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
雪白的臂膀齐齐伸长, 组成骇人的肉.体洪水。尽管只是一部分,它的气势远胜于方才的乐先生。十有八.九是那位传说中的“爱意”。
殷刃拼命闪躲那些手臂,他的直觉在疯狂示警——一旦被那些手臂影响,事情怕是无法收拾。
光是“思无邪”这种人类制品, 都能让他的行动陷入混乱。现在他正与钟成说一同行动, 万一被正儿八经的“爱意”影响……如今他筋疲力尽,那漩涡中的大元物精神正好。要是盲目打下去, 他没准就要被当成乐先生的配菜吃了。
瞬息之间, 殷刃收起战意, 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躲避和逃跑上。
他躲过一层层扑打而来的臂膀,迅速缩小身体、变成钟成说的模样。千万根舒展的手臂之间, 殷刃将真正的钟成说用红纱一卷,扛起来就跑——他的目的地, 正是刚才间隙出现的地方。
间隙这种东西,只会在空间脆弱处出现。即便它现在勉强恢复,空间还是比别的地方薄弱。
爱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更多臂膀从殷刃的对面冲刷而来。殷刃压榨出仅剩的力量, 用凶煞之力筑起层层防御, 强撑着往前挪。
不知道是不是属性的原因, 乐先生并不像仇先生那般好消化。刚刚胡吃海塞了一大堆灰白的“快乐”, 殷刃的身体涨得难受, 步子也跟着沉重了不少。更多臂膀挤压他的防御, 如同以单薄木板抵御泥石流,殷刃的前进变得愈发困难。
要不是钟成说分了眼睛给他,殷刃估计连动都无法动了。
要失败了吗?
明明都走到这一步了。
殷刃抱紧钟成说, 险些咬碎牙齿。他的身边爆响不断, 防御被打破一层, 他就加上一层。力量没了,他就燃烧血肉。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钟成说的命在他手上,彼岸的目的还没传出,他决不能被困死在这。
一步又一步,哪怕慢如蜗牛,殷刃还是挤开铺天盖地的臂膀,坚定地朝出口挪去。见这个“乌龟壳子”久久啃不下来。雪白的臂膀自云层中飞快探下,山岳一般堆向殷刃。
到地方了!
殷刃的一只手化为翅膀镰刀,玩命切削空间。他同时疯狂催动发丝传讯,让同伴们在外面准备好,协助自己撕开间隙。可不知为什么,他传出的信息如同泥牛入海,符行川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劫后余生的喜悦刚刚燃起,就被一盆凉水泼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
只能硬拼了吗?
殷刃停在本该是出口的地方,咕咚咽了口唾沫。他即将力竭,可连交流拖延的机会都没有。对面的庞大元物明显没有乐先生那么好说话,它的动作带着十足的杀意,无数手掌自上方狠狠按向殷刃。
嗙——!
殷刃还未来得及动作,身边响起一阵钝响。
他身边竖起了一道厚厚尸骸障壁。
……不,那或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尸骸。
殷刃身边展开无数细小漩涡,探出各种生物的腿脚。它们维持着正常大小,却变得扭曲打结,像是花样编织出的绳结。无数腿脚触须牢牢纠缠在一起,纹丝不动,散发出令人心寒的静寂感。
纠结的肢体深处,传出各式各样的轻微悲鸣。它们像叹息,又像呢喃,只是听上几耳朵,就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殷刃面前的障壁蠕动不止,它们勉强拼凑出一个人形。干枯腐朽的肢体表面生出肉膜,一张人脸缓缓浮现。
那是戚辛的脸。
“快乐在彼岸的气息消失了。”
她翻动没有瞳孔的眼球,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不错,幼崽,你还有点用。”
殷刃哪还顾得上疑问,趁戚辛撑起防护。他扒拉住空间,全力去撕。同一时间,戚辛的气势彻底施展。原本脆弱的空间被两只大元物奋力撕扯,只听空间响起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们硬是撕出了一道一米多的间隙。
