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辆识安专车上, 人们正叽叽喳喳交谈。
污染解决,彼岸危机解除。身为“第一邪工”与“第一巫祝”,周贡与乔商自然是知道了真相。两人先是对彼岸风波表示震撼, 随即对殷刃的大天师身份表示震惊。到了最末,两人对于符行川把大天师和恐惧本惧塞进比赛的行为, 表达了礼貌而激烈的问候。
罗万象和桑杰痊愈不久,两个姑娘还被蒙在鼓里:“海谷分部的人就这么升了?来年再赛, 我们绝对不会输!”
乔商扭头,无言地看向窗外。
周贡一向喜气的圆脸也有点垮。
这次燕都分部的损失最大——符天异的搭档陶兰死在符宅袭击, 科学岗煤球博士决定留在彼岸。燕都分部好不容易捞到一位“神”, 结果神隔天就离家出走了。
煤球博士声称,彼岸人世对它来说区别不大。只不过孤独们对它颇为恭敬,彼岸可研究的项目也多,它选择在那边暂住。
考虑到科研相关问题,燕都分部愿意为煤球博士保留工资和福利待遇。
可惜驻场和挂名,差距不可谓不大。
燕都带来的丙组人员, 就剩个符天异。原本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被海谷借调后仿佛参加了《变○计》。符天异实力翻了几倍,人却像废品站被踩了一万只脚的矿泉水瓶, 眼神充满沧桑。
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连老家都懒得回去看。如果不是周贡精于辨认灵器,他简直要以为这个符天异是符行川戴了模仿头套。
周贡笑呵呵地找着话题:“小符啊, 你确定不回符家?”
符天异本人内心一片死水。
“我想回去训练和学习。”他说。
“年轻人有拼劲是好事,但不能急于求成。”周贡习惯性劝导, “你现在已经很优秀了, 这次的贡献也非常大。不要考虑海谷那两个……”
符天异麻木地转过眼, 唔了声。
这场战斗里, 奋战的可不止有殷刃与钟成说。
孟怀、钟成枫失踪时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黄今敢于真身降下大元物戚辛,葛听听一个许愿给爱意钉上棺材盖。而他……他全程只是剁臊子,丢术法,始终被人护在战线后方。
如今的符天异,生不出不服气的情绪。
“我还差得太远。”他答得心平气和,十分诚恳,“我只是想早点回去——维护秩序比争个高低重要。”
太多事情他做不到,那么做做自己能做到的,倒也不错。
……
钟成枫停在了熟悉的建筑下。
她一直保持着清醒与运动,无需像其他幸存者那样休养太久。体检当天,她就被钟成说与殷刃接了出来。
这个小区被维护得不错,只是时光悠悠而过,再好的维修也掩不住建筑本身的老气。二十九年前,她离开的那一天,一楼的邻居刚换了新的防盗窗。她记得那防盗窗银白锃亮,映出色彩缤纷的影子。
如今它布满锈渍划痕,表面凹凸不平,螺丝处积了厚厚的锈与灰尘。
真奇妙,她想。
与爱意决战之前,为了稳定军心,殷刃拉上她和孟怀,坦白不少“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他还有一个叫做“钟异”的名字,比如钟成说其实是古老的“恐惧”融了人类肉身。
见过无数光怪陆离,加上大战在前。孟怀与钟成枫的情绪相当稳定。
她们住在自己想象出来的空间里,在万物意识形成的世界徘徊。她们曾见过铺天盖地的怪物,也见过最荒诞无稽的梦境。
彼岸二十九年,已经比钟成枫在人世生存的时间还要长了,她的精神年龄是实打实的五十往上。钟成枫能理解父母收养弟弟,不在乎自己的弟弟是大元物,更不打算干涉弟弟和另一个传说人物坠入爱河。
她曾以为她不会因为任何事物吃惊,也不会被任何东西吓到。
……可如今,站在熟悉的楼道前,她竟不敢朝前走一步。
她上次站在这里的时候,父母身体结实、脊背挺直。他们的黑发多于白发,脸上都带着笑意。
“我向识安申请了医疗救援。如果爸妈出现了身体问题,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救助。”钟成说见她迟迟不肯前进,细心说明道。“而且他们不是顶级科学岗,殷刃也能帮忙救人。”
殷刃戳了戳钟成说的腰,轻轻摇了摇头。
此刻阻碍她脚步的,恐怕不止是这些。
“两位一直没有忘记你。他们的确老了,但他们过去的时间里非常恩爱,现在身体也很硬朗。对于凡人来说,他们的大半辈子都是顺遂的。”
他伸出手,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去吧,去了结他们最后的遗憾。”
钟成枫深吸一口气:“……你们能走我前面吗?”
