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兵荒马乱之中,文贵妃很快被请了出去。

倒是紫垣真人被急匆匆从玄穹宝殿请了过来。他深得隆丰帝信任,是被轿撵抬过来的,下了轿撵之后整了整衣冠,便甩着宽大的衣袖,仙风道骨地迈入乾清宫中。

隆丰帝瞧见他,浑浊苍老的眼睛一瞬间绽出光亮来,只是惦记着太医的话,不敢再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用力大口呼吸着,眼睛却牢牢盯着紫垣真人。

紫垣真人在龙榻前踱了几步,垂眸掐指算了许久,方才神色凝重道:“宫中现了邪祟,陛下这是被邪祟魇住了。”

果然是文贵妃!他一时怜惜,却反而被邪祟缠了身,隆丰帝眼中流露出憎恶与悔恨来。

诚然他是喜爱文贵妃的,这个女人陪了他许多年,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十分合他心意,床榻之间更是风情万种。而且她没有强势的母家,即便生了儿子,也只能牢牢依附着他,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宠爱。

这些年里后宫中进了那么多美人,却没有一个如文贵妃这般合他心意。

所以他愿意纵着这个女人。

可前提是这点纵容不会影响到他!

自从上一次缠绵病榻许久,隆丰帝就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受够了那种虚弱无力的感觉,病好之后他甚至都没有再召美人侍寝,只每日跟着紫垣真人修习道法,服用丹丸,好不容易精神才养好了一些,可现在却全都都毁了!

想到太医说得有中风的可能性,隆丰帝心底便有无尽的恐慌蔓延,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门口,嘶声道:“文贵妃,景仁宫!”

紫垣真人得了他的指点,很快便被人引着往景仁宫去探查。

半个时辰之后,他方才折返回来。

隆丰帝此时已经用过了汤药,虽然身体还虚着,却没有先前那么虚弱无力了,病恹恹靠在引枕上,急切问道:“真人可看出什么了?”

紫垣真人颔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景仁宫上方有邪祟盘旋,贵妃娘娘更是血气缠身……恐有业障未清。”

“可能驱除?”隆丰帝追问。

“设道场,做一场法事便可。只是邪祟易除,业障难解。”紫垣真人略一迟疑,还是直言道:“陛下身体底子还没养回来又受了冲撞,在贵妃娘娘身上的业障解除之前,最好不要太过……亲近。”

隆丰帝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中也十分后悔。

“那就有劳真人了。”

得了隆丰帝的吩咐,紫垣真人很快便让人在景仁宫前设下了道场法坛。

因此一事,景仁宫闹鬼的事情彻底压不住了,传得沸沸扬扬。宫中传出不少流言,说那下毒谋害皇后的太监其实是文贵妃派去的,死去的宫女翡翠其实也是被灭口了。

不然怎么这两人刚死,景仁宫就闹起了鬼呢?

文贵妃待在景仁宫里,隆丰帝下旨禁了她的足,在法事做完前她不得再出景仁宫。

宫中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由贴身伺候的女官传到她耳朵里,叫她恨得牙痒痒时,又打心底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恐慌来。

她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自己一脚踩进了泥沼里,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驱邪法事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据说是紫垣真人千挑万选的阳气极盛的日子,最宜驱除邪祟。

法事当日是个难得的晴日。久未出现的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钻了出来,虽还透着些残冬的冷意,照到身上却是暖洋洋的。

景仁宫前的广场上,隆丰帝与皇后一人一边端坐,身后是随行观礼的妃嫔和众宫人。

广场中央的法坛上,穿着四象八卦服的紫垣真人手持桃木剑脚踩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地行驱邪仪式。

而作为景仁宫的主人,“业障缠身”的文贵妃则被迫荆钗素服,跪坐在法坛之上诵经除晦。

她低垂的目光扫过坛下那一双双藏不住幸灾乐祸的面孔,屈辱地咬紧了牙。

然而这却还不是最难堪的境地。

就在紫垣真人做法到中途时,厚重的乌云忽然聚拢起来,遮住了晴日,亮堂的天色不出片刻便暗了下来,似风雨欲来。

黑沉沉的云层里隐约传来滚滚闷雷声响。

骤然变化的天气叫在场众人生出些惶然,作法的紫垣真人沉声道了一句“不好”,立即咬破手指,将鲜血抹在了桃木剑上,四平八稳的步法也变得急促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天空中忽然一声炸雷惊响——

紫垣真人似乎承受不住重压般单膝跪地,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他仰头看向头顶汇聚的阴云,喃喃道了一句“怎会有如此强的怨气?”

这突发的场面叫众人大惊,隆丰帝更是霍然起身,急道:“发生了何事?”

