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宛青面无表情地看向手中的资料。
这已经是他加入沉没会的第二十个年头——身为孔家人, 他十九岁就进了沉没会。时至今日,他不需要沾手太麻烦的案子。
说实话,孔宛青天分不算顶级, 胜在行动谨慎小心。孔家资历老,握着不少独有驭鬼法术, 孔宛青连带着沾了光。
他大多在凶煞之力的活人实验中担任辅助工作。比起其他容易暴露的岗位,这可是相当轻松的活计。
本应如此。
谁能想到他先是招揽姓殷的新人失败, 又在冯琦案里翻了船。他手中的优质厉鬼已然寥寥无几, 急需补充。
现在, 沉没会给了他亲自“采摘”厉鬼的机会,但也给出了相应的要求。
“就在前天,识安把郭来福从市人民医院转移走了。昨天,我感应到了档案馆开馆。”办公椅上的人说道,“郭来福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们八成会让特调九组前去调查。”
毕竟识安与他们一样,对那两个新人抱有充足的兴趣。没有什么比“档案馆”更容易暴露人本性的地方了,这个安排很好猜。
可惜符行川太过相信“档案馆”的安全性——不, 应该说,是某人故意让识安有了这样的错觉。
“这是九组两个目标的资料,其中一个是魏化先和孔苗的亲生儿子,一个是凶煞破封案件的当事者之一。你的任务很简单, 劝服他们, 或者除掉他们。”
资料上是两张年轻英俊的面孔。
“魏化先和孔姨的儿子?那不就是您的……”孔宛青坐在沙发上,眉头紧皱。
他对面正坐着沉没会海谷分部的头把交椅——魏化谦。
魏化谦与魏化先是亲兄弟, 两人并非出身世家, 却拥有极高的灵匠天赋。比起魏化先这个疯狂迷恋人类制品的哥哥, 魏化谦更加残酷而冷静。
二十八年前, 魏化先与孔苗双双被捕,不久后被执行死刑。魏化谦则在沉没会慢慢往上爬,现在他刚五十出头,就掌控了与识安最为针锋相对的海谷市沉没会。
魏化先与孔苗有一个儿子,这在沉没会高层中不是什么秘密。当年的婴儿被一对警察收养,他慢慢长大,变成了孔宛青纸面上的目标。
令人遗憾的是,钟成说的双亲都是疯狂的玄学天才,他本身却毫无天赋。在钟成说还小的时候,沉没会曾注意过他一阵子,很快就丧失了兴趣。
现在这人竟然进了识安,还以科学岗的身份反复出现在沉没会眼前,一次次撞上与凶煞之力牵扯不清的事件。
玄学的世界没有那么多偶然。
“是我的侄子,也是你的表弟。”魏化谦轻描淡写地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劝服还好说,除掉是不是有点——”孔宛青有些犹豫。
在玄学世界中,“血亲的血肉”有着各种奇妙用途。要是钟成说死在档案馆,必定尸骨无存,他们连回收利用的机会都不会有。
“他选择忠于识安,早晚会成为我们的麻烦。”魏化谦点点桌面,“还有那个殷刃,一个月过去,识安还没有对他做任何特殊处理。那家伙要么是个货真价实的蠢货,要么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孔宛青:“我知道了……呃,还有一件事。按照识安的规矩,不可能只让他们两个人进入‘档案馆’。剩下的人呢?”
“杀了,怎么,做不到?”魏化谦理所当然地答道,“手脚干净点,不要留下太多线索。”
孔宛青面部肌肉抽了抽,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提起沙发边的包——魏化谦不喜欢拖延和等待,知道任务内容时,孔宛青就提前收拾好了行李。
魏化谦拉开抽屉,随手扔给他一截五米长的红细绳,让他缠在手腕上。
那根红绳吸饱了凶煞之力,只是短暂接触,孔宛青的脑子就开始嗡嗡作响。他尽全力忍着,一声不吭地往手腕上绕。
等孔宛青把红绳缠好,魏化谦又命令孔宛青取上七张a4打印纸,重叠着铺在木地板上,随即整个人踩上去。
到这个时候,孔宛青已然头晕目眩。他不敢张嘴,生怕自己呕吐出来。
魏化谦无视他铁青的脸色,他打开冰箱,在寒气中巡视一圈,拿出一管冰冷的血液。
郭来福的血样。
眼看孔宛青鼻孔里流出脓血,魏化谦哼了声,取出一支刻满符文的玻璃蘸水笔。他俯下身,蘸着郭来福的血,绕着孔宛青的脚描画,在打印纸上画上无数晦涩难懂的图样。
笔尖离开打印纸的那一刻,打印纸化成了一片洁白而光滑的沼泽。
鲜血画出的图样渐渐扭曲,孔宛青晕头晕脑地往下陷,瞳孔有些扩大。
纸面逐渐淹没他的腰部、下巴、头顶,不出半分钟,孔宛青和他的行李包从房间内蒸发,无影无踪。
魏化谦没有闲着。他取出四枚钉子,钉在孔宛青消失的地方。紧接着他又扯出几米长的凶煞之力红绳,绕着钉子缠了几圈,缠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绳圈”。
最后,魏化谦将郭来福剩余的血浇在绳圈上。随着血液漫延,绳子很快由鲜红转为暗红。
卡戎分支的特殊能力——“活动档案馆”。
魏化谦无法将活物直接送去“那一边”,却能在指定目标大脑后,将人送去一个与档案馆相近的地方。如果识安的档案馆恰好开着,并且目标大脑相同,那么他可以被看做“一扇后门”。
可惜,倘若能把白永纪抢回来,好好利用一番,他的能力说不定还有提升的空间。魏化谦冷冰冰地思考着,反正白永纪没什么忠诚心,挫骨扬灰也不心疼。
然而魏化谦还是没能把握到那个机会。
某种程度上说,白永纪案的意外有那个特调九组的插手。
魏化谦叹了口气。
“这是善缘还是孽缘呢?”他随手取出钟成说的资料,看向那双毫无光彩的黑色眼瞳。
……
此时此刻,钟成说确实双目无神。
他与殷刃一人推了一辆购物车,正站在海谷市最大的购物市场里。
对于要连吃七天压缩食品的要求,殷刃非常不满。他当即表示,就算多带点行李,他也要拿些其他食物——卢小河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最多一个行李箱的个人物品。”她半笑不笑地告诫他们,“丢了识安不报销哦!”
