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邪工”周贡头痛如针扎。
作为“役尸人”与“灵匠”的上级职业, 他的役尸材料不算丰富,不像旁边的“第一巫祝”乔商——她招来的厉鬼足以组成十万阴兵,它们晃动着鬼煞腾腾的身体, 将海谷市人民医院团团包围。
一层层隔绝封印拔地而起,偌大的医院几乎被包成卷心菜芯子。
上千个隐蔽型灵器同时运作,无数细碎骸骨在地下管道徘徊。周贡负责维持这次大型行动的隐匿, 他带来海谷的家底不多不少,这回全给掏了出来。
识安本地驻守的甲、乙、丙级特殊调查组几乎全部出动。奈何事出突然, 工作量剧增。饶是识安分了周贡两个甲级调查组,他的力量还是一刻不停地流失。
周贡一张胖脸满是汗水, 活像被蒸笼打湿的白馒头。
“老符的信用还挺高。”
周贡龇牙咧嘴地调控灵器。
“他就说一句‘神降的气息’, 海谷分部真敢买账。省级全面防卫方案没启动, 附近的架势倒差不多了。”
“数值变幻规律与‘神降’相合。”
乔商面色沉郁地站在厉鬼大军之中,苍白得仿佛其中一份子。她手中漂浮着一个古旧罗盘, 无数金色符咒在其上飘散。
怪异罗盘指针颤颤巍巍旋转,指到了金黄罗盘上的唯一一线黑色, 正对数个血红的“凶”字。
周贡假装没看到乔商的臭脸色。
“规律相合归相合,强度差了许多吧——这儿的凶煞之力浓度哪有神降高啊!”
周贡嘴上抱怨不停, 手上的动作竟又精密了几分。隐匿术法套娃般一层层增长, 无色的防护将医院包裹得更紧。
此刻只要不是业内修行者, 无论从医院内外看, 这都是一个静谧无人的平凡夜晚。
乔商没理会满嘴废话的周贡,她单手执罗盘, 另一只手在其上不停捏诀。金色符咒在空中浮出各式图样, 她的阴兵大军随之巡回。它们碾过医院各个角落, 沉默地吞噬煞气。
厉鬼与生人摩肩接踵——
科学岗们背着探测器四处走动, 时刻测算周围数据。于他们看来, 院内也不过起了诡异雾气,叫人全身发冷。
若他们能看清雾气的原貌,怕是不止“全身发冷”这样简单。
医院院落的正东西南北,分别蹲坐了一只大小堪比医院主楼的巨大邪物。它们像是邪异化的镇门兽,周身贴满鳞片似的封印灵器。
邪物形态近人的头颅之上,嵌着大到畸形的眼与口。它们垂着长长的脖子,视线全部集中在废楼方向——
废楼附近,传来怪异而模糊的凶煞之力波动。那种感觉更接近冰层下的巨大暗影,时而远离时而接近。
而它破开“冰层”的瞬间,一场大祸不可避免。
那是一场未知的火,他们只能用尽全力,将影响范围缩小一些,再缩小一些。
四只巨大异兽身躯起伏,锈蚀摇晃的锁链如同柳枝,在黑暗中轻轻摇摆。锁链空隙之中,识安的黑印员工们身着便服,漂浮在邪兽身周。
他们个个面朝院外,赤红符文逐层交叠。阴影的遮挡下,这些非科学岗们犹如四足蜘蛛,一刻不停地工作。
飘荡的符文凝成暗红薄纱,它们在医院上空摇摆扭动,极光般变幻不停。
那些轻纱拂过的地方,空间如同灌注了胶水,有种奇妙的凝滞感。
“这法术倒是新鲜,比之前的精巧。”大概是想找话题转移注意力,周贡此人越累话越多。
“……前阵子把咱们赶到外面调查袭击者,海谷分部自个儿悄悄搞研究呢。”