“哦。”钟成说拔腿就走。
三人在楼下磨蹭时,钟有德正在厨房忙碌。
钟成说和殷刃作为“步行街案中贡献最大的英雄人物”,受到了市内重奖表彰。识安也点名要给出重大嘉奖,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殷刃一早就在群里打了招呼,说是晚上要带着钟成说,外加一个朋友来家里吃饭庆祝。
他还特别点名了要吃钟有德做的土豆炖排骨。
钟有德运铲如飞:“小殷那孩子也怪,我记得他就喜欢吃肉,不怎么吃土豆啊?咱儿子也不吃太重口的东西,反倒是……”
反倒是钟成枫很喜欢这道菜。
钟有德原本高昂的情绪低落了些,他叹了口气,把炖锅盖子盖好。
“有小殷带着,咱儿子倒是出息了。”钟有德拔高声音,“加上小殷,现在他居然有两个朋友!”
程雪华正在沙发上摆杯子,闻言呵呵两声:“行了吧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是人家小殷的朋友。”
钟有德嘀嘀咕咕:“小殷的朋友?那小殷不会随便带来咱家吃饭啊,人小伙子有数着呢……”
“嘀咕啥呢?”
“不敢不敢。”
防盗门处规规矩矩响了三声,不轻不重节奏正好,一听就是钟成说。
“来啦!”
程雪华拿着杯子,喜气洋洋赶赴门口。厨房里的钟有德赶忙竖起耳朵听,听听这位朋友到底什么来头。
等待他的是玻璃杯碎在地上的声音。
几秒的死寂后,传出程雪华低声的呜咽。
难道是伪装成钟成说的歹人?!钟有德吓了一大跳。他顾不得刺探敌情,直接把菜刀一抄,冲出厨房:“都别动,我俩之前可是警……”
他的后半句噎在了喉咙口。
他看见他的女儿站在家门口,正被妻子颤抖着抱在怀里。
正如他们夫妻俩无数次翻看的照片那样,女儿容颜分毫未改,就比离开时消瘦了些。三人未进门,钟成枫泪流满面,在冷气中呼出一片白雾。
她还活着。
“枫枫……”钟有德做梦似的呼唤。
孤僻儿子有了挚爱恋人,两人工作上立了功。消失近三十年的女儿原样归家,炉灶上正煮着团圆大餐。一切都太过顺利而美好,绝对是他的梦。
世上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殷刃轻咳两声:“我和成说前段时间去了某个地方出差……成枫姐和朋友一直被困在那,我们把她接了出来。那个地方的环境稍微有点特殊,所以成枫姐没怎么变,她的身体非常健康。”
钟成说扶着母女两人进门,厚重的防盗门一关,寒气重新被隔绝到了门外。他又利落朝前几步,把钟有德手中的菜刀夺下来。
他的手指掰开老人颤抖的手,感受到儿子的体温,钟有德这才回过神。
是梦或不是梦,钟有德无法思考。老人跌跌撞撞走上前去,抱住久久未见的亲人,终于哭出声来。
这场感人至深的会面,由土豆炖排骨发出糊味儿做结束。
嗅到焦糊味道,殷刃脸上的感慨与柔和骤然消失。他一个闪身冲进厨房,抢救那锅炖坏的肉。
这个小插曲影响不大。毕竟整个晚上,除了殷刃和钟成说,其余三位实在是无心吃饭。入夜,钟家二老还是攥着钟成枫的手,舍不得松开。
殷刃见气氛正好,紧急拦截刚换上睡帽的钟成说。可怜钟成说还没来得及表示疑问,就被大天师拦腰夹在胳膊底下,撕开空间带回家。
“给他们点独处时间吧。”殷刃语重心长道,把钟成说放回自家卧室。
钟成说思考几秒,表示同意。
“你之前向我申请更换愿望,想要搞清楚真相与凶手,完成了。我父亲向我许愿,想要找到姐姐,我也完成了。”
钟成说平躺在被窝里,欣慰地整了整睡帽。一个翅膀团熟练地钻进被窝,被他搂个正着。
“现在就剩你‘守护海谷’的愿望,你说你要和我一起完成。”他强调。
“当然。”殷刃也钻进被窝,两人贴在一起,被子顷刻间温暖起来。
因果灯被钟成说大大方方放在床头冰箱上,温柔的红光照亮夜色。见识到主人实力之后,狗东西选择死死扒在殷刃身边。此刻它老实挂着黄粱钥匙链,后者已经对红光有了免疫,噗呼呼地打着呼噜。
窗外路灯亮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洒了下来,风发出微弱的呜呜声响。
“钟哥。”
“唔嗯?”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工作上的。”
“和你一起守护海谷,研究元物写论文……”钟成说的声音朦朦胧胧。
这家伙还真是单纯,殷刃失笑:“彼岸呢?”
