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记忆

锁定目标后, 钟成说开始拼命缩小自己的个头。人类是很小的,人类幼崽只会更小。要是等到了地方再临时缩,肯定会引人注意。

这是个大工程, 钟成说耐心地缩着躯体, 终于从一片海域的大小缩成一个行李箱的体积。缩完后,他还不放心,挑着旁边最完整的尸骨蹭了蹭,比了比。

那具尸骨干净而完整,那是属于那个人的骨骸。

尸骨散发出微弱的涟漪,只比旁边的碎骨强一点, 并没有任何改变。钟成说遗憾地“看”了会儿那具尸首,继而本能地扒拉空间、制造间隙。

钻进间隙后,他哧溜一下滑到了许愿者附近。

太多涟漪了。

活物死物都会散发出独特的涟漪,钟成说从未近距离接触这么大的数量。他只好凑得更近了一点,感受那个散发出亲切气息的供品。

供品的涟漪和那个人的涟漪有点像。

供品附近,两个人类还在祈祷。祈祷间隙,他们会偶尔对话两句。可惜的是, 当时钟成说只能勉强“听”懂一小部分。

【孩子五官严重错位, 你确定你的改造没问题?】

【我用了最好的污染源, 这很正常。】

【大脑缺损, 五脏不全……它根本活不了太久。我们杀了它,不知道在神那里算不算数……】

【今天差不多了, 先休息。】

看来这两个人没有其他愿望……嗯,其他能让他听懂的愿望。

那两个涟漪移开后, 钟成说小心翼翼地撕裂间隙。他探出一点点身体, 碰了碰那具幼崽尸首。他很快探到了尸体腹腔——幼崽的身体被剖开, 内脏被粗暴地扯了出来, 躯干里只有空荡荡的一片虚无。

这只幼崽的五官生在体表,手脚混乱错位。现在看来,是典型的凶煞之力高度污染的特征。

封在地下时,钟成说近距离碰触了那么多尸首,至少对人类的物理结构有了那么一点概念。只是零件位置不对,改改还能用,他慢悠悠地想。

至于其他生理细节……

这和那只兔子可不一样,外形可以模拟,知觉却不能随便糊弄。他得做得更完美,肯定需要获得人类真正的感官。

视觉、听觉、嗅觉……他无法凭借单纯想象力补全,不如干脆吸收融合这具躯体。

至于融合后会发生什么,自己的体质会变成什么样,钟成说并不清楚。只是他只有好奇,并无恐惧——失败死亡,也只是一种结局。

彼时彼刻,他依然不在乎。

钟成说毫不犹豫地钻入尸身空腔,躯体彻底与尸骸的肉体融合。钟成说的躯体漫过神经,融进血管,解读每一处的细微信息,与每一个细胞同化。

伴随着整个过程,那个死去的幼崽再次变得“完整”。

尸体内的污染不再是障碍,残损的脑被活化的细胞补全,错位的四肢伴随着骨骼逐渐归位。原本分散在身体各处的五官凋零剥落,幼崽的头颅上渐渐出现规整、正常的五官。

融合程度加深,周遭涟漪渐渐微弱。虚无被快速填满,无数新鲜感知海啸般扑来。

被血沾湿的黏腻布料,布料下的坚硬平面。

冰冷的空气,呛人的熏香、浓重的血腥味。

声音——门板后的模糊交谈,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车轮碾过街道的咚咚声,尖锐的鸣笛。小吃店的广告音乐混上了食客的嬉笑怒骂,它们混成一锅粥,直接砸入钟成说的脑袋。

以及黑暗。

比起虚无,黑暗都是厚重丰富的“景色”。

那具幼儿尸骸的眼睛还没睁开,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听那人讲过“色彩”之事,钟成说以为自个儿的眼睛出了问题,他犹疑着多长了一

双,眼前照旧只有黑暗。

随后他才意识到,眼球上还有薄薄一层肉皮,可以掀动。

他艰难地适应这具身体,微微侧过头吗,使劲提起一点点眼皮。

他的位置离窗户不远。窗外正值黑夜,城市内的七彩霓虹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绚烂到难以言说。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汇聚成一股股水痕,折射出无数璀璨碎光。