乔商翻了个白眼,阴兵们继续在医院内转圈。
它们的路线已然成了形,在院落中规律巡回。地上是森森鬼怪,头顶是朦胧纱帐。配上医院方正的建筑,一派压抑荒诞的景象。
咔嗒,本该平平无奇的一秒过去。
原本轻轻飘摇的红纱突然疯狂舞动,姿态诡异非常,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巨蛇在其中挣扎穿行。凶煞之力的强度霎时间翻了个倍,状态极端不稳定。
乔商的厉鬼大队匆忙改道,它们以废楼为圆心,一圈圈快步走着,嘴里吟诵着听不懂的凄厉音节。周围的煞气被它们搅动成漩涡,逆着涌回废楼方向。
识安黑印们不约而同地加快了符咒编织速度。凝滞的空间裹挟着煞气,将其集中在废楼附近。灰白的废楼几乎被符咒缠绕成一片鲜红,破碎混乱的空间被尽数遮盖。
医院四角,四只巨大异兽缓缓收拢肢体。
它们张开巨口,发出嘶哑难听的尖啸。声波阵阵荡开,废楼附近的狂暴力量被波纹扰动,又渐渐沉下“冰面”。
废楼附近的片区,就这样变成了一个玄学防爆箱。至于这箱子能不能扛住那股子来路不明的凶煞之力,恐怕连真正的鬼都不知道。
除了频道里时不时响起的简短交流,气氛沉重得可怕。
周贡又耐不住了,他不由地咽了口唾沫:“话说回来,老符给困在里面,也不见海谷这边的领导出面啊?”
“可能有事在忙。”
乔商忍无可忍,她十指一错,一只厉鬼炮弹似的掠过周贡。煞气凌厉,把他的长裤瞬间削成七分裤。
周贡悻悻闭嘴。
话说回来,乔商的猜测并没有错误。作为海谷分部第一负责人,李念确实有事在忙。
他疲惫地靠在会议室,面前是面无表情的天才驭鬼师项江——
“有符行川在,我没必要过去。总部总要留人。”项江说。
“符行川被封在了异常爆发点附近,凶煞之力随时都可能失控。”李念灌了口浓茶,使劲旋动保温杯盖子,“二十八年来,这是第一例类神降异常现象,外部人手越多越好。”
项江:“第一巫祝、第一邪工都在,我们职能重复。”
李念沉默地盯了他好一会儿。
“我没心情跟你绕,不如直说你不想去。”他的语调发寒。
“是,我不想去。现在我的职阶与你相同,你的理由不充分,我有权限否决提议。”
李念险些气笑。
自从处刑任务过后,符行川更加处处留心项江。奈何项江表现规矩,至少他们没察觉到这小子和谁异常联系。谁知一到关键时刻,项江还真敢抗命——还是用近乎愚蠢的敷衍方式。
更升镇黄粱出世时,此人就阳奉阴违一次,这次又来。
李念看着项江那双浑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快意、胆怯或仇恨,只有坚定的“本该如此”,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期待的味道。
这个“本该如此”指的是什么方面,实在耐人琢磨。
李念没再多说,他当着项江的面儿连通前线。
“乔商,我司最强驭鬼师另有安排。临时指挥人员取消,从现在开始,你、我、郝文策三人一组,正式接手指挥。”
话筒那边声音嘈杂无比,啼哭似的风声里,乔商不轻不重地苦笑了一声:“时机倒是正好。”
“怎么?”
