春和皮囊作为供品献给了对她许下诺言的人,一切看似美好的幻想都破碎了。

我的生父是个有妇之夫,有着所有搞婚外情的男人的共性:他们事业有成,小有资本,渴望挣脱围城,明明是自己先不忠于婚姻却又喜欢山盟海誓,最后只是玩玩而已。

所以想当然的,她被抛弃了,就像一个过时的玩具一样用过即丢。背叛家庭的男人本来就不愿被束缚,怎么可能真的为了她抛妻弃子,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说耍小聪明不算什么错,那么生下我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败笔。

她带着还在吃奶的我住在男人留给她的房子里,把最后一点儿积蓄挥霍一空,继续在城市里寻找下一个可以让她像藤蔓一样牢牢缠住的大树。

但这次她没那么幸运。

“你以为我心狠吗?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可我也有苦衷啊……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活你?”她慢慢地说,“与其跟着我等死,不如放你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找条出路。”

“找到能把你好好拉扯大的父母。”

我知道这话其实没那么好听。

说是放我一条生路,无非是换得她的轻松。就如同我不是她的孩子,是她无法轻装上阵的包袱,是她的心病,她的拖油瓶,她巴不得赶紧甩掉我。

所以她在一个雨天骗我出门,说带我去找爸爸,买了我爱吃的点心给我,让我乖乖在路口等着爸爸来接,而她要去商场买点东西,反复叮嘱我不要乱跑,要等到爸爸来为止。

我那年五岁,撑着一把能把我整个儿罩在下面的伞,照她说的做了。

她说,我小时候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过了一个小时,那个闹市口有热心的摊主小贩过来问我,我说我在等人;过了两个小时,有带孩子的女人过来给我拿了饮料,我说我不渴;过了三个小时四个小时,天黑了,雨越下越大,路边开小饭店的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给我端了一碗热汤,拉着我跟她走了。

那个下午,我的爸爸没有来,她也没有。

可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呢?

——因为我的亲生母亲,就躲在我身后的麻将馆里看着我走,走进黑色的夜雨里,直到她再也看不见我。

不管我是不是流浪街头,受人白眼,与垃圾和乞丐为伍,她都再也不用看见我。

“怎么?你看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她说起这些毫不回避,根本不顾我能否听得进去,有种理直气壮的坦荡。抠着自己的红指甲,谈话间有许多粗俗且欠缺教养的小动作,嘲弄地咧开嘴笑,一双眼在我身上顾盼流连,说出口的话轻浮得难以置信,“我儿子长得可真帅啊,今年二十一了吧?可恨的就是长得随了他爸那个不要脸的,呵呵……”

“哦,对,你爸后来离了婚和我复合,一直到现在,你要是跟我回去,还能分他一半儿财产,真不少。”

我自始至终低着头,手放在桌子下面,正因为暴怒而战栗不止,连带着身体都在颤抖,几近晕眩。

她一席话说得像穿针引线般轻巧,却直白而尖锐地刺入我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里,我听见自己像垂死一样粗重的呼吸,喉咙疼得像吞了刀片,越是哽咽就越是剧痛,越是挣扎越是淌血。

“跟妈妈回家吧,妈妈现在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接你回去呢。往后你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玩儿去哪玩儿,一家人么,最重要的是齐齐整整。”

“这位姐妹能把我儿子养大也挺不容易的,都是父母嘛,都懂。”

她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的夏皆,叹息声中暗藏着露骨的讥讽:“只是想不到你到现在也还是没爸……搞不好啊,就是这种命……”

“这样吧,我想着你一时半会儿也不好接受,妈妈愿意等你,过几天我们去做个亲子鉴定,你就——”

我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这房间通透明亮,窗外天空澄净,无风无云,清冷而锋利的日光划过我的脸,我闭了一下眼,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的都放弃了。

“你。”

女人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我。

当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重见天日,我终于得以直视这张我没有任何印象的脸。我近乎是窃幸的发现,它就像那成千上万过目即忘的路人,与我擦肩而过便消失如尘埃,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不认得她,我也不想认得她。

可她说她是我妈妈。我是她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是从她体内剥离的骨肉,延续了她的血脉,拥有这么一个美好得让人说出口连嗓音都会变轻柔的名字,孩子。

我冲他们笑了一下。

——我居然觉得很恶心。

“你听着。”

“我可以不追究你,但也别指望我哭着喊着跟你回去,我再穷再困难,我也有底气说我现在过得很好,而你,没资格评论我的生活。”我说:“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你,更不会跟你去做什么狗屁亲子鉴定,想都别想。”

“你是亲的又怎样,还是你认为有他妈几个破钱就能买个儿子回家?”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靠这世上最可贵却也最不值钱的血缘关系绑架我,一句“爱我”就能完事?

“夏息!”

始终冷冷坐视的夏皆却在这时有了动作,她伸手揪住我的衣服把我往后拽,厉声道:“不许说了!坐下!”

我大口喘着气,身体像弓弦一样勒紧,第一次当众忤逆她的命令。

“因为你是生下我的人,所以就能随心所欲的使唤我吗?!因为我是你生的,我就必须爱你服从你无条件原谅你吗?!你现在需要我了,我就得感恩戴德求着你施舍给我母爱吗!!”

我对那个至今还不知姓甚名谁的女人大吼:“我他妈是你生的一条狗,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吗!!!”

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回答我。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爆字数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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