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恶意

更升镇南边的矿洞是最早关闭的那一批, 它已然荒废了二十多年。

矿洞附近地势险要,镇政府将那片区域划为了禁入区。哪怕识安神通广大, 该走的流程也得走——戚辛并未立刻把他们带去矿洞附近, 而是引着五人朝镇中心走。

她穿了双老式平底鞋,鞋底磕得石板路喀喀直响,规律的声音如同秒针拨动。

“吃饱饭,买些东西再去。矿洞附近没人家, 能喝的水都找不到。”戚辛如此解释。

路上, 识安众人充分感受了一番本地人的“热情”。

现在是周二, 工作时间。他们所在的街道像是养老院的散步区, 来来回回全是老人,连小孩儿都没见几个。

老人们走得很慢, 浑浊的眼睛跟着众人转。

镇民们纷纷无视走在最前面的戚辛,目光死死钉在识安五人身上。如果目光有实体, 后者这一路走得堪比草船借箭,人全给扎成了筛子。

好在葛听听和黄今被识安的护身灵器保护着,特殊能力被压制, 不至于受到太多干扰。

哪怕相貌出色如殷刃, 也没能抵御住镇民们异常的敌意。倒不如说,他和钟成说接收到的恶意比其余三人多得多。

情况不正常。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

殷刃完全不操心自己在更升镇的风评, 他正忙着四处打量街道。

这里的建筑保留了许多上个世纪的风格, 有种老电影的味道。

楼房全是低矮的款式, 表面的涂料开裂斑驳,原本明亮的颜色沾满脏污。店铺的招牌用的还是老掉牙的隶书字体, 伴着土气的风景图片, 少数还添了不知名的男女明星。

放在几十年前, 它们还在潮流最前沿。如今那些画像全部斑驳褪色, 布满尘埃,边缘或多或少黏着些变形的邪物。

而在这片半死不活的建筑丛之中,环形线一趟趟循环往复。

它将更升镇平分为内外两圈,平等地穿过这座山镇的命脉。雾气还没散,列车的影子穿梭其中,仿佛一条巨蛇,轰隆轰隆的运转声近了又远。

它简直是更升镇内最有活力的东西。列车一路破开薄雾,景象肃穆而壮观,有几分昔日的风采。

殷刃欣赏得很专注,与一个干巴老头擦肩而过。

那老人驼着背,走在路里侧,与殷刃隔了半步远。他慢腾腾地接近一行人,眼睛只顾看向地面。

然而就在离殷刃最近的那一刻,那老头却突然哎呦一声大叫,脸朝前直直摔倒……了一半。

鬼王大人关切地退后好几步,就差画道楚河汉界:“老人家,没事吧?”

他的术法支住了老人的腿,老头摆出了十分经典的四十五度前倾姿势,脸上的每条皱纹都透出茫然。

“没事。”老人家面色阴晴不定,慢慢让身体垂直回地面。

殷刃松了口气,把头扭向同伴:“这镇子太奇怪了,大家都小心点。”

识安其余四人:“……”

明明是大白天走正规街道,这一路却像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纷纷夹道欢迎。

小孩在他们面前啪叽摔倒,嗷嗷大哭;几条恶犬挣开铁链,流着口水朝众人狂奔……葛听听刚往街道里面靠了两步,一个花盆从天而降,几乎擦着她的后背摔在地上。葛听听吓得浑身一震,差点被花盆碎片划伤。

情况怪异至此,领队的项江就算了,连戚辛都波澜不惊,就像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

……

“就在这吃。”

走了约莫三十分钟,秒针般准确的脚步声停住,戚辛终于发话。

她的嗓音沙哑,不怎么好听。对于识安众人来说,那句话却如同天籁入耳——晚上鬼吓人,白天人吓人,这鬼地方真的让人一秒都不想多待。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饼店。

店子本身不大,招牌被油烟熏得看不清字,看起来至少几十年没清洗过。不过店里干净,桌椅上不见污渍。后厨里传出哧啦哧啦的油沸声,煎好的圆饼码得还算整齐。它们表皮焦黄微褐,散发出诱人的油香。

装着油饼的不锈钢盘旁边,趴卧着两只畸形的饿鬼。它们摆动着骷髅似的身体,双手一次次穿过油饼。饿鬼凸出的肚皮蹭过白瓷砖,发出吱吱声响。

看来这里的饼真的不错,殷刃在心里公正地评价道。

戚辛:“十张牛肉烙饼,配清汤现吃。二十张猪肉烙饼打包,所有饼我们自己挑。”

店主是对父女,比起面无表情的老父,女儿还对他们有那么点好脸色。

女儿还没发话,那老头当着众人的面,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丁点钱的东西,净想着挑挑拣拣,我还不卖了呢!”