“陛下恕罪,这邪祟怨气太强,贫道道行怕是……不够。”短短一句话,紫垣真人说得气喘吁吁。

“何方邪祟竟如此强横?”隆丰帝又急又怕。

“一男一女成阴阳双煞,互为增长。怕是有仇怨未了,所以怨气惊人。”

皇帝面色难看,正要追问“如何是好”时,却见景仁宫前跪着的宫人里忽有一人惊惶大叫出声:“不是我杀得你!不是我!”

看衣着是景仁宫的女官,她似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样,连滚带爬就要逃走:“不是我!是娘娘的命令,跟我没关系!”

满场寂静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隆丰帝面色沉下来,不快地下了命:“将人押过来。”

侍奉在侧的薛恕一个眼神,便立即有两名锦衣卫将人押了过来。那女官犹在挣扎不休,口中还胡乱嚷嚷着,被按着跪在地上时,身体抖如糠筛:“我也不想杀你的,我也不想的……别来找我……”

隆丰帝的面色已是极为不悦,薛恕窥见他的面色,识趣地上前审问道:“娘娘让你杀了谁?”

“翡翠。”女官面如纸色。

翡翠正是那死去的景仁宫宫女。

“娘娘为什么让你杀了翡翠?”薛恕继续循循善诱。

天空中闷雷还未停歇,女官似快被吓疯了,语无伦次道:“因为翡翠是王实的对食,王实已经死了,翡翠也得死。娘娘说了,他们都要死!”

王实正是那往糕点中下毒的太监。

话问到此处,有些事已经不言而喻。

薛恕不再追问,而是征询地看向面色晦暗难辨的隆丰帝:“陛下?”

隆丰帝神色倒是没见多少惊诧,他冷冰冰瞧了祭坛上的文贵妃一眼,不等她开口便转向了打坐调息的紫垣真人:“这邪祟可还能除?”

紫垣真人道:“怨气太强,得先化了怨气。那二人尸骨也需寻一处阳地镇压,否则任由怨气壮大,后果不堪设想。”

隆丰帝闻言沉默片刻,看向薛恕道:“此事便交由你办。”

薛恕垂首应是,对锦衣卫摆了摆手,那名女官便被押了下去。

至于文贵妃……事情没有彻底盖棺定论之前,仍然被禁足在景仁宫中。

东厂办事效率极高,文贵妃身边的女官和太监都去诏狱里走了一遭,身上倒是瞧不出受了什么刑,但个个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被禁足景仁宫的文贵妃失了耳目爪牙,如同一只被挖了眼剪断利爪的野兽,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焦躁地等待自己的结局。

她拼命回想,这个陷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她踏入乾清宫那一刻开始?

不对!应该是从景仁宫闹鬼开始,她就一脚踏进了敌人布置的陷阱,再抽不出身来。

她甚至不知道法事那日出来指认的女官是什么时候被买通的。

这不可能是殷慈光那个废物的手笔,是太子!

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了。

文贵妃恨得咬牙切齿,她想尽办法想要见到皇帝,但凡皇帝肯见她,勾起一丝怜惜,便不会忍心太过怪罪她。

然而如今看守景仁宫的守卫都是薛恕的人,她扔出再多的银子,也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回响。

不过短短三日,整件案子就被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汇集成册呈到了隆丰帝面前。

太监王实与宫女翡翠是同乡,入宫之后彼此照应情愫渐生,便偷偷结了对食夫妻。两人某次在景仁宫外幽会时,被文贵妃身边的女官撞破,此事就捅到到了文贵妃面前。

文贵妃没有立即处置二人,反而看中了王实的身份。

她以翡翠的性命为要挟,让王实为自己办事。王实虽然未入隆丰帝的眼,但在乾清宫伺候,大小也有些用处,偶尔会随驾伺候。

就在容妃中毒那日,文贵妃得知虞皇后与容妃去了蕉园赏景,便也特意邀了隆丰帝往蕉园附近去游玩,又在御膳房送来糕点时,故意提起了焦园的虞皇后与容妃。于是隆丰帝便赐下了两碟糕点,去送糕点的人正是王实。

王实受文贵妃要挟,在其中一碟糖渍桂花糕里下了毒,意图谋害皇后。

而文贵妃则承诺王实,事后只要他自尽,便会放过翡翠。

事发之后王实果然畏罪自尽,但文贵妃却并未守信,在两日后命心腹女官将翡翠勒死灭口,扔在了冷宫枯井之中。

谋害皇后,探听帝踪,草菅人命……一条条罪名罗列出来,文贵妃罪无可恕。

“镇压墓穴已经探好,不日就可将王实与翡翠的尸骨迁过去。”薛恕立在榻前,语气不疾不徐,没有任何偏向:“文贵妃该如何处置?”

按照紫垣真人的说法,要化解阴阳双煞的怨气,自然得让罪魁祸首受到惩处。

隆丰帝犹豫不定,一个“杀”字梗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

被邪祟缠上之时,他当然是厌恶文贵妃的,但真要杀她时又生出些不忍来。而且没了文贵妃,这后宫岂不是皇后一人独大?