殷刃扎猛子般地扎了进去,戚辛也见好就收,紧跟着钻了出去。
海浪般的白色臂膀在下个瞬间汹涌而来,遗憾的是,它刚巧扑了个空。
殷刃抱紧钟成说,两人狠狠摔在学校后山的土地上。烟尘散去,殷刃再也无力维持伪装,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
终于结束了,他疲惫地起身:“符——”
这一声没喊完就变了调——离殷刃几步之外,符行川的两只白虎正与葛听听和黄今对峙。
符行川身后,则站着张贺君与孙医生。两位一个拿着美工刀,一个握紧铁铲柄。加上葛听听与黄今,四人脸上带着同出一辙的温柔神色。
如今的殷刃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熟悉又让人心寒的气息。
爱意。
这绝不是简单的情绪影响。不说其他人,黄今绝对露不出那样充满母性的慈爱表情。
是了,爱意和其他几只元物不同。它处在夹缝之间,比其它元物要更贴近“人世”,自然也有更多干涉活人的办法……自己知道在外面留接应人,爱意显然也留了一手。
殷刃全身近乎脱力,他还是努力积攒出仅剩的力量,将其藏于手心。
符行川兴许这辈子都没遭遇过这么多“背叛者”,他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是,两只白虎绕着他团团转。而且只看身体情况,符行川和殷刃半斤八两——他的长衫染满鲜血尘土,一只手的皮肤彻底不知所踪,红艳艳的肌肉就这样外露着。
符行川呼吸急促,身上的力量极度不稳,显然已是强弩之末。看周围的打斗场景与遗留鬼煞,这里先前应该还有个强者。如今那强者不知所踪,兴许是跑了。
再远点的地方,正站着李念和他带的高级调查组。所有人手上的封印术蓄势待发,场面正是关键时刻。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这边,目光里多多少少带着愕然。
殷刃:“……”
行吧,原来识安已经准备好了,是他出现得不是时候。
不过事关同伴性命,还是早点了事为好。殷刃下意识想出手,却被戚辛轻轻松松捏住手腕,扯气球似的扯去一旁。
紧接着戚辛平伸双手,虚虚做了个拧手帕的手势。
葛听听、黄今、孙栖安和张贺君像是挨了一闷棍,他们面无表情地抱住头,眼中涌出大量泪水。当着所有人的面,四人原地蜷缩起来,周身敌意刹那间消散。
“我闻到了卡戎的气息,沉没会的人可是在看热闹呢。”
她无视识安众人箭一般的目光,笑着冲殷刃嘀咕。
闻言,殷刃以红纱法器盖紧钟成说的头颅,掩好他两只空洞洞的眼眶。戚辛瞥了附近的人类一眼,她再次伸出双手,轻轻一拧。
浅淡的悲伤犹如月光,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施术者出现了统一停顿,就在这个空当,戚辛身形闪烁,刹那间消失无踪。
“没事了,我会再来找你。”
说罢,戚辛的气息消失得干脆利落。
殷刃在昏昏沉沉地站在原地,眼看着葛听听与黄今被识安控制。神经松弛,疲惫与疼痛席卷而上。殷刃用尽全部力气抱紧钟成说,终于失去了意识。
……
殷刃再醒来时,钟成说仍被他抱在怀里。
不过周围的环境有点奇怪。房间装修是识安风格,没有窗户,摄像头静静贴在房间角落,却没有启动。
他的身边,钟成说的双眼已经被纱布围上,散发出隐约的药味。小钟同志秉承了自己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强大定力,就这样被搂着沉沉入睡。他的表情无比放松,像是睡在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似的。
身为童话故事里的反派之一,此人还真是毫无自觉……不过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殷刃做了个深呼吸,呆呆地躺了会儿。
快乐陨落前的表情,还在他的脑海打转——
如果乐先生带罗纯蕾进来,不是为了逃亡,而是为了更方便把自己投喂给“爱”呢?