“就在刚刚,凶煞之力爆发了。”
……
不久前,沉没会海谷分部,地下尸库出口。
伴随着凶煞之力的肆虐,附近门扉逐渐坍塌。无穷无尽的凶煞之力下,沉没会的活人员工早已一命呜呼,甚至有些就地转为邪物。而那些本就是邪物的,此刻纷纷失了理智,尖啸着冲出废墟。
只是那疯狂止于看见殷刃的第一刻。
那股狂暴的凶煞之力现出半透明的黑,它显得无比浑浊,其中混了不少漆黑残骸。可在那之中,殷刃的身影依旧鲜明。
千年鬼王身上的红纱错开,露出两条苍白修长的手臂,以及一双毫无遮拦的赤足。没有封印遮掩,极强的力量顺着殷刃皮肤逸散。
为了抵御周围混乱狂暴的蛮力,殷刃渐渐释放出属于自己的凶煞之力。它一次次错开那沉重的洪流,像极了扎入岩层的根系,艰难地向四下延伸。
力量与力量的碰撞中,殷刃拼命压缩力量,周身堪堪维持住了一小片安全地带。
那股莫名的凶煞之力灌注而来,不见停歇。作为一只真正的凶煞,殷刃快要被四面八方压来的凶煞之力碾碎,更别说沉没会那些脆弱的设施。
就在他们冲出电梯井的那一刻,无论科学玄学,沉没会的各类器械齐齐爆裂。青烟与爆响交织,夹在着腥臭的焦糊味。周围空间震颤不止,出现了明确的剥落倾向。
沉没会“断臂求生”这一套还真炉火纯青。
尸体为顶,邪物为墙。没了沉没会碍事,殷刃的全副精力全用在了对付这股子凶煞之力上。狂暴的力量如影随形,境况僵持,他没有犯错的余裕。
“狙击手死亡,追击继续。沉没会舍弃了这片过渡空间。”
抵抗空当,殷刃言简意赅地总结现况。
一束发丝系上他的喉咙,另一端缠上钟成说的五指,将震动尽数传达。
【狙击手背后有人,杀意不大。沉没会将空间接向外界出口,保护自身。】
黑暗中,莹白的手机屏幕上快速出现一行行字。
【走为上策。】
殷刃扯扯嘴角。
哪怕境况荒诞至此,钟成说的口吻还是平和得吓人,如同在向他分析打折商品的性价比。
的确,眼下攻击足以致命,却不见杀意。
凶煞之力的源头已经死了,那些残损尸骸组成洪流,还在时刻不停地袭击他们——能操控到这个地步,幕后人显然强到比肩狙击手。
可那人没有亲自撕裂空间,杀死身处劣势的两人,反而用了这种猫捉老鼠似的戏耍方式。处处都是死路,其中偏偏留了一线生机。
若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八成抵挡不了这样痛苦而折磨的攻击。但是……
身体深陷狂暴凶煞之力的泥沼,殷刃握紧了行李箱的抓手。
他曾在山间活了数百年。野兽最凶猛的撕咬并非来自于垂死挣扎,为了护住什么而露出的爪牙,才是最为残暴的。
从这个年代苏醒之后,他好像还没有真正地“夜游”过?
殷刃的翅膀团们把钟成说压进行李箱,紧紧裹在体内。只是刹那,红纱伸展,骨铃叮当。殷刃身上的潦草红纱彻底化为厚重红茧,无数刻满符咒的骨片自虚无中生出。
它们射穿混乱的凶煞之力,直直击中周围的残尸邪煞。
那股凶煞之力只是纯粹的力量。
殷刃感受着那些即将崩毁的邪物,疯狂捏诀施术。
自己同样拥有纯粹的凶煞之力,而且他还拥有理智和技巧。如果把这些凶煞之力单纯地想象成泥石流,此时此刻,他最该做的……
崩溃边缘的邪物们依照本能,柔顺地响应了鬼王召唤。
它们艰难地聚集在殷刃周身,尸块为肉,邪煞为筋。邪物们化身铠甲,将殷刃包裹在中心,于外部凝成一只修长的长吻巨兽。
下一刻,殷刃放弃了原地抵抗。他全力驱动这只“巨兽”,飞快奔向远方。
