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钟成说。】
海浪般的思绪从那个庞然大物身上涌出,巨型眼珠上翻,黑幽幽的眼瞳像是那只白色怪物上的一个黑洞。
【你爱着钟成说,你是殷刃。你才是恐惧幼崽……不,不是恐惧幼崽……当初的你,一开始就是其他幼崽,是与我一样的东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爱意的反应极快,只是殷刃与钟成说更快。
红纱飞扬,红灯燃起。灿烂的火红铺天盖地,瞬间将那白色怪物浸泡其中。爱意被“恐惧”的权柄慑住的瞬间,殷刃直冲那颗看着就不对劲的巨眼。红纱之下,翅膀团融成巨型黑翼,又化作镰刀般的结构——它们在空中划出一串爆音,飞向巨眼正中。
恐惧红光大大虚弱了爱意的行动能力,它挪动庞大的身体,勉强避开些许。黑色巨镰刀刀斩在那颗心脏上,削下一大块血肉。附近的镰刀瞬间恢复翅膀团的样貌,撕扯吞噬着那惨白肉块。
很美味,但难以入口。
殷刃尝到了与钟成说身上相似的排斥感,它刺激着他的味蕾,像是放了过量辣椒。他艰难地吞噬着,顺势又是上百道镰刀挥出。
红纱舞动,白羽飞溅。殷刃不顾一切切削着爱意的羽翼和身躯,翅膀团也无视疼痛,疯狂吞吃爱意残损的躯体。
“恐惧”让爱意的动作变得无比迟缓,原先邪异而神圣的外表几乎被砍成一滩雪白烂肉。它尽力闪躲,最终只保下了心脏与眼睛。
快,必须快,再快一点。
机会难得,夜长梦多,殷刃不想给它任何反击机会。他拿出了平生最快的攻击速度,爱意庞大的身体被他硬生生吞噬了三分之一。
可就在他疯狂攻击的同时,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重。
终于,殷刃又一次挥下镰刀,爱意没有躲。
它略微调整姿势,巨眼再次朝向殷刃。雾气奔涌,周围的景色骤然变化,变成了一个极空旷的空间。爱意残损的躯体发出一阵黏腻声响,猛地崩成无数肉团,射向四面八方。
殷刃动作一滞。
来了,爱意的白色空间。他和钟成说唯一没能习得的能力——殷刃还不会用,钟成说先不说会不会,他首先用不出来。
下一秒,两人被无数幻影吞没。
无数景象在殷刃面前堆叠——灰白色的殷村在雾中若隐若现,村民们满脸带笑,热火朝天地准备祭祀迎神。戴着大头娃娃头罩的男孩女孩嬉笑打闹,在村中奔跑穿行。大天师带领过的邪物在天空悠然漂浮,化吉司的各位在村外漫步而过。
各个场景融合交叠,矛盾又融洽,就像把连绵的记忆剪碎,重新糅合成一座殿堂。
殷刃停在半空。
村子再上方,漫游的邪物大军头顶,则是倒过来的识安园区。食堂员工们端着锅碗四处闲逛,识安各位老熟人也在水池前晒着太阳。
殷刃身周的,则是平安庄园的家,以及钟家二老的住所。
一个个房间褪去色彩,化为一个个零散空间。胡桃在客厅里偷偷看平板,二老在客厅里笑着谈话,钟成说在厨房中忙忙碌碌,钟成说在洗漱间认真刷牙,钟成说在书桌前安静读书。
以及钟成说在卧室里,探过头来,给他一个早安吻。尽管没有色彩,可殷刃甚至能够分辨出对方温热的吐息,以及睫毛上的浅淡阳光。