于是在进入档案馆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殷刃飞奔来海谷市最大的超市采购。好好一次危险任务,硬是被此人弄出了些旅游准备的味道。
两人目标相差太远,一进超市便分开行动了。
钟成说挑了件简单的睡衣套装,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外加提神醒脑的咖啡因口香糖。它们可怜地摊在购物车底部,连个小包都放不满。至于瑞士军刀之类的小工具,他家里有两把,不需要专门购买。
阎王大人十分钟结束战斗,之后开始漫无目的地推着购物车闲逛。
他与殷刃约好了一个小时后出口见,现在他还有漫长的五十分钟发呆。钟成说推着车,慢慢穿过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货物高架。如果颜色有声音,现在他的耳边一定无比喧嚣。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种热闹的大超市购物。
殷刃没住进来的时候,钟成说只会网购一些必需品,最多去小区附近的超市买买急用。
那个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来着?明明只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他却好像有点记不清了。
钟成说停在糖果货架前,瞪着巧克力豆包装上的夸张笑脸。
他与它严肃对视了许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往购物车里丢了两包。意识到那扎眼的笑容转移到了自己的购物车里,钟成说如梦初醒,又想将它们拿出来。
他只要“喜欢”殷刃就行,不需要做这种多余的事情。
结果看着那两个格外灿烂的笑容,他硬是下不了手。
算了,他想。只是给未知邪物喂一些巧克力豆,世界大概不会因此毁灭……一切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有异样。
钟成说一边拿睡衣盖住巧克力豆,一边肃穆地总结。
十几个货架外。
殷刃的购物车塞得满满当当。
为了保证空间利用率最大化,他半点膨化食品都没买,只买了些诸如肉干果脯、鸡爪鸭脖之类的“干货”。他正打算去扫荡糖巧区,却被一个日用品货架引走了目光。
【无水洁面巾,出差专用,还你清爽洁净的一天!】
这东西明显是新品,超市专门给它备了货架和立牌。洁面巾的包装板板正正,设计清新干净,散发出非常柔和好闻的香气。
鬼王大人可以清洁自身,自然用不着这个,但是……
殷刃看向左边的薄荷味,又看向右边的芦荟味。他忍不住踏出两步,仔细嗅了嗅。
怪好闻的,很适合某人。
对于钟成说来说,几天不洗澡估计比杀了他还难受。这东西要真的有用,说不定还能擦擦身体……
想到那一晚的伤疤检查,殷刃指尖缩了缩。
他一定是因为不喜欢想象幼崽受伤,才会忍不住难过。
现在钟成说非常健康,看起来也没什么后遗症。夜行人的“阎王”正在巅峰时期,不是什么脆弱的孩童,不会再有问题。
自己决定光明正大地在意那个人,那种情绪只不过是“在意”的副产物。
殷刃严肃地甩甩头,继续立牌上的广告词,揣摩某人的喜好。
也不知道钟成说自己更喜欢哪种气味?