就在隆丰帝难以抉择时,前朝又翻出了文家的旧事。

隆丰帝最忌讳外戚坐大,是以文贵妃的母家并不显赫,只得了个面上光鲜的爵位,在朝中却没什么实权。这些年文家人仗着宫中文贵妃得宠,大案没能力犯,但诸如强占民女、侵占田地、放印子钱等小恶都没少做。

从前无人敢管,如今却是被人一桩桩一件件地翻出来,参到了御前。

然而参奏的人越多,隆丰帝反而越是犹疑起来,迟迟未定论。

而就在此时,永熙宫传来丧讯——容妃殁了。

被太医用珍药吊了这么久的命,她到底没有撑住。

殷承玉闻讯赶去永熙宫时,已有宫人在收敛容妃遗体。殷慈光木然跪在榻前,神色空茫。

殷承玉唤了他一声,他似没听到一般,眼底没有半点波澜,整个人暮气沉沉。

他喉头顿时哽住,兜兜转转走一遭,容妃到底没能活下来。

前世母子二人皆蒙冤而死,污名满身,连名字都成了宫中禁忌。今生眼看着苦日子熬到了头,希望却生生在眼前破裂。

命运太过无情,他一时不知道哪一种结局对殷慈光更为残忍。

“孤不会放过文贵妃。”任何安慰在此时都太过苍白无力,殷承玉沉默良久,也只能给出这么一个承诺。

殷慈光眼珠晃了晃,缓缓转过身来,忽然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殷承玉不知他在问什么。

殷慈光却仿佛并不需要答案,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殿外走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寒冷,三月未春,阴风怒号。

风盈满宽大的衣袍,殷慈光仰头长久望着阴沉沉的天,形销骨立、状若幽魂。

从小母亲便教他要忍。

身份低微不受宠爱,要忍;男扮女装日日唯恐被拆穿,要忍;文贵妃嚣张跋扈处处针对,也要忍……

这皇宫的四面高墙就好似一张血盆大口,他与母亲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其中,不敢争也不敢抢,只能忍气吞声,艰难活着。

不是没有恨过怨过,但母亲总说等他长大了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

他信以为真,当真以为一切会好起来。

事实是命运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叫他知道,他永远都是这深宫高墙里的一只蝼蚁,生死荣辱为他人所掌控。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殷慈光死死咬着牙,眼眶发红,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垂头看着双手,这双手苍白无力,护不住他的母亲。

他缓缓攥成拳,指尖陷进掌心。

容妃葬礼十分隆重,一切规格从贵妃仪制。

生前不得宠爱,死后却哀荣十足。

大约是出于补偿心理,葬礼之后隆丰帝又下旨封殷慈光为安王,到户部轮值——大燕皇室旧例,皇子行弱冠之礼方才封王。几个皇子里殷慈光虽最大,却也还没行弱冠之礼,此次封王已算破例。

而至于文贵妃,她数罪并罚本是罪无可恕,但隆丰帝几番斟酌之后,到底没能狠下心杀了曾经心爱的女人,只发落了文家,褫夺贵妃封号之后将人打入了冷宫。

不过短短半个月,前朝后宫风云变幻。

殷慈光封王之后,便要正式搬入安王府——他的府邸在年前就已经开始修缮,到了如今已经可以入住。

离宫当日,他去慈庆宫辞行。

郑多宝引着他往弘仁殿去时,只觉得这位昔日沉默寡言的大皇子,如今瞧着越发寂然,就像一口深井,所有情绪都沉到了底,没了人气儿。

他心中唏嘘两声,将人引到了殿中方才退下。

殷承玉听见通传迎出来,打量着他的神色,尽量如同从前一般道:“还以为今日迁府事多,想着过几日再去王府讨茶吃,没想到皇兄竟先来了。”

“从前我与母妃多承殿下照拂,今日前来是想与殿下说,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信,殿下也莫信。”

殷慈光一身素衣,面上没多少哀色,说话语调平和缓慢,似已经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了。

未曾想到他特意过来是为了说这么一番话,殷承玉微愣。

“待我整理好心情,再邀殿下品茶。”殷慈光说。

殷承玉看着他,想在他眼里找出些什么来,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顿了下,温声说“好”。

要说的话已说完,殷慈光便告辞离开。殷承玉送他至门口,在他转身离开时,低声道:“冷宫附近的守卫都已撤了。”

殷慈光脚步微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行。

走出很远后,他方才回头看了一眼。有个绯红身影从殿中出来,与殷承玉并肩而立。姿态虽未过分亲昵,瞧在眼中却有种旁人无法插入的氛围。二人低头说了几句话,便一道转身进了殿中。

殷慈光驻足凝望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上天待他吝啬,他到底做不了他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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