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火车后, 殷刃坚信他的病假请短了。
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也想拖到十五再说——其中好歹隔了两周呢。
他还有干净舒适的窝可以睡,丰富美味的外卖可以吃, 温暖结实的恋人可以抱, 怎么就想不开只请一天假?现在可好, 他又要被拖出舒适圈,前往另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绿皮火车里,九组四人面面相觑。
很难想象, 这个时代居然还保留了这种车型。
车厢按着节奏咣咣震动, 窗外是连绵不断的矮山。山上植被稀疏, 不少地方还露着伤口似的断崖, 衬上灰蓝的天空,景色和“赏心悦目”四个字沾不上边。车上乘客少得可怜, 越发显得识安一行人无比凄凉。
列车上提供食物, 但它们煮得过熟,搅成烂糊糊的一团,让人一看就没胃口。午餐时间,合成板桌子上摆着四碗红烧牛肉面,各配了榨菜、卤蛋和火腿肠的豪华三件套。
除了葛听听, 剩余的人脸上带着不同程度的嫌弃。
殷刃的眼神里甚至没有半点活气。
这是在做什么?怀疑他们是内鬼,识安是连出差经费都削了吗?临走前,卢小河三令五申不要带非必要行李, 他连吃的都没带多少。
连进档案馆都没这么严格, 殷刃悲伤地想, 哧溜吸了口泡面。
更糟的是, 这回他们的队伍里还多了个难应付的外人——
项江单独坐在另一排座位, 他背对着他们, 姿势里带着明确的不耐烦。
他换了身乱七八糟的混搭,照旧左右不对称。此人两个耳朵一个钉了素净文雅的银耳钉,一个戴了穿过耳骨的朋克风大耳环,风格差了十万八千里,造型足以让强迫症晕倒。
紧急事态处理部的外勤驭鬼师,海谷的“天才”。
殷刃不用听闻项江的事迹,他光用看的,就晓得这人实力深厚。识安内部甚至有说法,说符行川把项江当徒弟看。假以时日,项江说不定能接替符行川的职位。
至于这个“假以时日”是多久,识安人们纷纷将其默认为“截至符部长过劳倒下”。
“更升镇的资料,都再看一遍,下车后我会抽查。”
项江说这话时,只留给他们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他的肩膀僵硬地绷着,连呼吸的幅度都很难察觉。
“另外,我再说一遍。接下来的行动,你们要完全服从指挥——如果我与卢小河同时下达指令,以我的指令为先。”
四人耳机里,卢小河发出一声藏得很好的“哼”。
殷刃苦着脸嗦泡面。他把资料撂到桌子上,一边应付肚子,一边和钟成说挨着脑袋看。
更升镇,落田市下的一个小镇。落田市就在海谷市旁边,这个小镇坐落两市交界的地方,离海谷不算远。
但它的情况很尴尬。
更升镇曾出产一种稀有矿藏,上个世纪富得流油,是远近闻名的“富人镇”。它率先为自己通了过山铁路,还修了镇内地铁。当时的镇长很有头脑,小镇的发展让所有周边市镇眼红。
好景不长,时光飞逝,矿藏挖空了。更升镇犹如一位油尽灯枯的老者,眼看着进气比出气少。
原本门庭若市的更升镇变得门可罗雀,年轻人们纷纷撤退,只留下一堆空荡荡的公司与厂房。
像是昆虫的亡骸。
几十年前,这趟绿皮车是更升镇的骄傲,而现在,这趟列车只能算是它辉煌过的唯一证据,显得滑稽又辛酸。
殷刃颓唐地翻了几页资料,没找到关于更升镇风土人情的部分。
希望那里有点好吃特产吧。
“我没看出什么特殊的地方。”葛听听不懂就问,AI语音被她自己调成了少女嗓音。
“这个镇子实际上被沉没会控制。最近几年,他们看中了它的与世隔绝,把它当成了试验场。”
“这片地方一直由我负责,很难说镇上邪物多还是人多。这次你们的任务就是单纯的调查和记录,少给我添麻烦。”
项江头也不抬,只当葛听听是某种画外解说。
说的倒好听,殷刃想。一个连紧急事态处理部都没查清楚的镇子,真正的丙级调查组不可能发现有用的线索。他们早就不是热血上头的小年轻了,尤其是钟成……
钟成说的脸上透着一丝矜持的兴奋,就差写上“加入识安就是为了这个”。
殷刃:“?”