数不清的场景,数不清的故人。
他们以最鲜活的姿态在殷刃四周活动,胸口都嵌着一颗跳动的白色心脏。那些心脏上大睁着一只又一只漂亮人眼,自四面八方望过来。
“异人大人。”
“大天师。”
“小殷。”
“殷刃。”
他们笑嘻嘻地呼唤着他。
突然,殷刃身上一沉。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翅膀团上也长出了数百个雪白团块。小翅膀的翅膀尖染上白色斑点,心脏形状的肉块犹如果实,在他身上慢慢生长。一旦长成睁眼,白色心脏周遭又生出无数细弱臂膀,抓向下一个目标。
红纱之下,它们犹如毒蘑菇的斑点,疯狂增加、扩散,带起一阵又一阵滚热舒适的爱意。
红纱舞动,红纱下的黑暗中传出一声冷哼。
数不清的黑色术法在殷刃身周凝结,它们利箭般射穿那一个个熟悉的人影,正中心脏上的眼球。就连自己身上长出的那些,殷刃同样没有放过。
一时间鲜血横流。他所爱过的人们睁大双眼,脸上带着被背叛的惨痛表情,尸身狠狠砸在地上。
殷刃却只觉得愤怒。
早用这些,或许还对他有效。事到如今,爱意竟还想用这些小儿科来对付他。
千万只臂膀从翅膀团下探出,去尸体内挖取心脏——
他珍视的殷村村人化为白骨,邪物队列也早已消散。识安的诸位正在人世努力,而他所深爱的人被他攥在手心。至于胡桃……胡桃正是被爱意所害。
钟成说死时的惨状,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哪怕感性上心痛如绞,殷刃也知道该怎样做。
翅膀团动作凌厉,噗嗤声此起披伏,殷刃捉住了那一颗颗白色心脏。钟成说的红光照耀下,它们跟着透出一层红色,如同沾满鲜血。
可那些翅膀团咬下去时,却咬了个空。
白色心脏纷纷化为雾气,再次回到那些尸体内部。它们摇摇晃晃站起身,各自痛苦呻.吟了片刻,又开始温柔地呼唤。
那些心脏上的竖眼微微弯起,像是在笑。
周围的场景无边无际,毫无变化。只有殷刃身上又长出一层白色的心脏来,连带着周身翅膀迅速变白。他只得忍痛将它们除去——未睁眼的乳白心脏带着黑色翅膀团,被殷刃连根斩断,渗出猩红的血液。削下来的肉块,自是融入地面,被爱意迅速吞噬。
殷刃警惕地缩起身子。无数黑红符文在他身周漂浮,他不断切削自己身上的“感染”,尽力思考对策。
【就算不被幻觉迷惑,看到他们,你就会想起他们。你对他们的爱意无法消除。】
爱意温柔的嗓音在他心底响起,听起来甚至有几分像是钟成说。
【再理智的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人类终究是人类,界限如此……】
不同于其他几位大元物粗暴的攻击,爱意无孔不入地感染、同化,显得尤为可怖。这是要敌人在永恒轮回中将自己腐蚀殆尽。
这还是钟成说恐惧威慑下的结果,“爱意”作为一个即将诞生的大型神,果然不能小觑。
要对付这种要命的空间,自己必须持有差不多的力量。然而如今身上感染切掉又生长,剧痛使殷刃精力完全无法集中。殷刃本能地双臂交叉,将钟成说牢牢护在胸前。
突然,殷刃的掌心多了点奇异的触感。
温暖湿滑,带着轻微的搏动。
……不会吧?
