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来了。”
那股奇特的现实错位感, 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旁观角度”,统统有了答案。能够将他影响至此的,果然只有“他自己”。
那是他的记忆,那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
只不过在紧急封印下, 它们变得支离破碎。现在他必须把那些碎裂一地的残片拾起, 拼回令人心碎的原状。
混乱、挣扎、空白。
兴许是他的理智也想要自救, 记忆越接近那个悲哀的终点,越显得破碎不堪。
记忆的更改和封印,殷刃一向非常擅长。可是哪怕强如凶煞,也无法更改既定现实。
殷刃本可以消除它们、美化它们,他却近乎冷酷地将它们原样保存。这一碗穿肠而过的毒汤,他选择一口一口慢慢饮下。
“我全部想起来了。”
殷刃的声音清晰了许多。
记忆里的血色徘徊不散, 那副惨况烙印般停留在眼前。殷刃下意识想要将记忆回退,想要重新沉浸进最开始的平和, 那份伴随着亲吻和闲谈的回忆——
那个时候, 他只需要担忧有点恶心的用餐环境,憧憬长达二十几年的烤肉自助。他在谈一场刚刚开始的笨拙恋爱,最大的烦恼也是“不知道如何阻止钟成说老去”。
现在那个人不会再衰老了。
殷刃强撑着睁开双眼, 强迫自己离开记忆的世界。
他面前的不再是夕阳下的血泊,以及那仿佛通向地狱的台阶。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石板地上滚动着淡薄的雾气,头顶则是没有星星的夜空。
他能感受得到,周围有着无数古老的防卫屏障, 它们隆隆运转, 将这一小片地区彻底与外界切割。
参加比赛的乙级、丙级调查组, 全部停留在这个宽敞的石制建筑内。殷刃能听得低声的交谈与啜泣声, 也能闻见浓重的血腥。
可他没有心力去思索这些。
因为那个古怪的提问者就在他的面前。
“……你醒了。”提问者发出一声长叹。
殷刃面前的是一株诡异的柳树, 散发出和符行川类似的气味。它粗壮的树干上长了大小不一的人类五官,明明是异常到有点滑稽的场景,殷刃的内心却毫无想法。
他同样懒得去想它是什么。
“时间过了多久?”殷刃面无表情地问道。
“五个小时。”柳树——符无涯回答,他的声音有点沉重,“之前你每次说到关于闲聊‘元物’的那部分回忆,就不会主动继续了。”
殷刃没有接话。
记忆封印就是这样,要冲破封印,“外界慢慢引导”和“自身相对冷静”缺一不可。作为防止自己崩溃的保险丝,这个机制很是好用。
一声声询问里,封印渐渐消除,前几个小时的记忆尽数回归。就像从一场很长的梦中醒来,殷刃脸上的血迹已然干透。
……可惜封印缓冲只能阻止崩溃,无法剔除痛苦。
殷刃麻木地坐在椅子上,膝盖上还放着钟成说染血的硬皮本。他的意识接近空白,肚子很饿,但什么都不想吃。
他处在一个奇异的凝固状态,无数情绪同时涌上,殷刃不知道该先处理哪些,只好停在原处。
这里实在是有点空旷,只是短短几个月,他习惯了身边还有一个人。
他总有种古怪的潜意识,他认为钟成说还在,只是被识安叫去做事,这才不在自己身边。
那个人实力那样强,身上还有那么多谜团。那个人还有年迈的父母要供养,还有关于神降、凶煞的研究没做完……
他们还没来得及琢磨清楚怎么让感情更进一步。
钟成说怎么会死呢?
就算死,那个人也该死于悲壮的大战,死于竭尽全力的战斗。而不是像这样,突然的、肥皂泡似的消失了。
钟成说肯定不会就这样离开。
殷刃摩挲着沾血的本子硬壳,钟成说很喜欢这个小本子。现在它变得满是尘土,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露出难受纠结的神色。
祠堂里的火光摇摇曳曳,照亮了那些精美气派的钟异壁画。
见殷刃雕塑似的坐在原处,符无涯巨大的眼睛朝向殷刃:“这里是符家祠堂,暂且算安全。”
“我在这,还算‘安全’?”殷刃木然抬眼。
柳树上的眼珠一转,扫过周围避难的人。它嘴唇微动,一线声音压入殷刃的耳朵:“我知道你是邪物,但你宁愿封印自己的记忆,也不愿在人群里失控。要是把你再排除出去,有点过了。”
“……”
殷刃没有顺着话题继续。他继续看着笔记本封面,上面印有他看不太懂的英文词。殷刃知道,翻开它就能看见钟成说的笔迹。那是非常端正漂亮的字体,和打印一样规整。
轻而结实的硬皮封面,可他没有力气翻开它。
“符行川呢?”殷刃换了问题,“出声”这件事从未让他这样疲惫。
符无涯:“我来代替符家表态,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沉没会总部的大概位置。”殷刃近乎理所当然地答道,“那些人要钟成说的身体没用,有需求的只有他的血亲——那么只要找到他的血亲,我就能把他带回来。”
“我们还没有查清楚那个开枪的入侵者。包括钟成说在内,此次他狙杀两人,重伤五人,可是连一点恶意都没有泄露,极难预防。”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是通过间隙类空间作案。我碰巧熟悉这个,这里现在是整个海谷最安全的地方。”
符无涯没有直接否定殷刃的诉求。
“这件事不急于一时,殷刃,我们可以先好好谈一——”
嘭!!!
