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殷承玉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殷承玉回忆着那时的情景,那应该是夺嫡之争最激烈的时候。隆丰帝刻意放纵,文武百官争相站队,老二老三奋力最后一搏。他身为太子,处于漩涡中心,便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刺杀。
其实自他从皇陵回来,重回朝堂,逐渐掌握大权之后,就已经开始不时遭遇刺杀了。
只不过那一次格外凶险些,他不慎中了毒双目失明,薛恕带着他躲避追杀时滚落山崖之下,两人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藏身了半个月,才联系上了搜寻的禁军,脱离危险。
回宫之后,他曾问过薛恕:为什么是他。
当时薛恕是如何回答的?
他垂首看了他许久,手指轻佻地按住他的唇,说:“旁人都不及殿下好颜色。”
当时他心觉受辱,之后便再未问过这样的问题。
他与薛恕之间,始于利益交换,纠缠于欲望之中,中间或许还夹杂了许多其他东西,但他却不愿再深究。保持现状就很好,如此就算来日兵戈相见时,也不会心慈手软。
自前尘往事里抽身出来,殷承玉看向面前的人,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色。
他打量着如今尚且年少、心思一览无余的薛恕,心想还是年少好。
既不会说那难听话惹人厌烦,还会眼巴巴凑上来讨人欢心。
多乖。
殷承玉最后还是收下了薛恕送来的一箱子金银玉器。
他让郑多宝拿了块东宫令牌,扔给了薛恕:“令牌给你了,日后且记得自己是谁的人。”
薛恕接过令牌,鲜有情绪波动的面上露出些许喜色。
他认得这令牌。郑多宝,还有赵霖他们腰间,就经常挂着这么一块令牌,这意味着他们是太子的人。
“谢殿下赏。”他郑重将令牌收进袖中。
“既无事了,便退下吧。”殷承玉挥挥手,起身准备往正殿去,行至门口时,又嘱咐道:“你既要替父皇办事。日后再来,记得避着人。”
薛恕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之后才神色轻松地离开。
他记着殷承玉的话,这回没走正门,如同夜枭一般,悄没声儿地自角门出了东宫,往西厂行去。
殷承玉回了正殿,想起那一箱子东西还没安置,便吩咐郑多宝道:“在库房单独辟出一间来,将那箱物件收进去,日后一律如此。”
郑多宝应了一声,伺候他睡下之后,方才指挥着小太监将箱子收进了库房里。
盯着人登记造册时,郑多宝满意地直点头。
觉得自己先前倒是想岔了,这薛恕倒是个好的,懂得知恩图报。
*
元宵之后,便出了年。
望京城中年节的喜气还未散,就出了件大事——南熏坊的虞府遭了贼。
那入府行窃的贼子动静还闹得不小,不仅卷走了虞首辅珍藏名家真迹,连带着大老爷二老爷的书房珍藏也被席卷一空。就连这几年同亲朋来往的书信、私印等等,都一卷而空。
虞家当即就报了官。
虞首辅年事已高,惊闻噩耗,生生被那嚣张贼子气得病倒了,一连数日都告病未能上朝入阁。
虞家二老爷虞景素来是个炮仗脾气,眼见父亲气得病倒,惹事的贼子却不知所踪,便日日去顺天府衙门要说法。他只在五军都督府领了个荫蔽的闲差,每日里正事不干,就挎着刀往顺天府衙门大堂里一坐,还美其名曰督促顺天府尹尽快捉拿贼子。
顺天府尹愁得头发都白了一把,只能派出更多差役去搜寻贼子下落。
由于阵仗颇大,望京城里的百姓将此事引为笑谈。偶尔有那胆大的,遇见去顺天府衙门的虞景,还会笑着问上一句:“虞二老爷,今日可捉住那贼子了?”
虞景通常只满脸不快地回一句:“没呢!”
而就在这样平和中带着些许欢欣的气氛里,巡盐御史们带着皇命,静悄悄地离开了望京,往各地盐使司去巡视盐课了。
前往长芦盐使司的方正克刚出望京,殷承玉就收到了消息。
“人手都安排妥当了吗?”
