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纯粹

“……?!”

殷刃的翅膀球耷拉下来, 他甚至忘记把它们收回去,那双赤红的眸子满是震惊。

这完全不是殷刃预想中的发展。

他们本该来一场迅速而冷静的谈判……现在是什么情况?

在他意识清醒的三百多年里,殷刃接触过不少人类,接触过更多邪物, 他从没成为过别人的“喜欢对象”。

殷刃在胸腔里迅速长出一个脑子, 全力思考。

钟成说是一个完美的搭档。他强悍、冷静、对玄学界了解很深, 却很难察觉煞气等异常现象。更妙的是, 他有不能暴露给识安的秘密。

知道对方对自己有所怀疑, 殷刃布下了诱饵。

从“底细不明的修行者”,到“邪物本身”, 殷刃循序渐进。施放足够的诚意, 绑定足够的利益。只要钟成说被他引诱到身边,他们或许能成为真正意义的搭档。

自己的流程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你知道我是邪物, 这未必是我真正的样貌。”殷刃试图抓回主导权。

“嗯。”

几缕头发摸去钟成说的口袋, 如愿以偿地找到眼镜盒。它们火急火燎地拖出眼镜,端端正正架回钟成说脸上。

翅膀球散在四周, 两人彻底暴露在月光下。

“你说你喜欢我。”殷刃再次确认。

“这是客观事实。”镜片之后, 钟成说那双黑洞似的眸子里含着笑意。

殷刃罕见地卡了壳。

有那么一瞬间,他拿不准那句“我有点喜欢你”的出发点究竟是“恋爱对象”还是“狩猎对象”。

……不行, 他们没时间磨蹭, 必须快速做出决断。

殷刃目光停在恶果的刀柄上, 意味深长地闪了闪。

或许这也是一种缘分。

他无视刀锋,那副游刃有余的表情恢复了一点。

钟成说这人挺可爱的, 至少他把利爪收起来的时候, 看起来直率又好逗。他还从未体验过那般亲密的感情……而且事情顺利的话, 他与钟成说的合作也会更加稳固吧。

“其实我很欣赏你, 这是真话。”半晌, 殷刃有些犹疑地开口,“尽管我不太擅长这些,我们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他伸出一缕长发,试探地绕上钟成说的手腕。

钟成说慢条斯理地收回恶果,他礼貌地拈起那缕长发,把它们放归原位,还顺手拍了拍。

“可是我不愿意。”他说。

殷刃:“……?”

饶是鬼王大人八面玲珑,这会儿也彻底宕机了。怎么搞的,自己这算是被甩了吗?

“看你的态度,我们姑且还能和平共处,赶紧收尾吧。”

钟成说耐心地掰开软骨和血肉,理理宽大的衣服。

殷刃麻木地抱起半拉翅膀,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白永纪出现物理层面的异变,识安发现读数异常要10分钟左右,纠集兵力来封锁则要15分钟。再考虑那边沟通和报备的时间,我们还剩8分钟串供和行动。”

钟成说仔细调整了下眼镜的位置,不忘拎起兔子面具。

殷刃:“你……”

“现在不是详谈的时机。”钟成说冲殷刃张开双臂。

“你想要个拥抱?”殷刃恍惚发问。

被点破阎王的身份后,钟成说同志似乎懒得掩饰自己的奇特思路了,殷刃隐隐有种玩脱的预感。对付面前的奇怪家伙,他那几百年经验居然不够用。

“不,我不该在这里。在识安封锁前,你得带我飞离,再自己回来。”

钟成说摇摇头。他的耳廓还是红的,但表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别忘了你的手机,让它被扔在哪里回哪去。今晚我和它都没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钟成说,你——”

“事态太过复杂,你最好不要说谎。”钟成说严肃地叮嘱,“歪曲细节就好……你的话,应该不需要我详细说明。”

殷刃沉默了半分钟。

“算了。”鬼王大人自暴自弃地叹气,抱牢钟成说的腰身,“希望你不晕飞。”

……

四五分钟后。

层层叠叠包围网架好,各式各样的探测仪蓄势待发。识安的高精尖玄学人士全副武装,尖刀一般刺入欣欣游乐园。

他们找到了一个破败的懒人沙发,一具无头全.裸男尸,一位精神恍惚的菜鸟同事,还有满地无法解释的弹坑。

尸体上有些凶煞之力的残余,附近的空间非常稳定。根据焦部长的反馈,“那一边”的新人彻底没了声息。

符行川徐徐转过头,拍了把项江:“我是不是快死了,面前是弥留之际的幻觉?”

项江没理他,只是敷衍地指指殷刃:“那不是咱们的观察目标吗,怎么处置?”