凶煞之力的浸染下,邪物们如同见了水的泡腾片。它们体表冒出黑红血泡,以一个骇人的速度崩裂。就在这层护甲彻底崩裂的前一秒,殷刃终于脱离了凶煞之力的包裹。
在脱离凶煞之力浸泡的第一时间,殷刃连人带箱来了个急转弯。
周身包裹的红茧内,他手指成刀,割下一小把长发。
同一时间,殷刃身外残余的邪物们顷刻飞离,又被那不断伸长的发丝穿在一处。它们崩毁中的躯体附着上发丝,渐渐变为细布质地,散发出死气沉沉的黑红。
“去!”殷刃喝道。
这层不透明的“细布”死死堵住楼道,与追上来的凶煞之力撞了个正着。就像水见了防水布,凶煞之力被它裹在其中,一时不得突破。
没错,大天师钟异,最擅长封印凶煞之力。
他能做出裹在自己身周的柔和封印,自然也能做出更加强悍、更加残酷的。
殷刃十指相碰,拼尽全力操控那些发丝。
它们离了殷刃本体,再接触狂暴的凶煞之力,不至于连带本体发狂。只是减少影响的代价也有——离了殷刃身子,这些发丝算是半个死物,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但殷刃只需要它们恢复最基本的功能。
黑发吸取了逸散的凶煞之力,疯狂生长。而这股凶煞之力又无时无刻不在分解为煞气,煞气浸润中,使得附近的邪物残骸也快速膨胀。
生长,编织,再生长,再编织。
与殷刃周身的缥缈红纱不同,黑发以邪物残骸为底,自身织就符文,疯狂延展。它们更牢固、更强悍。
那片“细布”就像一片狂长的皮肤,那股凶煞之力被越包越多,行动越来越慢。
果然有效果!
殷刃精神一震——他疯狂压榨自己的力量,千百个术法不间断地循环往复。殷刃周身散出更多骨片,镇压更多邪物。层层残骸化为布匹,将袭来的凶煞之力更多、更厚实地包裹。
黑发穿梭万千次,泥石流般的凶煞之力终于停住,化为殷刃身前不远的一个大鼓包。
发丝与邪物织就的“包袱皮”上,被撑得没有一丝皱褶。
殷刃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探出一点翅膀团,疲惫地摸向行李箱。装有钟成说的箱子毫发无损,还时沉甸甸的。没了追兵,想必如何找到通路这种事,可以让小钟同志给点建议。
殷刃捶捶腰,正准备解开周身“红纱茧”——
那撑满走廊,鼓鼓囊囊的“包袱皮”突然动了。
犹如某个巨人将脸压上“布匹”,原本浑圆的布料之上,凸起巨大而模糊的人类五官。只见那张脸挣动片刻,面庞径直朝向殷刃,面部的肌肉带着包袱皮挪动。
那是张女人的脸,那是个夸张的笑。
糟糕……
殷刃的脑袋刚来得及转完这个念头,那些厚厚的“红布”——他最为坚固的封印——就这样在他面前轻巧地炸开。
红布炸成万千尸片残片,礼花纸屑般的尸片落下,那凶煞之力凝成的人头口部大张,猛扑而来。
……
同一时间,废楼之中。
“都站我身后,离间隙远点!”符行川近乎咆哮。
间隙内部,一股狂乱的凶煞之力近乎喷射出来。它正面撞上符行川的防护术法,险些将其一举击穿。
而它只是个开始。
最初的崩裂后,那条将合未合的间隙如同伤口,不断渗出极浓稠的凶煞之力。若不是符行川得了黄粱传信,提前在外部也做了数道加固封印,后果不堪设想。
符行川身周旋转着无数金光符咒,一张脸也被映成金纸之色。此刻的符行川像极了支撑着废墟楼板的人——他全力撑着防护,不敢有半点分神。而剩下四位瘫在废墟之下,正在瑟瑟发抖。
“只要我活着,就有你们的命。”
符行川的牙根被咬得渗出血来。
“撑住,肯定会有转机……喂,那个团子,你也出点力!”
