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捉到预想中的体温, 殷刃内心一空。
刚才钟成说挣脱他的拥抱,殷刃只当他们脱离坠落物,钟成说不习惯活动受到限制。谁能想几秒过去, 他只是将注意力转开瞬间, 钟成说就来了个原地蒸发。
符行川的漂浮术速度极快,众人就像乘坐着高速行进的地铁。他们刚掠过结构复杂的烂尾楼, 钟成说如同车窗外的雨珠,瞬息便不知被甩到了哪里。
惊愕之下,殷刃险些原地停住——亏得他的潜意识疯狂大叫, 告诉他符行川不会弱到字面意义上的“丢人”。通常意义上的术法也奈何不了钟成说, 那人百分百主动脱队。
山镇震动, 地面隆隆作响,翻滚的雾气顷刻变得浑浊,都是些肉眼可见的灾难预兆。加上那些状态古怪, 杀气腾腾的镇民, 地面只会更加危险。
钟成说在想什么?
这大概是自己与钟成说相遇以来, 思考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钟成说脱队的瞬间,身为施术者的符行川周身气息一滞, 同样有所察觉。
正如殷刃所料, 符部长不会为“一个人”停下。
而以钟成说的性格, 他不会干这种在死亡边缘疯狂蹦跶的蠢事。他的恋人一定很有把握, 自己不必太过担……
他根本担心得要命。
过了一千多年无牵无挂的日子, 初尝羁绊的鬼王大人烦躁不安,全身仿佛有蚂蚁在爬。滋味比他自己想象过的还要糟糕。
雾气在地上流淌,地下嗡鸣声时近时远。符行川快速冲向项江四人所在的位置。漂浮术海浪似的将四人卷入, 丢了个钟成说, 天上飘起了八人队伍。
“我先把你们送到临镇。”呼啸的风声里, 符行川提高声音。
李念是顶级科学岗,戚辛与任吉莹也是素质相当不错的“科学岗”类人员。只要有李教授带领,突破迷雾不会太难。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反手给了识安众人几盆冰水。
黄粱发出刺耳尖利的“漏气声”,身周煞气极速震荡。无数看不见的锋刃划破空间,将众人视野切成整齐立方。他们面前世界拼图般碎裂重排,整个世界像是变成了魔方。
完整的人被割裂为上千块,转得四分五裂,身体看起来东一堆西一滩,皮肤肌肉内脏胡乱翻转。别说战斗,他们根本无法顺畅动作。
典型的认知错乱,黄粱最擅长的认知类攻击。
逐渐浓厚的雾气里,能见度只剩方圆百米,令人找不到东南西北。
邪物队伍在八人周围疯狂旋转,周遭的邪物不要命似的朝这边挤。雾气中,无数巨大的黑影贴上前来。项江本就精神恍惚,此刻被认知错乱彻底魇住,动弹不得。
项海发觉了兄弟的危机。他抖动人脸翅,翅膀上的人脸皮发出凄厉的嚎叫。
周围的邪物齐齐停下瞬间。
符行川把握住了这个机会。他闭上眼,仅凭肌肉记忆动作。方才救人的火龙全部归位,在周围头尾相咬,组成一道道护身圆环。赤红的火环排成火墙,再次将黄粱隔绝在外。
认知混乱,这一番操作消耗的精力翻了数倍。符行川狼狈地喘着粗气,顺着重力的方向朝下坠去,企图拉开与黄粱的距离——
地面上的隆隆声陡然接近,一大股煞气从地面喷涌而出。
吞蛇。
殷刃早就习惯了自家沙发垫的手段,此刻他视野一片清明。
比黄粱还大的蛇头拱开四周废墟,朝八人大大地张开嘴。
这条吞蛇不知被沉没会做了什么手脚,它的气息被全面压抑,躯体与岩石融为一体。原本显眼而有光泽的鳞片变为石块,而鳞片下的细腻软肉化为烂泥。吞蛇的双眼只剩两个黑洞,长大的口部里,尖利的石笋沾满水光。
符行川的火龙缠住它露出地面的身体——火光映照,它身上遍布上百个洞口与石门,一看便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条庞大而不祥的凶兽,被人活改造成了一条具有生命的“隧道电梯”。怪不得他们当初进入“洞口”,陷阱机关并不明显——他们的敌人只需要给出指令,吞蛇会自觉行动,将他们吞入指定的地点。
殷刃不由地吐了口气。不愧是沉没会渗透已久的小镇,“研究场所”与“大型陷阱”二合一,就等识安送上门。
下有吞蛇,上有黄粱。周围挤满邪物,而遍地民众聚在附近,驳杂的杀气与敌意从四面八方传来,浓雾中人头攒动。
八人僵在半空,被漂浮术聚在一起,一条火龙时刻不停地绕着他们游动。
一路上消耗太大,符行川快撑不住了。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乱,身上的红色长衫被汗水浸湿揉皱,深红中多了些狼狈。殷刃能够察觉到,他的漂浮术开始出现些微的不稳。
为确保众人安全,符行川飞得离他们更近了,众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拳。
殷刃咬紧牙齿。
去找钟成说,他必定逃不脱符行川的眼。不去找钟成说,他……
他做不到。
必须尽快解决困局。
周围的煞气渐浓,黄粱见人被围住了,终于舍得多花几分力气表现。殷刃对这种攻击方式再熟悉不过——
不断搅乱人的五官感知,直到人脑由于无法负荷而发僵。到时候目标就像被吓傻的狍子,一抓一个准。
哪怕对阵高手,这招也能让人的思考变迟钝。周围越凶险,这一手越好用。
这还是他亲自教它的招式。
不如等他的沙发垫子下重手,符行川他们不堪重负,到时候自己再……
“救命啊!”翻滚的雾气里,突然传出老人的嘶哑的哀嚎,随即而来的是带着热意的浓郁血腥。“别踩了,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了?……不要踩了,救命!慧珍,强子!你们醒醒啊——”
“咳,啊……”那声音充满真实的痛苦。
符行川从牙缝里叹了口气,他脑门见汗,随手甩出一条火龙。
那条火龙驱散浑浊的雾气,飞去求救者身边。白雾散去,满脸是血的老人瘫坐在地上。一个精壮男人正踩着他,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浓烈恶毒。
有什么与那火龙擦肩而过——
它上面没有半分煞气,火焰光辉在其上一闪而过。
短弩.箭。
符行川意识到了不对,身子微晃。奈何有黄粱在干扰,有同伴要守护,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
那根短弩结结实实射进了他的肩膀。
同一时刻,殷刃嗅到了甜丝丝的怪味。
那弩.箭涂了毒。
挡住黄粱与吞蛇的火龙开始破碎,漂浮术强度骤降。符行川身子晃了晃,八人一起朝吞蛇大张的嘴巴坠落。
李念分毫不慌,他顶着感知影响,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一把扎去符行川的胸口:“项江!”