被自己反杀的时候,乐先生的反应中并没有多少意外。自身的陨落,可能在乐先生的预料之内……与其等着被敌人吞噬,乐先生把残躯留给了同伴。
如果不是戚辛及时跳出来救援,自己和钟成说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而他们的实力,已然被乐先生探得一清二楚。
幸亏他们坚持到最后,还留了最后一张牌——至少到现在,爱意仍然不知道,真正的“恐惧”有两只。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殷刃哼着歌,手掌抚上钟成说的面颊。后者在睡梦中嘟囔两声,轻轻靠上殷刃的手。
“一只没有眼睛……嗯,不能没有眼睛。”
殷刃的手掌盖上钟成说的双眼,他微微撑起身体,吻了下去。
危机解除,四下无人。殷刃将浓厚的凶煞之力聚集在舌尖,将其渡入钟成说的体内。钟成说被他的动作惊醒,他轻轻揽住殷刃的腰,把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吻。
朦胧温暖,能让世间烦扰远去的吻。
两人黏黏糊糊地吻了几分钟,钟成说抬手解开绷带。他试探着张开沾满血渍的眼皮,露出两颗崭新的、漆黑的眼瞳。
殷刃:“……”此人左眼瞳孔小如纽扣,右眼瞳孔则几乎占满眼眶。漆黑的瞳孔后方,能隐约看到有什么在涌动。
殷刃拼命咳嗽:“左右两边大小不一样,你再调调。”
钟成说哦了声,跑去卫生间找镜子。再出来时,他又变回了殷刃所熟悉的“普通人类”——脸庞俊秀,皮肤光洁干净。钟成说顺道刷了牙冲了澡,整个人身上都是沐浴露的清新气味。
做完这一切,他又倒了两杯温开水,倒完还不忘比对两杯水的水平面。见一模一样的水杯里盛好一模一样的水,钟成说脸上出现了淡淡的满足。
真想让彼岸的元物们看一看,殷刃无奈地接过温水。
费尽心机消灭了恐惧,结果恐惧非但没消失,反而变成了两只——一只醉心学习,一只只想休假,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殷刃缓缓躺回枕头,摊成一个大字。
然而鬼王大人没休息多久,一个熟悉的人就敲开了门。
符天异神情恍惚地看着殷刃:“我二叔又开始在医院进进出出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殷刃:“……”
殷刃:“有话直说吧。”
“李教授找你们有事。”
……
殷刃到来时,黄今正在隔离间里给自己播放人生走马灯。
回到识安之后,他和葛听听被分到两个隔离间医治。哪怕他不知道识安的具体规章,也看得出此处的保密程度——前来询问他们的,甚至是李念和手机便携版焦部长。
询问内容,无非是之前发生的一切。
黄今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久前,对于自告奋勇当诱饵的葛听听和附赠的黄今,殷刃亲自写了清心符,又不放心地附加了编有自己发丝的护身符——若是那两人遇到性命之忧,卢小河那边的警示符会立刻燃烧,届时殷刃将亲自出手。
饶是如此,殷刃还是很不放心。
“对方实力不明,我的护身符也未必能百分百护住你们,你们可要想好。”他再三强调。
好在与九组众人预测的差不多——直接杀了他们或丢进间隙,识安能通过术法探知到“死亡”,容易引发极端事态。乐先生仅仅拿走两人的手机做文章,然后把黄今与葛听听丢在办公室,任他们自生自灭。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殷刃成功救助两人,吩咐他们在后山亭子附近隐藏气息,见机行事。关于这件事,符行川是知情的。
至于符行川与项江对峙,两人趁机袭击的事,姑且也算顺利。
问题在于逮捕项江之后。
黄今记得,他们本该协助符行川控制术法,协助殷刃及时脱身。结果就在他给项江铐上法器的前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他只记得脑袋里锥心的痛。
再清醒过来,黄今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流泪不止,心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找不到缘由的巨大悲伤。识安的高级调查组围在周围,看向他的目光说不上友善。
……无论怎么看,这个情况都相当不妙。
他是不是杀了谁?杀了某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不对,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只有丁李子……难道是因为识安把他另一个重要的人消去了?
毕竟回忆整个案件,黄今发现记忆中有大段大段空白。不去细想还好,他越想越不对劲。似乎有那么个人从案子里消失了,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
黄今不是没申请看过案件资料。其中有一个名字,有关它的一切信息都变得无法阅读。那些字就在纸面上,可他无论再怎么努力,那行文字就是进不了他的脑海。
完了,全完了,他摊上大事儿了。
黄今在墙角抱头蜷缩,心中满是悔恨。
这都是什么破事啊!早知如此,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只需要担心沉没会高利.贷的时候——他就该带着冲锋.枪到沉没会成员堆里扫射,而不是进入识安改造。
就在黄今含泪编织这段悲情故事的时候,殷刃忍无可忍地捶响了玻璃。
“门开了十五分钟了,你给我出来!”