殷刃正瘫倒在一个树丛后面,他身上的家居衣物残破不堪,四肢全是或浅或深的擦伤和淤青。几人靠近,他像是听到了声响,一张脸偏去来人的方向。

就算符行川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如李教授,这会儿他也能看出对方的崩溃——殷刃似乎受到了挺大的精神刺激,他看起来迷茫无措,脸上挂满问号。

殷刃同志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车碾过,那种冲击性情绪很难作假。

直到裹上毯子,喝上蜂蜜水,殷刃惊魂未定的表情仍未消失。

“怎么回事?”符行川拿着罐咖啡,在殷刃身边坐下。

在他们四周,识安的工作人员四处忙碌。痕迹被分区,尸体被取样,静寂的游乐园里再次亮起各种灯光。

殷刃幽幽地看了符行川一眼,他咕嘟咕嘟灌了半杯子蜂蜜水,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经历”。

某种意味上,殷刃确实没有说谎——

“今晚我被白永纪绑架。醒来的时候,看到穿着个山羊玩偶服的怪人……他还叫来一个同伙,说是要把我做成懒人沙发,但他们突然起了冲突……我听山羊说,他要把同伙融进水渠……”

所以现场有三个人的痕迹,殷刃看向海盗船边的小水渠。

“趁他们起内讧,我逃到后门。但、但又被山羊追上了,我只能用心头血强招陆爷爷……可能是刚与同伙打完,山羊状态不好,他被发狂的陆爷爷重伤……”

“发现自己状况不妙,他吞了什么东西……接着他出现了怪异的能力,身体很快恢复……”

殷刃尽职尽责地哆嗦了下,目光扫过后门处血淋淋的懒人沙发。

他的手臂上多了道歪歪斜斜的招鬼符。晚风不停,画符的血迹已然干涸。

“山羊的玩偶服掉了,我认出他是白永纪……我以为我死定了……他刚打算伤我,脑袋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枪打烂。袭击者还想开枪,我立刻躲进树丛,勉强保住了命……”

最后,殷刃的视线依次点过白永纪的尸体,以及那几个诡异的弹坑。

他的长发间沾满了树丛间的尘灰、蛛网和枯叶,看起来凄惨至极。

殷刃的确给了识安事实,他只隐瞒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那位同伙姓钟名成说,兼职夜行人的“阎王”。再比如躲藏过程中,阎王对着邪物化的自己告了个白,又雷厉风行地把他给甩了。

感谢钟成说,殷刃现在的迷茫和疑惑不需要伪装。他本色出演即可,十万个测谎器都发现不了不对。

听完整个过程的符行川:“……”

符行川不置可否:“那个同伙呢?”

“不知道。”殷刃看向地面,“他们打的时候,白永纪用了发烟道具……烟雾散没后,只有白永纪追到了后门。”

符行川又让殷刃用倒叙讲述了一遍。翻来覆去的询问后,他终于放过了殷刃。

“除了体内还有些麻醉成分,你的身体没有太大问题,伤口不严重。”

符行川拍拍殷刃的背。

“我们会仔细勘测现场,比对你的说法。接下来你想去医院,还是……?”

“我想回家。”殷刃说。

“嗯,我们会派专门的队伍在外保护。”符行川意有所指地说,“回去吧,好好休息一天。钟成说也不用来了,你们俩先在家里休假。”

凌晨五点左右,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殷刃回到了平安庄园。

他轻轻推开家门。

不知道是否心境使然,平时熟悉的客厅显得有些陌生。天色有些亮了,窗外绿树摇摆,能听到依稀的鸟鸣。

桌子上照旧摆着新鲜苹果。钟成说的电脑被收好,餐桌上干干净净。殷刃的零食整整齐齐堆在沙发旁,游戏机的灯光还在缓慢闪烁。

他的平板扣在沙发上,室内一派安宁与祥和。

陆谈飞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急忙冲上前。殷刃疲惫地摆摆手:“放心,现在没有白永纪,我也能找到人。”

他吸收了硬币中的部分凶煞之力,正忙着体味和消化。和上次一样,这些力量来自同一只凶煞。它纯粹至极,没有半点疯狂的味道,完美而稳定。

体验到新的知识,殷刃能用的凶煞之力变多了点,他对这只未知凶煞的气味也更加熟悉。等门外的识安监视撤掉,就算硬找,他也能把受害人搜寻出来。

虽然他原本打算改写白永纪的记忆,顺便读一下受害者位置……

想到原本的计划,殷刃惆怅地看向钟成说的卧室。

卧室门仍然牢牢关着。

门那边,钟成说的呼吸沉稳而悠长,他睡得很熟。殷刃简直能想象出那人头戴睡帽,缩在被子里的样子。

……今晚发生了那么多事,这小子居然睡得着!