大邪物黄粱噗叽一声,连滚带爬地钻进尸笼棺材,就此装死。
符行川:“……”
不是他消极,这玩意儿算是这里的实力二把手了。邪物本性不亲人,果然指望不上。就算他得了符无涯的“天机”,知晓了自己的阳寿,也不能就这样强撑下去。
符无涯只是高手,并非神明。他所探测的“天机”,并非绝对。退一万步,自己被动独活的可能性也有。
必须想想办法。
刨除科学岗卢小河,符天异、葛听听、黄今的天分都很不错,可惜没一个有经验。哪怕是削弱版神降,也绝非新人能够应付的。
偏偏他光是抵御凶煞之力,就拼尽了全力……必须想想办法……
“那是什么?”面色煞白的葛听听抬起手指——鉴于某位中年人精力有限,符行川初步封闭间隙后,便把她眼前的黑暗术法去除了。
谁想这姑娘胆子够大,居然还敢往间隙那边瞟。
符行川下意识转过视线,黑灰混杂的凶煞之力中,漂浮着一些暗红残片。
邪物,有人尸的味道。大概是变异邪物的残骸,不知道为什么成了泥,又被做成这副模样……中间还夹杂着一些漆黑丝线,它们本应编织成某种图案,此刻却破败得不成样子。
“术法加工的邪物尸片。”符行川沙哑地说。
葛听听的AI没再答话。
她没敢直视间隙本身,直视看向那些不断涌出的残片。几秒后,她摘下了识安的单边耳机。
“怎么了小葛?”卢小河还把电脑捏得紧紧的,“你有发现?我也能看见那些尸片,它们很特殊?”
“那些尸片不对劲。”葛听听的AI答得字正腔圆,“那些凶煞之力和人的尸体有点像,我听见了尸体特有的杂音,靠近那些尸片的地方,杂音尤其尖锐。”
“那些尸片似乎对它们有消极影响,我不确定。”
她擦擦脸上残余的血泪,一双还带有血丝的眼转向黄今。
“黄今,你试着看一看。没事的,看看边角就好。”
自从发现直视间隙的葛听听双目流血,黄今就一直紧闭双眼。一朝被点名,他脑袋上的冷汗瞬间多了层。
“不是,咱们啥也做不了啊!”黄今大声说,“保持安全就是最好的助力了!”
葛听听不吭声。
黑暗之中,她原本柔软的思维变得愈发像砖石。黄今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句句“能帮多少算多少”……这丫头,对现实的严重性没有任何概念吗?!
不过仔细一想,她刚接触玄学界,遇见的就是凶煞之力污染和知觉错误……想想后来的案子,她也没有接触过什么“正常”的参考标准。
黄今有些脱力。
只是这一次,葛听听没有坚持要他帮忙。小姑娘见黄今没有动作,她兀自转过身,朝那些残破的尸片伸出手。
【这些尸片是尸体,我是役尸人。】
黄今眼中,一条条单纯到可怕的思维闪过。
【这些凶煞之力排斥尸片,要是我把尸片拼好呢?】
葛听听艰难地动着手指。
与寻常兽骨不同,这些尸片控制起来尤其难,片片重逾千斤。然而这位年轻的役尸人依旧不肯放弃,固执地挪动它们。
符行川皱皱眉,却没有阻止。
没过半分钟,葛听听在原地剧烈喘息。她面色煞白,瞳仁震动不止,思维仿佛被榨汁机打过,不少负面念头掺入其中。
黄今沉默地看着葛听听。
也许是她太过年轻幼稚,饶是负面思绪一波一波如流水,她的脑袋里扎着几个铁打的念头。
【外面还有猫猫,还有刚认识的罗万象她们,还有丁李子姐姐。】
【我总有能做的事情。哪怕成功不了,影响减少一些是一些。】
她的动作渐渐变得虚弱紊乱,可那些尸片还真被她拼起来一小片。
符行川“咦”了声,他只是稍稍一分神,众人身边的防护罩又一阵震动。
“尸片上的黑丝线绣了极强的封印。”符行川好容易再稳住空间,“我可以现学,就是需要点时间。小葛,干得好,你可以休息了。”
可是葛听听没有放弃。
她坚持着挪动尸片,拼出的尸布眼见着逐渐变大。看到此人精神恍惚的模样,黄今少见地没有出声揶揄,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刻刀往掌心一划,黄今攥紧拳头,让自己的鲜血滴上改造好的清心符。
葛听听和卢小河颇为意外地看向他。
“我总有能做的事情,不是吗?”黄今嘟哝道,“虽然就是一点清心安神的效果,聊胜于无吧。”
葛听听冲他笑了笑,再次挪动尸片。
嗯?