鬼王就坐在你隔壁好吗?殷刃果断伸出手,掰住钟成说的面颊,将那人的脸扭向自己。过了两秒,堂堂鬼王才松开手,结束了这场严酷的“对视”惩罚。
钟成说和葛听听都一脸不解,只有黄今看向列车天花板,脸上带着马上就要进棺材的安详。
“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要分开找死,跟紧我。”
项江还是没回头,殷刃简直要怀疑此人有颈椎病,或者脸上其实长着另一个后脑勺。
“海谷分部是识安最强的分部之一,而你也是识安排名数得上的修行者。更升镇离海谷这样近,它为什么会变成沉没会的地盘?”
钟成说丝毫不在意项江的态度,光明正大地摸老虎屁股。
“怎么,觉得我废物,管不好?”项江呵了声。
钟成说:“我只是有点疑问。”
项江:“那你疑问吧。”
说完,此人低头刷起来手机,全身上下充满“别来惹我”的气势。
“更升镇情况很特殊。”卢小河赶忙从耳机里救场,“一句两句解释不清,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离开海谷市的边界,窗外的山景愈发灰暗。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的特殊地方……也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怎样的“处刑”。殷刃打了个哈欠,在火车摇篮般的晃动中,他闭上了眼睛。
殷刃再醒过来时,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他正枕在钟成说肩膀上,而后者刚合上一本专业书籍。殷刃晃晃脑袋,朝车窗外看去。
车窗外的景象静止了。
绿皮车停在老旧的站台,打眼一看,外面人影密集,还算热闹。可能这镇子不像他们想的那样衰败,殷刃抖擞精神,决定感受一下小镇的风情。
他刚打算挪出座位,项江却一个回身,堵住了他的动作。
那位驭鬼师瞥了他一眼,他食指中指并拢,在四人周围虚虚点了几下。他的指尖每点过一处空气,车厢内便会响起一阵嗡鸣,有什么紧绷的东西在慢慢松散开来。
最后,项江的手指停在自己眉心,敲了三下。
虚空中传来一阵碎裂声——殷刃认得,典型的屏障解除。
下个瞬间,黄今和葛听听在座位上震了一震。
防护罩崩裂的瞬间,海啸般的煞气直接灌入车厢。里面饱含着冰冷的恶意,还带着极为明显的凶煞之力的气味。
煞气之浓,就像附近簇拥着一百来个充满杀意的孔宛青。
黄今与葛听听一个捂住眼,一个塞住耳朵。他们身体抽搐,勉强没有倒上地面,脸却涨得通红,带着无比鲜明的痛苦。
项江沉默地掏出两个护身符咒,贴上两人眉心。
看防护术法的强度,项江果然有两下子。殷刃收回暗暗掐诀的手,他扭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窗外——
窗外黑影不少,那些身影挤在站台上,像是要迎接归乡的亲朋好友。只是那些影子缺乏一些必要的四肢五官、体型也不像活人能扭出来的样子。
它们衣着古旧,头上胡乱嵌着眼或口。有些身影的衣料长进青黑皮肤,与血肉难舍难分。有些头歪了九十度,半张脸嵌入肩膀,活像被小孩揉坏的泥人。
那些东西安静地站在一排,一动不动。仿佛要登上这列老旧的火车,下一站便驶入地狱。
里面竟没有一个活人。
……
同一时间,更升镇的镇中心。
镇子中心,可以看到更升镇的著名地标——屹立几十年的地上环形线。
地铁在环形线上疾驰,它孜孜不倦地绕了一圈又一圈,像要运行到世界末日。环形线两侧立着颓败的楼房,窗洞里连几块完整的玻璃都不剩。
楼房间隙挤满了杂草似的小店铺,倒有不少还在营业。
比如一家半室内半开放的馄饨店。
这家馄饨店平房老旧,招牌都给雨浇得脱了色,“老张馄饨”四个字腐蚀成了“老弓混沌”。室外,店家用塑料布草草支了个棚子,摆了两三套鲜艳过头的塑料桌椅。每当地铁驶过,这些塑料桌椅也跟着隆隆地震。
符行川和李念稳坐在其中一张塑料桌前。
符行川换了件扎眼的水红色长衫,脑后短马尾比之前还凌乱。他与李教授分别坐在塑料桌对边,两人各捧了碗馄饨——比起唏哩呼噜暴风吸入的符行川,李教授一勺子一个,吃得有些慢。
“老板,再来碗香菇肉的,不要虾皮!”符行川抹抹嘴,抬手招呼。
“好嘞!”老板龇牙咧嘴,抹了抹沾满血迹的围裙。
“项江来了信息,九组到了。”李教授继续慢吞吞地咀嚼。
“哦哦。”
“上来就倒了两个,葛听听和黄今都需要时间适应。”李念说,“殷刃与钟成说接受程度良好,和你推测的差不多。”
符行川吸溜一口热汤:“挺好。”
这样一来,项江可以光明正大把护身灵器给葛听听和黄今,不至于显得太过突兀。
“那么还按照原计划行动。”
李念摩挲着手上的戒指。
“镇东边的邪物,项江标记好了。找个由头把他们引过去,任务就完成了一半——符行川,如果那两个人把邪物打败了,你确定要让这事过去?”