“我们自己挑。”戚辛漠然地重复道。

“不卖!都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还让爷伺候。”

“别说了爸……”女儿扯扯嘴角,“卖,您挑就是了。”

戚辛则看了老头一眼:“他们是任镇长的客人。”

听到这句话,店角落传出一声嗤笑:“客人?就她任吉莹有脸?要不是她爹妈还算这里的人,那女的早给人弄死了。”

“从外头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不知道安的啥心思……”

“见天搞些有的没的,姓任的连环形线都想动……”

那声嗤笑像是砸入水的石头,激起无数涟漪。

店里的老人们低声议论起来。这边的方言偏软,窃窃私语细雨般绵延。可它们带了浓郁的敌意,细雨也成了钢针。

“我听我女说了,这帮人要去矿洞哟。”

“矿洞?那不正好死在那,喂给鬼吃。”

“任妞儿是终于反应过来咯?”

镇民们毫不避讳一边的九组众人,只当他们听不懂人话。所有人的观点惊人一致,半点讨论的痕迹也没有。

殷刃脸上的轻松渐渐消失了。

嗡嗡的低语声中,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攫住了他。面前的色彩成片模糊,耳畔的声音陡然远去。恍惚之中,他似乎嗅到了源自千年前的尸臭与黑烟。

那股熟悉感并非源自眼前的恶意,而是来自某种更深、更本质的东西。

它飘散在空气中,附着在遍地邪物上,在镇民的目光与言语中流淌……硬要说的话,它是“这座山镇”的气息。

咣,盛着肉饼的竹筐被搁上了桌。

牛肉烙饼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殷刃甩甩头,注意力从九霄云外落回了地上。不得不说,他注意到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只有九个饼。”殷刃身边,钟成说实事求是地表示。

“我爸装的时候弄掉了个。”女儿解释,“牛肉的卖完了,他在现烙呢。”

戚辛像是想要说什么,最终她却垂下眼,一声不吭。

很快,那老头用钢夹子夹了新烙的饼走过来。他毫不讲究地把饼往筐里一甩,飞溅的热油险些崩到钟成说脸上。

烙饼正摆在钟成说眼前,他索性去拿那张新鲜出炉的烙饼。只是钟成说的筷子刚伸到一半,便被殷刃的筷子猛然压住。

“给我吃这个。”殷刃笑嘻嘻地说。

他不由分说地夹走了那张冒着热气的新鲜饼子。

在鬼王大人眼中,这张饼远远不如它的外形诱人。肉饼上沾满恶意的味道,几乎要把香气遮盖殆尽。

殷刃咬了口饼。他的眼角余光里,老店主咧开嘴,毫不遮掩脸上的期待。

喀嚓。

牛肉饼又香又酥,可是几口下去,殷刃嚼到了什么坚硬的异物。那异物细而光滑,散发出金属的味道。

缝衣针,不止一根。

……他的感觉果然不错,这个镇子的排外已经到了“精神异常”的地步。

殷刃叹了口气,嘎嘣嘎嘣地嚼碎了那几根针,和饼子一起吞了下去。

他吃得很快,咀嚼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盯着老店主。

后者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见了鬼似的瞧着殷刃,半晌又跑回后厨,把没下锅的饼挨个掰开看。

钟成说瞬间反应了过来,他立刻转向殷刃,眉目间露出些生涩的担忧。殷刃一根发丝悄悄伸长,安抚地缠上钟成说的脚踝。

直到他们离开,老店主还在努力掰饼检查。

……

下午三点,他们拎着满袋子油饼,来到了矿山脚下。

二十多年过去,这座山还是光秃秃的,烧伤头皮那样斑斑驳驳。比起他们之前想象的“吃人矿洞”,不大的入口显得平平无奇。

目标矿洞嵌在山石中,入口处的固定木条朽烂大半。矿洞口盖了粗制滥造的木门,没上锁,只有外部拉着一圈褪色红布。

浓郁至极的煞气从洞口溢出,野兽吐息般不祥。那些红布条无风自动,比起警戒线,更像某类祭祀道具。

项江停在红布圈之外,浑浊的眸子看向木板缝隙,目光钻入矿洞深处。

“戚女士在,我们稍微清理下就出来。”

他把玩着手里的灵器木片,冲自己的鞋尖开口。

“里面有沉没会饲养的高危邪物。趁我稳住它,你们尽量多采集些数据,回头公司要研究。”

殷刃与钟成说对视一眼。

他们的处刑任务,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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