一连串爆炸声响,祠堂内的钟异壁画面部被炸毁。烟尘散去,墙皮哗啦啦掉落。那些庄严面孔只剩绝望的漆黑。
而在祠堂之外,无数大大小小的钟异塑像同时颤动。它们的面庞上渗出血肉似的东西,模糊成混沌的一团。
周围的识安人士交谈声完全停止,各自摆出了防御的架势。他们疑惑地四处探寻攻击来源,而殷刃仍坐在原处,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他脊背微微弯下,呼吸分外艰难。他的面孔非常年轻,气息却衰老了瞬息。
“我赶时间。”殷刃说,“我累了,没空继续和你们一起玩,符六家的小孩。”
树干上的眼睛猛地睁大。
“那小子有没有把中秋吃麦芽糖馅的月饼写入祖训?我教他术法的时候,他总拖着鼻涕这么说——等他成家立业,一定要在祖训里写这一条。”
“你是……”
“我想想,我带的那群小娃娃嚷嚷着长大后要一起斩妖除魔,没想到那个小团体能延续到今天。化吉司这个名字,也是符六带头取的吧。”
符无涯漆黑的眸子猛地缩起。
“你们不是一直想确定我是谁吗?”
殷刃抬起眼,面色苍白如纸,双眸赤红如血。
“现在我给你们证据了——你们家的祖先,还是我从野猪嘴里救下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
柳树树枝颤动,唰唰直响。周围狂风大作,这位高手的动摇显然影响到了附近的守护术法。空间发出被挤压的喀吧声响。
殷刃的长发被风带起,他维持着那副狼狈的姿态。与化作邪树的符无涯相比,他看着甚至是渺小的。
他救过许多人,杀过更多人。人命起伏如苇草,他却连这么一次袭击都无法阻止。
所谓的大天师钟异,从不嫉恶如仇,也从来没有无所不能。
因为肚子饿,所以去杀邪物吃。因为想说话,所以捡了凡人的孩子短暂同行。因为喜欢热闹,所以在几个月前的雨夜,他选择踏入人间灯火。
那个时候,钟成说推着自行车,在瓢泼大雨中引他入世。
殷刃的手指微微颤抖。
硬皮本从他的指尖滑脱,啪地落在石板地上。
本子最后一页摊开向上,露出一行行工整的字迹。殷刃俯身去捡,看清那行字的时候,他的动作彻底凝固了。
【这是钟成说的私人笔记本。如果你看到这行字,我很可能已经死了。】
钟成说如此写道。
【我遇见了一只名为殷刃的邪物,鉴于他叫我去单独会面,我有被他杀死的可能。】
这句话被仔细划掉了,只能看到一点轮廓……
殷刃艰难地回忆着,那大概是白永纪案,他约钟成说进行“共犯谈判”的那一晚。
【最近我成功进入了识安。正常遗书之外,我需要一份更特殊的遗书。看到这篇遗书的人,如果我死于非自然因素,并且是被作为目标明确杀死。无论案件看起来如何,请彻查我的死亡,务必不要拖延。】
【如果你是夜行人。调查我的过程中,倘若你能发现我的秘密,你将获得我这些年来对于某个案件的研究资料。将它交予识安,你将获得丰厚的报酬。如果你发现不了,请将这篇遗书交予识安,换得的报酬可能会少些。】
这段里的“秘密”……也许钟成说指的是他的秘密基地。那人只带自己看过一次,彼时殷刃没有认真观察那个地方。他自然而然地以为,以后还会有很多次机会。
殷刃阅读得很慢,仿佛这样,他能和那个消失的人继续对话。
【如果你是识安的人,直接上报“彼岸”即可。】
【如果你就是杀死我的人,我的运气实在有点差,没什么可说。祝你在调查我时不被发现,尽管我认为不太可能。】
哪怕是遗书,这个人的语气也非常气人。殷刃能够想象钟成说一板一眼说出这些话的样子,嘴角下意识跳了跳。
【另,不要火化我的遗体,请将它也捐给识安。】
殷刃摩挲着最后一行字。他的动作轻得像羽毛,仿佛那行字会被惊醒似的。
“我会的。”他说。
……
沉没会海谷分部,地下尸库。
“你听说了没,刚进来的那个是被裹尸袋包好,凭空掉进尸库的。”看守之一神神秘秘地说道,“我看见了,上面还写了‘更升镇赔礼’五个大字。”
“嘘,别说这些。老板过来确认的时候,脸色不知道多难看。”看守之二明显是位僵尸,它挠挠自己枯干的皮肉,“直接把尸体丢过来,谁知道是赔礼还是挑衅呢。上头的事情,知道的少活得长。”
人类看守一言难尽地看了它一眼。
“也是,那具尸体是被锁进了最深处吧。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金贵材料,啧啧……”他谨慎地换了个话题。
两位看守地下十几层的位置,某个黑暗的冷冻间。
狭小的空间里,金属停尸柜厚如保险箱。这个地方着实太深,监视器换成了层层叠叠的监视术法,整个空间犹如深埋于地下的石棺,里面不见一点光。
就在这黑暗的最深处,接近凝固的死寂里。
“喀哒。”
停尸柜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