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啦啦, 殷刃展开肢体,将那些日记本全都拥入翅膀。
黑暗之中,半透明的黑色翅膀团延伸到房间的每个角落。殷刃怀抱着那些本子, 动作就像在拥抱一个人。
维持着这个姿势,他张开翅膀的感知,感受着那一页页字迹。
钟成说的日记起于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九月一日。那本日记外观保存非常完好, 第一页规规整整写了“一年级(一)班-钟成说”,字迹规整成熟, 压根不像小孩子。
身高、体重,加上一句“我一切正常”贯穿了整本日记。在其中几个日期, 幼小的钟成说会加上“今日体检”“今日有校运会”之类的额外说明, 大多有关身体健康。
他初中、高中时期的日记大抵也如此。没有青少年朦胧的幻想, 没有少年意气的情绪起伏,甚至不包含任何升学考试相关的计划。
他的日记永远都是那么一句“我一切正常”。
除了三天。
第一次出现详尽记录,是钟成说初三时的某一天。
父母实在忙碌, 暑假期间,钟成说去外地参加了某个学习培训班。培训班的伙食不知道该说是好是坏,负责人总喜欢点些炸鸡汉堡之类的快餐了事,参与培训的学生们成绩与体重一同增长。
除了钟成说。
在一群发胖的男孩女孩间, 他显得有些显眼。他与其他小孩同吃同住、共同上课休息,食量中规中矩, 可是体重没有丝毫波动。小孩们敏感,对于这种奇事少不了讨论艳羡。
【我一切正常。】
【另,这样有些不自然, 我需要合理饮食。】
【合理饮食对所有生物都有好处。】
言简意赅的事件复盘后, 钟成说这样写道。
……
第二次出现详尽记录, 是钟成说高二时的某一天。
根据钟成说在封皮上的记录来看, 他考上了海谷市最好的高中。
殷刃对这所重点高中有所耳闻。为了考个好大学,学生们高二时便开始发力。不算早起晨练,少年少女们从早七点早读一路学到晚十点晚自习,大半人都会回宿舍挑灯夜读。零点过后,至少五分之四的宿舍窗户还有光。
饶是学生们年轻抗造,这样的高强度学习还是会耗损精神。重点班里,深浅不一的黑眼圈是学生们的标配。
只有年级第一的钟成说例外。
他和大部分尖子生一样,五点半起来背单词,晚上零点半上床睡觉。结果他眼部皮肤不见青黑不说,皮肤还好得令人发指。
成绩名列前茅,身体状态还好得惊人,时不时便会有同学跑去打听他吃了什么保健药,或者用了什么护肤品。
【我一切正常。】
【另,这样有些不自然,我需要规律作息。】
【规律作息对所有生物都有好处。】
即将升高三的节点,钟成说这样写道。
……
第三次出现详尽记录,是钟成说大一时的某一天。
他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进入a大,即将成为一名成年人。
那时他住着大学的四人宿舍,少不了在舍友面前换衣服。而他的三位舍友,一个如同排骨成精,一个直逼三百斤。仅有一个体型正常的,也是常见的“正常”——身材还算匀称,但完全和“结实”不沾边。
要眼镜没眼镜,要腹肌有腹肌的钟成说很快被注意到了。有些人会有意无意地打探,想知道他是不是凭借什么体育赛事加过分。
同宿舍的胖舍友更是动辄向他讨教“如何减脂增肌”。
【我一切正常。】
【另,这样有些不自然,我需要一副眼镜,以及适度运动。】
【适度运动对所有生物都有好处。】
……
殷刃拥着那些纸页,有那么一刻,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理解对了这些文字隐含的意思。
凡人会因为健康饮食、规律作息、适度健身获得健康漂亮的身体。可到了钟成说这里,这个过程微妙地反了过来——
要解释那副健康漂亮的躯体,钟成说需要靠这些举措来“给出原因”。
要是换个人做这些事,殷刃会考虑“为了合群”这种可能性。但那可是钟成说,别说追求合群,那家伙能不能想到“通过这种做法来合群”都是个问题。
更何况他还很热衷于坚持,显然十分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除了最近的一段日子,这些日记一天不落,贯穿了钟成说小学一年级后的全部人生。
那人的洁癖形成,更是从小学的“卫生与健康相关”到研究生的“动物病理”。
钟成说没有详实地记录,不过每次大流感或疫情后,他都会写下几句“有必要保持卫生状态”的总结。至于流血受伤这种事就更不用说,要不是认识钟成说,殷刃简直要认为日记主人是世上第一怕死鬼。