“那不然呢?要是他俩真有那种水平,就算是内鬼,我也得留着。大不了让他们离核心机密远点呗……拿丙级的工资,干甲级的活,这不是别人家的爱心慈善吗?我却之不恭啊。”
符部长换了个馄饨碗,蒸腾的热气里,他美滋滋地舀起一个馄饨。
然而他再低下头的时候,动作顿了顿。
“老李,帮我看看勺子里的东西。”
“馄饨,没飞虫。”
“很好。”符行川嘟哝一句,一口将馄饨塞进嘴巴,“我瞧着像刚剁下来的大拇指,嘿,不错的幻术。”
说罢,他矿泉水瓶一倒,清水一沾,在不算干净的桌面上画了几个符文,动作几乎快出残影。那口馄饨下肚,符行川食指指尖在法阵中央一敲——
符部长的红流苏耳环一荡,空气中爆出巨大的涟漪,馄饨店老板身上被撞出一道浑浊虚影。虚影迅速溃散,那肥胖老板茫然地站在符行川身后,手里的尖刀还没来得及举起来。
李念见怪不怪地垂下目光,继续吃。
“不过我是有点担心。”
符行川脸上露出一丝忧郁。
“九组的霉运有点太厉害了,连七组都没法和他们硬碰硬。万一这次又……”
“那也只能是殷刃的问题。”
李念用自带的餐巾纸抹抹嘴,冷酷无情地指出。
“科学岗不会有这种不科学的影响。”
“是是是,对对对,您的下属绝不会有问……操!”
符行川大骂一声。
这一回,李念也抬起了头。
镇上起了雾。
雾气起得十分蹊跷,像是从地缝里渗出来。它们如同银白的幽灵,贴着地面不断爬行。它们很快便爬满了周遭所有地面,继而被晚风稀释。
更远处,雾气扑向镇子边界,吞噬了遥远的山景。只有镇子里的建筑还勉强保持清晰,似乎被人硬生生从人世剜了下来。
“很好,绝对是你们的问题。”李教授冷冷地总结。
“通讯正常,煞气有点超标,而且超标得很均匀,我锁定不了煞气源。嗯嗯,看这个煞气流动方式,我赌一个‘巨型鬼打墙’。”
说到这,符行川的馄饨吃不下去了。他把勺子狠狠一放,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
“老李,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怎么这还能出事,九组才刚下火车吧……”
李念:“浪费可耻,赶紧吃。”
两秒后,李教授几乎带着怜悯再次开口:“计划不变?”
“……我再考虑考虑。”符行川搅着馄饨汤,满脸便秘似的痛。
“那你考虑。”李教授掏出手机,不动声色地编辑短信,“我先跟家里说一声。”
……
车站。
殷刃无言地注视着面前的异变。
九组一行人刚下火车,轨道里猛然扬起一阵雾气。浓雾将轨道另一侧的景象彻彻底底地吞噬,有点像他玩过的地图边界。
刚才还在站台上发愣的邪物们动弹起来。它们缓缓转动身体,畸形的面孔齐刷刷冲着刚下车的四人。
只是瞬息,他们似乎成为了这座站台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