刚才那股烦躁暴戾的感觉消失不少,凶煞之力里的尸片也比刚才轻了……不,与其说是轻了,倒不如说是她“懂得了怎么正确操作”。
葛听听颇为意外地瞧了黄今一眼,不过这不是闲聊的时候。她趁这股感觉还没消失,更快地拼接起尸片。
果真不是她的错觉。
随着尸片上的符咒变得完整,周遭的凶煞之力隐隐有被压制的迹象。她用余光飞速瞄了眼还在流淌凶煞之力的间隙,双手扬起——
它化身为一片歪七扭八的创口贴,将渗漏最严重的几个地方堵了个正着。
源头变弱,周围的凶煞之力顿时淡薄了些,符行川脸上多了几分明显的笑意。
“很好。”
他说,目光不忘扫过黄今。
“是我小看你们了。这样一来,我也能分出点力量施术。你们整顿一下,准备……”
符行川话音未落,刚被葛听听糊好一半的间隙,骤然全面崩开。
崩裂来的毫无预兆,汹涌的凶煞之力迸射而出,瞬间将五人淹没。
……
间隙内部,过渡空间。
封印炸开的刹那,殷刃再次被那股凶煞之力没顶。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毫无准备,并且体力不足。
殷刃瞬间构建翅膀球,只来得及包裹住自己,以及身后的行李箱。
这回的凶煞之力没了先前的紊乱。如果说之前的袭击只是追在身后的泥石流,这会儿泥石流化为土龙,正战术清晰地压制他。
背后控制的人认真起来了。
……他拿出了自己最强的封印术,结果对面还是猫玩耗子吗?他的所有抵抗,如今甚至显得有点可笑。
破败的翅膀球中,殷刃抹了把脸上的脏污,努力平复呼吸。
不,还不能放弃。自己只是要逃,不是要赢。
包成球状的翅膀颤抖不停,外部凶煞之力的侵蚀剧痛无比。殷刃咬紧牙关,努力压榨着疲惫的思绪。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行李箱中探出,用力捏了捏翅膀团。
【殷刃,请你恢复原貌。】
钟成说握紧手机,亮起黑暗中唯一的一片光。
【无论什么邪物,原貌战力更强。】
“不行,会感知混乱!”殷刃当即回复,“正常五感下,我才能好好护住你。”
的确,和狙击手搏斗时的状态更有利——但那时他以为钟成说死了,眼里只有乱跑的狙击手,全然不顾对周围造成什么损害。可现在,他必须保护……
【不需要。你还有触觉就够了,剩下的交给我。】
钟成说如此表达。他从行李箱中抬起身体,给了身边的翅膀团一个拥抱。
【交给我。】
“……好。”
殷刃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灰黑的海洋倾斜而出。
与之相比,涌过来的凶煞之力如同浑浊死水。他的触觉变得麻痹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感知混乱的缘故,剧痛也成了钝痛。五感消失,殷刃的世界陷入虚无。
当初追逐的狙击手彻底死去,周围不见活物,寂寥得可怕。
殷刃的意识再次飘散,他身周只剩邪物与尸体。它们在战场远处徘徊,回荡着几近于无的涟漪。
一片虚无中,那些涟漪渺小而鲜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
……如果在这个形态下故技重施,进行封印,兴许效果会好些。思维分散中,殷刃迷迷糊糊地想。
只是一个念头,那些邪物像是得了死命令,向这边高速聚集。仿佛眼前的一层纱被揭开,控制邪物从未这样轻松过。
可是敌人……敌人在哪?