没有疾病,没有意外。钟成说标准地长大,可以当做教科书般的健康人类范本。
他的身高和体重在增长,影响健康的重要活动会被记录,搭配着那句“我一切正常”,规律到枯燥。
而时间越接近现在,“殷刃”的存在感越强。
【我一切正常。】
【殷刃向我做出枪击手势时,我心跳无端加快,体温升高。】
【我一切正常。】
【与殷刃接触时,心跳与体温还是会无端紊乱。】
【我一切正常。】
【对殷刃产生了亲近的冲动,想要亲近时又有轻微排斥感。但我想,我真的很喜欢他。】
……
殷刃无法读下去了。
钟成说的记录冷静而直白,他并不吝于使用“喜欢”这个词语,它总是伴随着“心跳加速”或者“不自觉被吸引”出现。可是此时,它们纷纷变成了尖利的钉子,一根根敲进殷刃的心脏。
二十多年的时光,近万张日记,里面只出现了一句与“健康”无关的言语。
【希望我们能够顺利走到最后,我第一次想要告诉他人真相。】
在他们确定关系的那一天,钟成说这样写道。
巨大的怪物在地下空间蜷起身体,唰啦啦的翅膀摩擦声里,殷刃把脸深深埋进纸页。
心口酸痛到难以忍受。
千年前,他能控制万千邪物。可是这个瞬间,他连自己发酸的眼眶都控制不好。
自从钟成说在他面前消失,殷刃几乎是即刻戴上了“大天师钟异”的面具。为了想方设法夺回钟成说,他必须拿出绝对的力量与强硬的姿态。
……也许真的知道他本性的人,只有这个“想和他顺利走到最后”的人。
他一点儿都不威严,也压根没那么强硬。
“钟成说……”
殷刃咬紧牙关,他努力不再去思考那一个个工整而纯粹的“喜欢”,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钟成说留下记录,说希望自己拿到它们。这恐怕不止是简单的“交付遗物”,这些日记,确实不能直接流到识安手上。
比起单纯的记录生活,那个人更像在精心“饲养”并观察自身。
就像对于某种珍稀动物的观察日记。
钟成说,真的只是个普通人类吗?
殷刃抓紧那些纸张,痛苦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混在在一起,绞地他胸口一阵阵发闷。这个人,活着的时候难以捉摸,死去后甚至更加神秘。
等他找到钟成说时,这一切谜题是否都会得到答案?
黑暗的空间里,一个小小的屏幕亮了起来。
背景图还是“钟成说戴着睡帽打哈欠”,殷刃在某个清晨偷偷照的,这会儿没有换掉它。鬼王安静地拥着那人在世上留下的一本本时光,双手安静地打字。
【水果刀:我收到了你的礼物】
【水果刀:我有了新的线索,会尽快找到你的】
【水果刀:我应该多跟你说几遍,我真的很喜欢你。长到这么大,我从没有这样难受过![敲打]】
【水果刀:你为什么偏偏不相信这些呢,如果相信,你肯定可以回来】
【水果刀:回我一句吧】
殷刃对着那方光亮等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他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这片黑暗。
……
海谷市人民医院。
黄今点了一根烟,坐在医院花坛附近。
他还是抽不惯,只能拿在手里。青灰色烟雾袅袅上升,黄今的思维也跟着四处飘荡——
事到如今,九组各位的情况已经确定了。
卢小河本来就跛脚,受到袭击时,她离符行川最近,是所有科学岗里受伤最轻的。她的内脏和骨头都完好无损,头部只有轻微脑震荡。皮肉伤口缝合完毕,卢小河很快就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她一直木着脸看向天花板。
其他分部的人员更惨些,都还在昏迷状态。
葛听听的精神冲击更大,加入识安时,她本来就做了挺久心理治疗。这回认识的钟成说在面前被残忍射杀,她现在还全身发抖,缓不过来。
这回识安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符行川被一降到底。如果他现在提出调离九组,识安方面应该不会拒绝……
黄今垂下眼,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想到这件事,他感受不到分毫解脱。
黄今狠狠吐了口气,掐灭没吸几下的烟。他刚想转身回院,就看到一团巨大马赛克拉着行李箱,朝医院大门快速前进。
路过黄今时,那团名为“殷刃”的马赛克动了动,像是在行礼。
“今天开始,我要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