钟成说怔怔地凝视着那扇窗户。

曾经的他不太喜欢雨滴。曾经,它们会不厌其烦地砸在他的身体上,击打出连绵不断的小小涟漪,总让他觉得烦躁。

现在的他不再能感受到涟漪。他的身体深深融入这只幼崽的肉身,属于人类的感官将那些涟漪彻底取代。

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钟成说再次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被夜色染成靛蓝的天花板。一只蜘蛛正从天花板上方悠然爬过,那些长脚运动的轨迹都显得那般新鲜莫测。

这就是他即将探索的“人世”。

钟成说呆愣了足足几个小时,才想起来,自己融合完归融合完,还要把幼崽被扯出体外的内脏收回去——它们还连接着他的身体,比另长要省事许多。

他探出婴儿粗短的小手,抓住肚子附近的内脏,开始努力往腹腔里塞。

就在这时,屋内的灯突然亮了。

一个形容枯槁的女人趿拉着拖鞋走进来,她的脸孔异常憔悴,却能看出曾经姣好的面容。女人歪歪斜斜地走向冰箱,兀自翻出了一罐啤酒,两腿之间还有污血不停滴落。

“麻烦死个人,得找个好点的诊所处理处理。”女人嘴里烦躁地嘟囔,“姓魏的那么会改造,怎么不给自己安个子宫……”

她噗呲一声拉开啤酒罐,目光下意识扫过桌上的祭台。

钟成说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肠子。事出紧急,他也没能自然地移动头部,只好竭力转动眼球。这直接导致婴儿两只圆溜溜的黑瞳深深钻入一侧眼角,看着分外骇人。

一时间,女人与婴儿都凝固在原地,只剩房间里的钟表哒哒响个不停。

“魏化先!”约莫半分钟后,女人用没拿啤酒的手凭空起术,嘴里大声叫喊,“魏化先,你滚过来看看,你做了个什么玩意儿?!”

钟成说继续凝固,彼时他根本听不懂女人在说什么。他只是攥着自己的肠子,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自己也暴露得太快了!

更倒霉的是,他完全不熟悉这个全新的形态。融合之后,钟成说做不到顺利分离。当下他拿不出原本的力量,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能做什么。

“呀……呀……”情急之下,钟成说下意识出声,但又完全不晓得这些声音的意义。

女人吸了口凉气,用术法挡在身前,小心翼翼走近。

下个瞬间,啤酒罐当啷落地,雪白的泡沫从罐口漫出,空气中多了啤酒特有的苦涩味道。

女人直直看着钟成说的眼睛,她的术法骤然破碎。昏黄的灯光照明下,女人瘫倒在地,面容扭曲、七窍出血,整个人抖得像片风中残叶。

钟成说这才想起来,他长眼睛的时候因为被“眼皮”的迷惑,程序太过混乱,没有处理到位——他的眼球中,还留有本体单纯的结构。

那女人透过他的眼瞳,看见了他的部分本体。

大意了,好在歪打正着。

“啊……”女人在地板上蜷缩四肢,身体不停抽搐。

就在此时,一个英俊男人姗姗来迟。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抽搐呻吟的女人,可是压根没有前去帮忙的意思。只见那个名为“魏化先”的男人激活手中灵器,警惕地四处张望。

钟成说灵机一动,故技重施:“呀……”

果然,男人的目光立刻被他吸引了。然而就在男人准备走上前细看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敲门声又重又急,带着十足的不耐烦。

男人下意识藏起灵器,转过身:“谁呀?”

“你们住到啥子时候嘛!”门外,一个泼辣的女声响起,“我说每周涨次钱的,你们钱还没给呢!”

男人暗骂一声,没开门:“我老婆昨天刚给你结过!”

“都说了涨,她给的还是上周的价。赶紧给我差钱,给钱!不给我就报警了——”

一听到“报警”,男人面色变了变。他斜了眼还在地上抽搐的女人,狠狠啐了一口。

“别嚷嚷,来了来了!”男人摸出钱包,数出几张现金。

只是门一开,一连串钝响炸起。男人瞬间被几个大汉按在了地上:“不许动,警察!”

剩下的警员冲进房间,四处搜寻。为首的中年男人第一个发现了客厅中的女人:“发现嫌疑人孔苗,小李,120!小王,让识安的人进来!”