项海的麻绳结成网兜,堪堪兜住几人。
没了火龙阻挡,下个瞬间,吞蛇跃起,黄粱坠下。
八个渺小的身影消失在两个巨物的碰撞中。
……
不久之前,镇中心,烂尾楼。
钟成说收回袖子里的金属钩,完美刹在高楼边沿。此处还裸露着建了一半的钢筋水泥,只消半步,钟成说便会从七楼的高度坠下。
可他的脸上只有集中与认真。
金属钩活物般朝下勾去,稳稳命中每一处牢固缝隙。钟成说顺着绳子飞快滑下,不到十秒,他的双脚落上实地。
钟成说手腕一抖,手上的金属钩变魔术似的换成了恶果。浑浊雾气里,恶果的那邪性的红意也跟着黯淡了几分。
他另一只手也换上了大表盘电子表。表盘上,亮着密密麻麻的红点。红点旁边还标着距离、煞气指数等参数,覆盖面积不大,但够用。
钟成说目光在表盘上一扫而过,人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大红点”奔去。
雾气中的镇民们的确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他们发出模糊的咆哮,操着家伙向他冲刺。他们的目标却溜得更快——进入复杂的地势,钟成说如鱼得水,他快速翻过废墟与矮墙,在与脚掌同宽的薄墙上飞速奔跑。
镇民们只来得及发现这人陌生,刚要转向攻击,目标就融进了雾气深处。
“能够影响大范围镇民,却无法让他们突破本身的能力限制。”
总体来说,镇民还是凭借自身意愿行动。仅凭这个,无法估算位置。
钟成说利落地手撑墙壁,脚踏过某位健壮镇民的肩膀,轻快地蹦去不远处的房顶。
他的目标近在咫尺,他看不见它,却能看到镇民中非常显眼的两块空地。
几乎是同时,表盘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报警声。钟成说勾起嘴角,恶果刀柄上的细链无声滑出。他手上使力,那把诅咒短刀利箭般射出——
刀锋划过空气,表盘震动停止。急速闪动的红点消失,空气中出现了片刻的死寂。
钟成说瞬时看向表盘,果然,这样一位“干将”消失,周围的红点做出了程度不一的反应。有些只是僵住,有些却径直移动而来,像是要补这边大邪物的缺口。
钟成说带着好心情的微笑,故技重施,又冲向另一只大邪物。
手下邪物瞬间消失,一定会引来“幕后邪物”的注意,它的反应速度无法作伪。只要数据足够,他能推算出它的位置。
无论它是什么。
这场浓雾帮了他的大忙——识安众人被附近邪物围住,自顾不暇,正方便“阎王”自由活动。
一只,两只,三只……
杀到第五只强力邪物,钟成说收了手。他轻巧地攀上一处破损红绿灯,将自己藏在灯杆交叉的位置,好避开那些在雾中游荡的镇民。
恶果被细链拽动,乖乖地回到钟成说的手里。钟成说五指拨弄着它,赤红的刀刃在他的指缝间轻巧滑动。
大红点消失的位置,周围红点的强度差别、反应差别、行动间隔时间……综合运算,能测算出指挥者的大概位置。
一个又一个计算模型在他脑中浮现又消失。
他的目标离得并不远。
他的目标在运动。
他的目标……
钟成说止住玩刀的手,望向雾气深处。
……
不到五分钟,伴随着长长的刹车声,钟成说跃下“临时征召”的摩托车。他抬起头,看向雾中那庞大的怪物。
“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
钟成说握紧恶果,嘴里嘟哝。
自从进入更升镇,他很难不注意那条镇民们尊崇备至的环形线。列车在轨道上不住奔腾、停歇、周而复始。
可自打他们破开地面,环形线的声音无比规则。换句话说,它简直规则得过了头。
那辆列车似乎再没有停过。
金属钩飞出,钟成说蜘蛛似的攀上铁轨,继而立在轨道侧边。山镇不大,环形线也不长。没过几分钟,两道光柱破开浓雾,朝钟成说扫来。
空气中多了股淡淡的气味。
那股味道与殷刃的有一点点相似,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若说殷刃的气味是上好香木,列车附近的气味更像是刺鼻的劣质香水,其中还多了令人反胃的腐臭气息。
“殷刃的仿制品。”
钟成说一手按上取样包裹。
“……得好好处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