“你是新的食物链顶端,你的想法更重要……‘神’算不算入侵物种呢……呼……”
钟成说双手环住殷刃的腰,鼻尖埋进翅膀团,沉沉睡着了。他温热的呼吸一下下吹进翅膀团中,带着氤氲水汽,像是绵密轻柔的吻。
殷刃嗅嗅恋人身上的清新味道,他张开嘴,牙尖轻轻按上钟成说的脖颈,然后把它变成了一个舔吻。他们之间的轻微排斥感仍然存在,它在他的舌尖轻轻跳跃,如同上好的香辛料。
钟成说睡得死沉,半点警戒都没有。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殷刃严肃地想。既然小钟同志这么没有危机感,只能当自己一辈子的储备粮了——到最后也舍不得吃的那种。
殷刃又亲了亲爱人的额头,打了老大一个哈欠。
彼岸的事情……明天让戚辛来识安开个会吧。接下来是休假,再接下来……
殷刃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客厅,平板电脑正安静躺在沙发上,没有亮起的迹象。狗东西的棺钉群组里,胡桃的头像始终是灰色。
再接下来,他还有不少事要做。殷刃蹭蹭爱人,闭上双眼。
……
“符行川,你什么意思?”
次日一大早,黄今的辞呈掉到了地上。
他现在奖金也拿了,名誉也恢复了。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黄今自问可以撤了——鸡蛋里挑不出骨头,还能有谁能拦住他?还能有谁?
冷酷的现实再次拦住了他。
“抱歉啊小黄,我没有权限批这个。”符行川充满歉意地表示,“现在放眼世界,能引发‘个体神降’的只有你。你是识安重要的战斗人员,也是重点监视对象。待遇方面肯定会进一步提高,就是辞职这件事么……”
“我是个灵匠!”黄今的喉咙几乎破音,“让灵匠上前线,识安有没有人性啊?!”
符行川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不要太谦虚。你在‘悲伤’附身状态下,战力在我之上。”
“那也是戚辛打的啊!我根本不能打!”
“‘悲伤’与‘孤独’最近和识安达成了长期合作关系,‘悲伤’愿意在必要时成为我方战力,换取稳定报酬。”
话是这么说,戚辛要求报酬直接转给殷刃,换来殷刃对彼岸的协助。两只大型怪物,硬生生把识安变成了劳务中介所。
黄今欲哭无泪:“那让它去找别人,葛听听不行吗?!脑部残损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它说葛听听太积极了,和它合不来。而你身上散发出食物的香气,它很中意你的气味。”
符行川摆摆手。
“而且小葛最近有事要忙。项江跑了,我总得再找个有‘鬼将’资质的新人带。训练很严格,她的时间恐怕不够。小黄,还请你理解一下。”
这是要收葛听听当徒弟的意思了。
“你们故意的是吧——?!”
黄今真的想哭,但又想到戚辛可能的注视,他把眼泪强行咽到肚子里。现在不同以往,他完全不缺钱。黄今从没想过,被钱追着跑还能这么痛苦。
符行川摸摸满是胡茬的下巴:“我懂你的心情,现在‘彼岸’刚被发现,政策不明朗。将来换了新部长,说不定就能给你批。”
黄今翻起一双死鱼眼。
符行川的语气又真诚了几分:“真的,我干不了几年。最近我们从珊瑚礁公司查到了大量线索,等搞定沉没会,我就提前退休。再说你们也知道。李念那家伙打算结婚隐退,他比你还着急……说起来,你和小丁处得咋样了啊?”
黄今干笑两声,拔腿离开现场。
符行川倒是提醒了他。含泪跑到一半,黄今撤了两步,去街边花店买了一大束花。
反正时间还早,识安更不会因为旷工开除他。
顺道去医院看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