中年男人蹲下身,翻了翻女人的眼皮。两位女警随即到位,牢牢守在女人身边。

“晕倒了,还有气。”男人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中年男人终于注意到了桌子上的钟成说——新生儿个头太小,又拿着肠子一动不动,实在像是某种古怪摆件。

钟成说连忙闭上眼,将眼瞳里的残余本体藏好。

紧接着,中年男人的吼声响彻房间:“120呢?赶紧再打个,这还有个孩子!”

“钟队,小李刚打完……”

“再打!”男人焦急地叫嚷。

随后他凑到钟成说身边,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疲惫,他喘息得很厉害,身上的热意与汗意透过布料辐射出来,钟成说能清晰地感觉到。

他将眼里的残余本体藏到深处,这才睁看眼,看向来人。

“嘘……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那男人胡子拉碴,眼珠血红,额角青筋一跳一跳。他趴在桌子旁,不敢触碰这个“内脏外翻”的孩子,眼睛里写满担忧。

“妈的,那群邪教渣滓,不是人的玩意儿……”

尽管钟成说听不懂这个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兴许安全了。

于是他努力摆动手臂,指尖擦过那人被汗水润湿的鼻尖。温暖而湿润的皮肤,人类原来摸起来是这样的,钟成说认真地思考。

那位“钟队”眼圈唰地红了。

“没事了。”他喉咙动了动,声音里多出几分嘶哑,“没事了……”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像是想让钟成说听懂。

钟成说没听懂,但他有种模糊的预感,自己兴许是再也见不到这对男女了。

这不怪他,是他们自己被先一步抓走,而且之前还没说清楚愿望。现在的他融合人类身体,没办法感知涟漪、穿越空间了。钟成说严肃地想道,这不是他的错。

如果真的还能遇见,到时候再说吧。

……

下个记忆里,四五岁的钟成说正在一个农家院子里观察豆青虫。他把那只肥嘟嘟的虫子捧在掌心,仔细感受虫子扭动时的身体收缩。

“说说,吃蜜饯不?”一个老头儿笑着招呼。

“吃,谢谢爷爷。”钟成说的口齿已经相当利索了。

“下午要不要跟爷爷去祭祖啊?外头有集,能让人画糖画,捏面人的也有,还有人演戏法!怎么样,去不去?”

“祭祖?”

“是啊,咱家祖上可是有名有姓的阴阳先生,附近村儿都晓得‘钟麻’大师呢……”

“怎么祭?”钟成说的注意力显然在别的地方。

给祖先烧烧香,供上果子啊、蜜饯啊,有钱的还会供点儿肉。”

“供上供品?”钟成说放下豆虫,张嘴接了个蜜饯,奋力咀嚼,“可素祖先都史了。”

死去的人类,大多是无法为人类实现愿望的。钟成说在心里认真分析。

“只是给祖先尝尝。”钟爷爷又给钟成说塞了个蜜饯,“这是咱们的心意,祖先天上有灵,也能吃两口好的。”

钟成说咀嚼着蜜饯,瞧向不远处果树上的苹果。

“嗯,我去……”

“爸!你说啥呢,不是说不带孩子祭祖了吗?”五十多岁的钟有德提着一兜子零食冲过来,“来成说,咱们不搞这些封建迷信的哈。”

“钟有德,你小子翅膀硬完了?”钟爷爷笑着扬起拐杖,作势要打。

“行了行了,翅膀都老掉毛了。这样,我带成说一起去,到时候您和妈祭祖,我带着成说在外头逛逛。”

“这还差不多。”

钟成说被钟有德抱起来,视线仍停在不远处的苹果树上。院子里的苹果树很矮,几个青色的果子在其上摇晃。

“‘死人能吃到’,一种普遍认知。”他嘴里念念有词。

那天夜晚,钟成说取了集市上撒娇换来的苹果。他找了个盘子,踮起脚,将苹果放在桌子上。

“不知道是谁的人类。我没有忘记你的愿望,给你吃苹果。当初那些小孩的后代,我也会帮你守着。”

他双手扒在桌沿,小声嘀咕。

“你说得对,这个人世,确实值得一来。所有东西都有意思,但我还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需要慢慢学习。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夜色之中,钟成说抬起头,嗅了嗅苹果的香气。紧接着他又从桌下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用水洗了洗,咔咔啃得很香。

“实现愿望好麻烦。”他自顾自嘟囔,“以后我不要接那么多了。”