“我的脑子坏掉了。”黄今注视着墙角,“之前的案子不对劲……少了个人,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是吧?被元物直接吞噬的人,会引发这种现象。”殷刃脑袋顶上玻璃,耐着性子解释。“别说你这个黑印,李念都不记得她。那个案子结了,和你没关系。”
就像当初更升镇的镇长先生,自从爱意吃掉了罗纯蕾,有关那个女孩的一切都被从“认知”上抹去了。
她的课桌和文具还在,她的房间和衣服还在,她留在匿名聊天群的聊天记录还在。
可人们只是睁大眼睛扫过它们,脑中无法留下任何痕迹。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自己和钟成说还记得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哪怕像黄今一样,能意识到有这么个“角色空缺”,也无法获得更多信息,只会被货真价实地吓到。
“我还失去了很长一段记忆!醒来的时候我在痛哭!”黄今扒在墙角不肯动。
“那是因为你被元物控制了。”殷刃又拍拍玻璃,“具体原因还在查,我能保证,你现在很安全。”
“……哦。”黄今抹抹鼻涕。
难道自己真没事了?
不,应该没这么简单。毕竟大天师本人在这,给他十条腿也跑不掉。黄今失魂落魄地挪出门,跟着殷刃走进了一间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有点特殊,它的墙壁长满柳树树根。没有树根的地方则用刻意的红褐色液体写满符咒。室内同样没有窗户,但也没有电器,只有桌上火焰跳动的油灯。配上周围的阴森景象,此处活脱脱一个恐怖片场。
在座的各位也都是老面孔。
李念与符行川俩领导,殷刃和钟成说俩禽兽,每次的破事都少不了他们。
卢小河和葛听听也在……嗯,毕竟都是九组同僚。符天异在,可能因为他是个知情人,也和他们一同合作过,被拉壮丁情有可原。
然而在长桌最黑暗的地方,坐着一位身形瘦削的女性。
那女人绾着紧紧的发髻,眉眼细长,眼尾两抹淡红,像是刚刚哭过。她正被一根根红绳牢牢束缚在椅子上,每根红绳上都挂了强力的凶煞之力封印法器。
就算被捆成粽子,那人的思维里只有安然自得。那个思维形状,黄今在更升镇看到过。
……戚辛。
黄今转头就走,下一瞬,门板在他的面前“嘭”地合上。无数柳树根快速延伸,将门封了个严严实实。
“我可以不参加吗?”他痛苦地贴上墙壁。
“很遗憾,不可以。”
火光摇曳中,戚辛毫不在意地伸长脖颈,眯起细长的眼。看着那骤然拉长的身形,黄今后背瞬间起了大片鸡皮疙瘩。
“你,还有那位脑袋同样有病损的姑娘。”戚辛用脑袋指了指葛听听,“说不定有大用呢。”
他错了,黄今怔愣地想道。
现在他才算是,真的摊上大事儿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告知燕都分部与临南分部的领袖。事态实在敏感,在确定对策前,不宜向普通员工公开。”
李念清清嗓子,率先出声。
“就项江叛变时给出的言论,结合殷刃从乐先生那里取得的证词,再加上沉没会最近的活动……我想,我们可以确定彼岸的图谋。”
接下来十几分钟,黄今的脑子是木的。
彼岸一直向沉没会提供污染源,元物们利用沉没会,找到了用凶煞之力稳定感染人类的办法。
接下来就是全面污染人类,让人类族群一定程度上陷入疯狂。这样提升各种情绪亩产量,解决彼岸元口暴增产生的饥荒问题——为此,彼岸几位领导身先士卒,前来人世开荒。
其中的“爱意”更是彰显出伟大精神,亲自撑开彼岸与人世的空间,方便同伴们影响人间。
该说感人吗。活了这么多年,黄今第一次有了“地里庄稼旁听农业新闻”的荒谬感。
“不对。”
他呆滞地嘟囔。
“如果乐先生有自我牺牲的准备……仇先生没了,乐先生没了,戚女士又在这里。没了指引人,爱怎么继续计划?”
“而且说了这么多,为什么‘悲伤’会在这里?背叛彼岸,她捞不到任何好处!”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元物版本的“反人类”罪吧,黄今狂按太阳穴。和戚辛共处一室,他连呼吸都不敢太过大声,生怕下一刻就被自己的眼泪呛死。
“哦。你还没有告诉他们,对吗?”
戚辛笑着看向殷刃。
“我可没背叛彼岸——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回真正的‘秩序’。”
……
沈陌哼着歌,回到沉没会的地下办公室。
“心情很好?”
魏化谦不冷不热地问。
“看了场大戏,心情好得很。”沈陌哈哈一笑,“符行川到底也老了,他要是年轻二十岁,那个项江在他面前撑不过五秒。现在呢,小符还得脱层皮……小魏,岁月不饶人啊。”
满脸褶子的魏化谦头抬也不抬:“就这样?”
“当然不止。”
沈陌凑上前,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笑意。
“小魏,咱们的乐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