殷刃心下一寒,他稍稍张开手,在钟成说的后颈发现了一颗白色心脏。
它就像一颗奇异的花苞,一下下抽动着。钟成说手中的提灯明明暗暗,看起来很不稳定。他抬起眼,原本漆黑的双眸中多了许多白色斑点。
“疼吗?”钟成说仰起头,轻声询问。“一定很痛吧……”
殷刃从未在钟成说脸上看到过那样细腻的表情——在感情方面,钟成说一直带着原木般质朴温润的笨拙。现如今,他却像是醉了酒,五官带着某种不正常的飘忽。
“我不喜欢你这样痛。”钟成说喃喃,眉头死死皱着。
糟糕。
殷刃自知情感热烈,也在这件事上踩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坑。从“思无邪”到戚辛,他刻意锻炼过情绪操控的抗性。
可是钟成说没有。
钟成说本人性子向来理性稳定,他们对此相当放心。更别说,从来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影响他,钟成说在这方面堪称一张白纸。邪物灵器做不到,凶煞做不到,就连大元物也做不到。
……但是同级的“神”未必不能。
“殷刃。”钟成说靠上殷刃的一根手指,紧紧拥住。提灯危险地倾斜,火苗晃动得更厉害了。“殷刃,很痛对吧?你吃掉我……”
殷刃:“……”
钟成说的“思无邪”版本,还真是意外的没有攻击性。被爱意吞没了理性,钟成说对“爱人吃掉自己可以治伤”这件事有了某种执念,他不知疲惫地呼唤着殷刃。
“吃掉我,现在就吃掉我。”他抱紧殷刃的手指,坚持重复。
殷刃:“不吃。”
“你吃,我的味道不会比满足差。”钟成说飘忽地自荐。
“死也不吃。”殷刃强调,“你听好,钟成说,我死也不会吃。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回家呢。”
钟成说呆滞了一秒,露出受了重击的恍惚表情:“可是你很疼。”
“我帮不上你,无论是这盏灯还是物种定义,我只能辅助,眼看你冲在前面。我不喜欢你受伤,我应该是你的盾……”
钟成说眼中的漆黑越来越少,有些肉块从他的眼窝下翻出,隐隐有膨胀生长的迹象。
“殷刃,我想为你做点什么,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肯吃我?”
当初自己吃下“思无邪”后,钟成说的悚然,殷刃多少理解了点。殷刃垂下头颅,俯视着掌心上茫然无措的爱人。他毫不怀疑,如果能找到自己的嘴,钟成说绝对会努力攀爬进去。
唰啦啦,殷刃再次斩下身上被爱意感染的部位,剧痛之中,他突然冒出了个略显糟糕的主意。
“你刚刚说,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殷刃捧高双手,思维轻柔。
钟成说用力点头。
“那么。”美丽的怪物俯下身,送出的思维如同恶魔低语,“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为我止痛——这个难题,你能不能解开呢?”
钟成说整个人凝固了,连带着眼中的白色都不再扩散。
他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殷刃忍不住想到了他们初遇时,如同石头雕像的黑色兔子。
好的,这就制住了。殷刃满意地抬起头,继续在剧痛中思考对策。
几分钟后,他的掌心传来一阵瘙痒。
“啊……啊啊……”
钟成说仰起头,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
“对,对的。除了治伤,还可以……可以阻止新伤口产生。但现在的我做不到,做不到。我不该做不到。”
他的语气里混合了混乱与偏执。
“理论上,‘我’应该做得到。”
殷刃刚想说什么,掌心陡然炸开一股压迫感。
钟成说的眼睛不再斑白,那股漆黑再次回归,并且不断扩散。他脑后的雪白心脏啪地炸裂,炸出无数漆黑液滴。
殷刃的视野黑了一瞬。
他的感知再恢复时,钟成说双眸不再有眼白。那双眼中只剩混杂了无数花纹的黑暗,恐惧的本体在其中快速涌动。而钟成说的头顶,一个漆黑的正圆缓慢成型,飘在他颅顶一拳高的地方。
没有厚度,就像凭空浮起一层漆黑的影子。
爱意的侵蚀萎靡了,而钟成说显然还在混乱之中。他嘟囔着殷刃完全听不懂的话,双手死死抓住那个骨头提灯。
低语完成,他将灯举高些许。
血红的光原本铺满天地,正如一切自然光辉。这会儿它们活物般动起来,开始向提灯的中心收拢。柔和稀薄的光集中起来,灿烂得如同一轮夕阳。
下个瞬间,金红光球分裂为千百只金红色的光兔子。它们生得奇形怪状,一路蹦向殷刃体表斑白的污染。不出半分钟,兔子们挨个就位,轻轻倚靠上被污染的翅膀团,柔和的红光如同珍珠,照亮了漆黑的翅膀。
白色斑点的扩张瞬间停止。心脏们逐渐萎缩枯干,臂膀们干枯断裂,最终被翅膀团拨拉成一片飞灰。
恐惧,最原始而强悍的情绪,它理论上能够压倒一切。
包括“爱”。
钟成说将灯越举越高,更多红光自灯中喷涌而出,护在两人周围。不久之前,红光只是一视同仁地洒下。如今,它们驯服地流出灯盏,在钟成说脚边俯首。
殷刃的疼痛,真的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