记忆结束。

殷刃静静飘浮在黑暗之中,望向近在咫尺的钟成说。

为什么钟成说会倾尽全力调查姐姐的死,甚至不惜踏入玄学世界的暗面。

为什么钟成说会干捕猎恶劣杀人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为什么钟成说会每天放一个新鲜艳红的苹果。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简单许多。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怪癖。只是一只曾经强悍的元物,它将自己与人类的躯壳融合,笨拙地实现着阴差阳错的三个愿望。

殷刃长出一口气。

千年前,或许他们只是彼此陪伴过一阵、近乎擦肩而过的过客。

他该死于千年前的那个雨天,骸谷……不,海谷里生活的孩子们,兴许也能健康成长,逐渐建立一座傍山的美丽城市。

大天师钟异只会存在于纸面,直至被埋没在时光深处。

谁能想到他的结局变为了开始,一切只是源于那个简陋的神台,还有那只怪异的黑兔。

殷刃很难说自己此刻是辛酸还是喜悦。

思维的交流,不过瞬息。钟成说坠崖的下一秒,殷刃终究没按捺下情绪,黑暗彻底沸腾。

“你在想什么?”思维之中,钟成说诚恳提问。

“离开这里。”殷刃说,“然后把冰箱里的苹果全部吃光,以后我可以自己买。”

“然后呢?”钟成说的表情黯然了一瞬。

“然后告诉你‘求平安’的愿望,我们可以一起做。”

“然后呢?”钟成说脸上的黯然缓缓消失。

“然后……然后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刃有种隐隐的感觉,元物、彼岸、神降……散乱满地的线索中,出现了一根隐约的线。

……

都城,化吉司。

符行川站在细节真实无比的化吉司总部,鼻子在墙根嗅了嗅。葛听听站在钟异的巨像前,长大嘴巴,被震在了原地。黄今已经找好了角落,“脸”朝里瘫着,谁叫也不理。

好在这里姑且算是“符尚柳”和“李河晏”的势力范围。识安众人特地留心过,并没有可疑人物跟进化吉司内部,不知道那个鬼鬼祟祟的跟踪者是不是知难而退了。

“很奇怪对吧。”

卢小河瞧了眼热闹非凡的化吉司内部,面色复杂。她发了会儿呆,继而开始翻阅“李河晏”需要处理的信件:“这里的场景过于清晰了。我到现在也没想通,这些记忆是从哪里来的。”

“叔,你说这个术法是根据‘档案馆’的术法改的?”

符天异则在努力思索,符尚柳的胡子都快被他扯秃了。

“奇怪,不该有问题啊。一定要说,档案馆是个人记忆单机,这个只是联了个网……”

符行川尾巴垂着,面孔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符天异没等来符行川的答案,只等来一声压抑的惊呼。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惊呼来源——卢小河捏着一页纸,脸色非常难看。

“小河姐,怎么了?”葛听听总算把目光从钟异神像上移开了。

卢小河又读了遍信上的文字,闭上眼。

“上面说,佝罗十五万大军全折在了山中。”

符天异与符行川对视一眼:“难道是那个肉俑干的,还是……?”

“不知道,问题是,皇帝坚信那是大天师钟异所为。我想殷刃的记忆里,十五万大军覆灭,皇帝大概也提过类似的事。”

卢小河斟酌了一下措辞。

“他想让自己的亲信修行者前往骸谷,请出大天师,让其帮忙抵御佝罗军。”

“……什么狗屁噗?”角落的黄今终于忍不住插嘴,“殷刃他当时不是死了吗?而且他压根不跟殷村外的人接触啊。”

一个冷笑渐渐浮上卢小河的脸。

“是啊,只有化吉司与大天师钟异保持通信。这回大天师一己之力歼灭佝罗主力,皇帝认为化吉司知情不报,故意隐瞒大天师的实力,任由佝罗军进犯。所以他才会让自己养的修行者前往骸谷,而不是派遣化吉司……巩朝的亡国之君,还真是货真价实。”

葛听听似懂非懂地听着:“可是那个时候,殷刃已经……”

殷刃已经沉眠在了深深的地底,还在自己长眠之处留了封印,生怕自己这个“邪物”产生什么额外影响。

“只是破坏封印、挖开石头,顶级修行者是做得到的。而且哪怕获得大天师的尸体,也有很多……很多使用办法。”

卢小河别过头。

她的视线所及之处,正是那挂满一排排尸体的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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