狙击手还活着的时候,殷刃还能追踪到属于敌人的涟漪。如今它只剩被操纵的残骸,混乱的五感之中,殷刃反而难以辨别目标的方向。
突然,他体表某处传来一阵拉扯,仿佛打磨好的爪尖划过。
非常微小而柔和的扯动。
殷刃下意识挪动身体,结果正撞上一股袭来的凶煞之力。
……钟成说在指引他。
尽管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但毫无疑问,他的搭档在指引他的战斗。
只有触觉就够了,原来如此。
又一阵轻轻拉扯,殷刃缩起身体。这回他没有头发,而是干脆地舍出大块躯体,它们体表浮出无数符文,与聚集而来的邪物结为一处。
比起发丝,大块血肉的效果显然更强悍。
要是放在外界,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凶煞之力污染源。细碎的思考划过殷刃脑海,焦灼与压力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接触到殷刃血肉的邪物再次飞速膨胀,化为厚重的封印。只不过这一次,封印没有柔弱地包裹那些力量——它们化作一把把铡刀,将那些涌来的凶煞之力干脆地分割。
轻轻扯动。
翅膀海洋涌动,与那股浑浊的力量纠缠在一起。
悄悄拉扯。
血肉聚集的铡刀落下,那死去的洪流被粗暴分解。一段,四段,八段。封印将它们斩开,继而死死隔绝。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股力量被人指引着横冲直撞,疯狂破坏,似乎想要将空间本身损毁。凶煞之力洪流激荡,过渡空间中也出现了无数细小裂痕——若是放在平时,这足以扰乱一切有意识的攻击。
然而除了钟成说,殷刃几乎放弃了对外的一切感知。
那人似乎成了他最为敏捷的战斗神经,殷刃出手极快,毫不犹豫。
这种感觉很奇妙,先前维持人形,对战的感觉如同凡人之于天灾。如今他也化为天灾,尽管疲惫不堪,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却十分安心。
那人在他身边一次次指引,缠绕而来的力量被封印隔得七零八落。分散之后,它们分解为煞气的过程变得更快。
终于,那股浑浊的力量不再动弹。
翅膀海洋就地瘫成一堆,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殷刃几乎是躺着恢复人形。
五感恢复的第一时间,殷刃懒得管空间裂缝,他第一时间看向钟成说的方向。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凝固在了唇边。
钟成说正站在离他两步的地方。
那人的胸口、脖颈、以及诸多细碎伤口,其上都沾满了那些死去的凶煞之力……不,与其说是沾满,不如说那些残骸是被吸过去的。
它们在断口处蠕动,变幻,露出新生儿般娇嫩的肉色。
伤口内部,内脏先是婴儿时期大小,随即血肉迅速膨胀,化为成人型号。头颅处更加奇怪——婴儿、少年、成人的眉眼在肉球上混合。它们像极了某种怪异的电脑效果,油滴一般缓慢浮动融合,渐渐变成了殷刃所熟悉的五官。
那是钟成说的五官。
甚至于在长成的那一刻,那颗头颅还是歪斜的——钟成说的脖子没有扭转,下巴却对着左肩。
而那位“凡人”只是摸索片刻,他捧住头颅两侧,朝前轻描淡写地掰动。
喀嚓。
最后的伤口缓缓愈合,钟成说赤.裸上身,安静地站在殷刃面前。
“殷刃。”
他睁大那双黑洞洞的眸子,轻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