赵霖颔首:“都安排妥当了。那赵家遗孤也已被我们的人说服。”
殷承玉颔首,思索着整个计划里,可还有遗漏之处。
前些日子,他暗访虞府,将盐引之事向外祖父和两位舅舅透了底。却未料到从大舅舅处得知,万有良早在前年时,就同他隐晦提起过盐引利益之巨。
当时虞琛并未在意,反而提醒对方,不论是倒卖盐引还是贩卖私盐,都是杀头的大罪,叫他切莫被利益迷了眼。万有良自然莫有不从,只推说是好友间私话闲谈罢了。后来虞琛与他书信往来,朝堂上也未听说长芦盐使司有何不妥,他便将之抛诸脑后去了。
但今时今日想来,恐怕万有良那时就已经被利益动了心。
按照殷承玉查到的消息,望京城被灭门的赵家,是在天津卫做漕运发家,赵家明面上运送的是酒、面、糯米等物,实则运送的乃是私盐。而赵家效命之人,正是现任转运使万有良。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漕运繁盛,运输便利;又有长芦盐场,产盐量颇巨。利字当头,总有人经不住诱惑,想方设法弄到盐引,再将兑出的官盐偷偷摸摸运到南面去卖。
如此作为,上到掌管盐引签发的盐使司官员,下到漕运商人,都得打通关窍才能畅通无阻,官商勾结便屡见不鲜。
而赵家一开始的确是做的正经漕运生意,后来掺和到私盐里头,乃是因为赵家女儿嫁给了河间府一豪绅为妾室。那豪绅正是靠着私盐发家,赵家为利益所动,便开始替亲家将私盐运往南方。
但他们并不知道,那豪绅之所以能有源源不断的私盐,是因为对方与万有良有私交。
万有良为了私盐之利,私自伪造户部文书印信,超发盐引。
寻常盐引每一引交税银一两,但万有良伪造文书,假做向户部预提次年盐引近三十万道——如此般预提的盐引,不仅要缴盐税,还要计息银,盐商每引需交三两银。
盐商缴纳的盐税都要上交户部,虞淮安正是户部尚书。他一查历年卷宗,发现不仅长芦盐使司上交的税银对不上,甚至根本就查不到户部签批的预提盐引文书。
万有良竟欺上瞒下,侵吞了其中差额。
赵家不过是其中小小一个榫卯罢了。赵家当家生性谨慎,他知晓贩卖私盐乃是重罪,赚够了银两之后,便金盆洗手,举家迁往了望京。
但赵家却不知道万有良早就暗中与三皇子殷承璟搭上了线。他生怕赵家在望京漏了底细,日夜难安,这才求到了殷承璟面前去。
恰好那个替万有良伪造文书印信的忘尘道人有些本事,殷承璟这才设下了这么一个局,
先是灭了赵家满门,散播妖狐传言;再在京中为忘尘道人造势,之后更是在皇宫之中制造妖狐伤人之象,顺利成章地将忘尘道人推到了隆丰帝面前。
而殷承璟大约早就对贪婪成性的万有良不满,又深知今年巡视盐课的方正克秉性刚直,难以糊弄。索性便将万有良推出来,让他攀咬虞琛。既除了万有良这么个隐患,又能借机拖虞家和他下水。
按照前世轨迹,殷承璟这一计环环相扣,一石三鸟,当得上一句算无遗策。
只可惜苍天有眼,给了殷承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回,殷承璟的计划恐怕无法再顺利施行了。
方正克已经前往长芦盐使司,而他命人辗转找到了躲过一劫的赵家遗孤,劝说对方带着证据,在中途拦下方正克告御状。
提前近两月将此事捅出来,忘尘道人又已伏诛,也不知道万有良那些“证据”都准备齐全没有。
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嘱咐道:“沿途派人多盯着些。”
*
正月末,通政司收到了方正克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奏疏。
速度比殷承玉预料中还要快上一些,
方正克在奏疏痛斥长芦盐政之混乱,直指长芦盐使司勾结盐商,超发盐引,侵吞盐税。而赵家遗孤拦路状告一事也未曾遗漏,方正克在末尾提起此事,语气激烈,痛心疾首,叱责长芦盐使司官员为一己私利,搅乱盐政,草菅人命。请隆丰帝着人彻查。
隆丰帝大怒,当即命人将病中的虞淮安请了回来,核算长芦历年签发的盐引与盐税。
户部上下官员,耗费了整整三个日夜,才盘清了税银。
不查不知道,一路查下来,发现近十年来,长芦盐税亏空竟达五百万两之巨!
盐税历来是国库进项大头,整个大燕一年的税收,亦不过两千余万两罢了!
国库空虚,隆丰帝连修个园子都要被朝臣唠叨,这些盐政官员却靠着盐仓各个富得流油,这叫隆丰帝如何能忍?
震怒中的隆丰帝当即便下令:着人前往长芦盐使司彻查。
不仅是长芦,连带着两淮、两浙、山东、河东等四路盐使司都要从上到下彻查一遍。势必要将贪污蛀虫都揪个干净。
但真到了要派人去时,却又犯了难。
单长芦盐使司,就已经是鲜有的大案,若再加上其余四个盐使司,利益牵扯之巨,怕是难以想象。普通官员别说去查案了,怕是根本到不了地界。
在隆丰帝当朝询问“谁可往时”,满朝文武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如此僵持了两日,仍没有定下人选来。
倒是方正克的请罪折子又到了。他说自己在查阅长芦盐使司历年留档文书时,官署忽然走了水。他负伤灭火,却没能保住历年的文书档案。
名为请罪,实为求援。
长芦盐使司彻查已迫在眉睫,却硬生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就在隆丰帝焦头烂额之时,殷承玉掐着时机上朝请旨:“盐政混乱,伤及国本。儿臣愿往长芦,彻查盐税,替父皇分忧。”
他一开口,隆丰帝以及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
再没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了。
隆丰帝虽然不愿再看太子坐大,可如今实在无人可用,他只能点头应允。
但思来想去又觉不放心,长芦盐使司亏空数百万两银子,便是只追回来部分,数额也不小。若是查办之人在数目上做些手脚……他怕是也不知晓。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虞淮安,有他坐镇户部,到时候还不是老大说多少就是多少?
就在隆丰帝斟酌着如何安插几个人同行监督太子时,殷承玉却主动给他递了台阶:“此去长芦,路途遥远。东宫侍卫不济事,还请父皇允儿臣领一队禁军随行。”
“自是应当。”刚瞌睡就来了枕头,隆丰帝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大儿子也这么知情识趣。
他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便道:“御马监的薛恕提督四卫营,拳脚功夫亦十分出众。便命他领五百四卫营勇士随行护卫。”
殷承玉顿时便笑了,深深揖首:“谢父皇体恤。”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俱是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狗勾:拿了令牌,我就是有主的狗勾了。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