他个人更喜欢芦荟的清爽味道,但薄荷好像更衬那家伙的气质……等钟成说因为洗澡苦恼的时候,他把这东西一亮,想想那画面,简直充满强者的自信和掌控感。
殷刃挑起嘴角,他依依不舍地取出几包泡椒猪皮,往购物车里拨拉了四包无水洁面巾。
很好,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没有问题。
鬼王大人满意地一束头发,昂首挺胸地推远了车。
……
周一,郭来福的“档案馆”正式开馆。
特调九组殷刃、钟成说,临时成员葛听听、黄今,共计四人入馆,预计于周五18:00离开。后方指挥卢小河负责全程沟通,若周日12:00前未能脱馆,将由甲级调查组前往救援。
这本该是一次严肃的行动,然而卢小河刚在办公室里迎来四位同事,她的脑壳就已经开始痛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她迷茫地问。
虽然说是着装自由,也有一个行李箱的“托运”名额,这四个人里,只有葛听听一个人看起来是正常的。
小姑娘穿着识安文化衫,下身套着方便行动的半裤,齐肩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她背了个朴实结实的双肩包,里面规规矩矩放了基础日用品。她怀中抱着沟通用的手机,一脸严肃里带着点儿跃跃欲试。
剩下三位男性各有各的……奇特。
黄今老老实实带着灵匠通用装备,如果他没背那把吉他,看起来还挺正常。
钟成说闻起来像是在沐浴露里腌入了味儿,身上还带着过度洗涮的粉红。他一身野外探险生存的装扮,腰上挂着短刀、强光手电和指南针。除了收拾妥当的登山包,两个行李袋整整齐齐。
其中一个行李袋里,明显凸出了消毒水的轮廓,睡帽的毛绒球从袋口露出了一点。
与这位疑似野营人士不一样,殷刃约等于什么都没准备。
这家伙最过分,他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和一点清洁用品,剩下的位置全都给了各种食物和平板电脑。他的t恤上还印着“领导心腹大患”,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卢小河下意识交叉双臂,挡住自己胸口的字样。
“黄今,你的吉他给我放下。钟成说,指南针在人脑子里没用,消毒水也不用带……殷刃,你确定要带这么多食物吗?万一事情有变,它们派不上任何用场。”
殷刃答得庄严:“我确定。”
葛听听一直盯着屏幕上的字幕,见自己没被点名,靠谱的未成年小姑娘骄傲地仰起头来。
卢小河忧郁地打量着自己的组员,她默默给了葛听听一个拥抱。
“档案馆内,人的代谢比外面慢非常多。理论上不吃不喝也能存活许久,但为了保证各位体力充沛,识安准备了合适限度的食物、水和凝水器械。”
卢小河麻木地讲解。
“待会儿入馆,你们绝不要分头行动一小时以上。不得食用、饮用馆内原有食水。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尽量保持充足的睡眠、确保头脑清醒。”
“郭来福的档案馆内可能有些恐怖场面,甚至会有怪物出现。但要记得,那都是他脑子里的东西,不是真正的邪物或人。你们理论上不会有危险,我会全程跟踪联络,无需担心。”
“这丫头太小了。”黄今不情不愿地放下吉他,指了指葛听听,“带她进去不好吧。”
在他眼里,葛听听身上瞬间飞过“论资历我是前辈”“我马上就十六了”。
“你看,她还不到十六。”黄今淡淡地继续,“死心吧,我不会叫你前辈的。”
葛听听:“?!”
她震惊地指指黄今,又指指屏幕上翻译出的语言,一双眼求助地看着卢小河。
卢小河揉揉太阳穴:“葛听听和黄今都有特殊能力,对档案馆的影响具有天然抗性……至于人身安全,更不需要担心。”
她取出四个腕环,斜眼看向钟成说和殷刃。
“你们得戴上这个。”
钟成说皱起眉:“这是什么?”
“用于定位和监控你们的身体状况。”卢小河拍拍手,没多解释。“准备ok,你们可以走了。”
五分钟后,电梯停在熟悉的体检楼层。
果然是体检时的那扇黑门,它挪去了电梯门正对面,门扉仍然紧闭。
和体检那天一样,那扇黑门散发出极强的吸引力,漩涡般拉扯着殷刃的注意力。钟成说和葛听听一脸茫然,只有黄今疑惑地看向黑门的方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谁能想到,识安还真缺德到拿甲级异常现象来考验新人。要是体检那天,自己打开了黑门……按照“档案馆”的资料,他大概会一头撞进一个一平方米的黑暗房间,并获得“偏要作死”的差评。
现在也是,还是装作没看到为好。
殷刃无言地扭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工作人员——卢小河已经在设备前待机了,这回来送他们的还是方圆圆。
这位人事笑得很甜,她手里正拿着一支注射器。注射器中盛了半管淡黄色液体,大抵是郭来福的脑脊液。
“不错嘛,刚入职不久,各位就有这样的成绩。”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葛听听和黄今,“出门办案捞队友,还是你们九组效率高。”
她嘴上说着,人快步走到了黑门面前。
方圆圆似乎也看不太清黑门——她在黑门上摸索了会儿,好不容易才找到锁孔位置。她将注射器往锁孔里一插,迅速注入其中的脑脊液。
黑门后传出一阵奇特的扭转声,像是什么人在拼命挤压肉酱。黏腻的扭曲声愈发清晰,黑门的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几乎变为一个方形黑洞。
殷刃要花出极大的自制力,才能做到不去看它。
“喀哒。”
十几秒后,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