殷刃无语地瞪了门扉好一会儿。可惜卧室门只是死物,并不能给他任何答案。

殷刃忍不住走到钟成说卧室门口,只是开个门,对他这个邪物来说轻而易举。他非常想把钟成说从床上薅起来,好好继续他们未能正常完成的“谈判”。

可是屋里的呼吸声真的非常平缓满足。

殷刃气馁地站了会儿,他重重叹了口气,躺回沙发。

他把狗东西丢回了垃圾桶附近,并勒令它乖乖爬回垃圾桶,直到识安将它和家门钥匙一起解救出来。现在他想找个对象交流一下那个怪异的狙击手,也完全无从下手。

于是鬼王大人脸朝下埋进沙发,尸体般发起呆来。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客厅的钟表哒哒作响,时针逐渐走到七的位置。卧室里的呼吸仍然平和均匀,殷刃终于忍无可忍,再次走向那扇卧室门。

他先是不抱希望地转了转门把手,谁想钟成说没锁门,殷刃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差点朝前摔倒。

钟成说拉上了窗帘,卧室内很暗。窗户没开,那股独属于钟成说的气息清爽依旧,闻起来像人迹罕至的深林。

就像殷刃想象的那样,钟成说头戴睡帽,放松地睡在大床中央。他侧身躺着,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殷刃无声地走去钟成说床前,俯身看着对方。

“说好的生物钟呢?”他轻声嘀咕,“我们得先说清楚立场,人也要尽快救……”

钟成说没有反应,他沉睡着翻了个身,睡脸无害到气人。殷刃一条腿轻轻压住床沿,他身体前倾,仔细端详着钟成说的侧脸。这个距离,他能隐约感受到对方身体辐射出来的热意。

无论是无辜的路人、识安的科学岗、还是夜行人的阎王,殷刃本不认为钟成说会给自己造成怎样的威胁。

可这个世界变得有些陌生了。

来源成谜的凶煞之力,实力不明的狙击手,脱离预测的共犯。他本来顺遂的人世之旅,逐渐变得暗流汹涌。

“我不明白。”殷刃轻声叹息,“那些没影儿的事情就算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伸出一只手,探向钟成说的肩膀,却在过程中止住动作。

算了,不差这一时。要是再毁了这人的睡眠,他说不准得多买一盅炖梨。

“叮铃铃铃铃铃——!”钟成说枕头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钟成说猛地睁开眼,正看到床边的殷刃,以及此人探过来的手。

殷刃:“……”

殷刃:“……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叫你起个床。”

钟成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按下免提:“喂,您好?”

“小钟,我卢小河!”卢小河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受害人的位置定位到了!哎,还有,你们今天休假,都不用来上班。”

“殷刃应该回去了吧?他出了不少事,你让他好好休息休息,缓过来后记得交报告。”

“……小钟?”

见钟成说久久没回复,卢小河疑惑地出声。

“我知道了,谢谢卢姐。”钟成说又恢复了惯常的语气,“我会向殷刃好好了解情况的。”

嘟,通话终止。

“受害人有识安接手,不需要操心什么了。”殷刃尴尬地笑笑,收回压在床边的膝盖,“那咱们不急着聊,你先睡个回笼觉,我先去……”

“你要是想知道我的想法,可以直接询问我。”

钟成说靠在床头,语气格外坦然。

殷刃的动作凝固了。

“如果是‘我喜欢你’那件事……无论是伪装还是真心,你对所有人都很不错。我不擅长分辨这些,但目前看来,我并不是其中多么特殊的一个。”

钟成说倚着绵软的枕头,穿着柔软的睡衣。他身上没有尘灰,手中没有恶果,那种隐隐的压迫感却仍未消失。

“你的‘试一试’,我无法确定有没有其他目的。比如更容易维持现况,或者更好操控我。我想保持这种关系的纯粹性——我能体验‘喜欢’的刺激就够了,不需要你做多余的事。”

殷刃:“……”他有点微妙的心虚。

不是,难道不该有更需要考虑的问题吗?比如自己到底是什么种类的邪物。

殷刃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按你的理论,万一我将来真的喜欢你,你也没法判断。”

“我可以判断。”

钟成说摸摸自己发红的耳朵,主动凑近了些。

“当你更加失控、更加狼狈……带着某种我没见过的表情,说你‘想试一试’的时候。”

……

时间回到凌晨四点。

识安园区,危险人物暂留室。

“不对,还是不对。”黄今绝望地看着一个个猜想被划掉。

符行川要求他提供丁李子“可能的想法”,说是能用特殊方法寻人。于是黄今绞尽脑汁,把那些“思维龙卷风”里的东西都写了上去。

然而一个都不对。

他比谁都清楚,人只要醒着,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思维包裹。无论是潜意识还是正在思考的事情,它们只会层层叠叠堆成一堆。而黄今只能用眼睛去分辨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的注意力终归有限。

或许他还没有那样了解她。至少他现在猜不出,在变成“死物”两周之后,丁李子会在想些什么。

毕竟记忆里,那女孩并非总是笑着。

要是……要是当初多看她几眼,那该多好。哪怕多了解一点思绪,多抓住一丝想法,他都能有更大的可能将她救出。他似乎无法顺利做成任何事,永远踏不出那个绝望的漩涡。

黄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口腔中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暂留室的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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