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宫门陆续被攻占,宫中动乱迅速传开。
高贤得知消息赶到时,薛恕已经带人杀到了乾清宫前。
两方人马对峙,明明乾清宫的人数还要多上一些,可那些禁军却被薛恕的气势所震慑,已经有了退意。
这疯狗明明被安王用计调走了,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高贤恨得直咬牙,两人针锋相对许久,他深知薛恕的狠辣,没敢靠近便急忙离开,往永熙宫去寻殷慈光。
殷慈光如今仍住在永熙宫中。
高贤寻过来时,他竟然没歇,正在屋里烧纸钱。火苗蹿得高,火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色,叫他看起来没什么活泛气。
也不知道他是得了消息起来了,还是根本就一宿没睡。高贤想不通也不愿去想,只急忙将宫里的情况说了。
太监本是无根浮萍,主荣臣荣,主死臣殉。他的身家性命可都和殷慈光绑在了一处!
然而殷慈光听闻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只喃喃低语道:“他竟那么快就察觉了?”
没有惊讶,更没有惶急,只有些许遗憾。
费心布置了那么久,他以为至少可以多拖两天。
薛恕比预计中回来的要快得多,有许多事情他都来不及去做了。
殷慈光垂下眸,用火钳拨了拨铜盆里烧着的东西。
见他半点不急,高贤心底漫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声音也不由变得高亢尖锐了起来:“陛下已经留了诏书传位给王爷,薛恕之举乃是大逆不道!还请安王下令平乱!”
“平乱?”殷慈光侧头看他,倒映着火光的眸子平静得异常:“如何平?你手里那点人,再加上皇帝给的,加起来就能打得过薛恕了?”
“咱们有诏书,名正言顺!”高贤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安王今日的态度实在太过诡异。
“三皇子也有诏书,他当成皇帝了么?还是说你已经说服偏殿里那些被软禁的重臣们倒戈于我了?”殷慈光语气平和地询问:“父皇若真有那个本事凭一纸诏书就传位给我,你以为为何这么多年来他明明不喜太子,却连废太子都不敢提?”
一纸诏书罢了,若无人承认,那它便是伪诏。
见他面带嘲讽,高贤总算意识到什么,颤着手指向他:“你、你竟敢骗我!”
当初殷慈光拉拢他时,口口声声说隆丰帝已有另立之意,只要他肯为他所用,日后登基必会保他地位稳固,甚至还可以将薛恕交给他处置!
他自没有全信,替对方办事时也多有保留。但德妃挟持隆丰帝拿到的那封诏书,却叫他死心塌地上了殷慈光的船!
——隆丰帝枕中一直藏着一封空白诏书他是知晓的。那天隆丰帝忽然屏退众人又要了笔墨,他就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想到最后那封诏书却被德妃母子截了胡。
若不是如此,他怎会如此冒险行事?!
可现在殷慈光却说这诏书根本无用!
高贤胸膛起伏脸色煞白,咬着牙根恶狠狠盯着他,似恨不得扑上去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倒是殷慈光目光奇异地看着他:“高公公是与父皇待久了,也变得和他一样蠢了?太子地位稳固,众望所归。我拿什么同他争?又为何要同他争?”
自从他恢复了身份之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觉得他会和太子争。
所有人都在想方设法逼着他和太子争。
他以为只要自己守住本心就好,但却忘了,这深宫高墙里,弱者是不允许有选择的。
从他站到台前开始,又或者说从他在囚雪浮廊与太子结盟开始,他就已经身不由己了,只不过他明白得太晚了。
他不想怨恨,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殷慈光惨然一笑,将火钳扔在地上,起身朝殿外走去。
高贤怔然的目光落在火盆上,却看到了尚未被火舌卷尽的明黄布帛。眼睛缓缓睁大,他终于反应过来那火盆里烧得是什么,疯了一样将火盆踹翻,徒劳无功地用衣摆去扑灭火焰。
听着身后的动静,殷慈光没有回头。他缓缓行到了西北面的鼓楼之上。
登高眺望,便能瞧见整个燕王宫外,火光连成线,从北面和东面分别往西面和南面蔓延,逐渐成合拢之势。
多半是京营的人马。
殷慈光又侧头看向乾清宫的方向,亦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他费尽心思设计调走薛恕,只是想多一点时间罢了,到头来也只是痴心妄想。
可惜,他特意备下的好茶,到底用不上了。
鼓楼被笼罩在无边夜色里,他脸上的笑容终于落到底,最后变成了疲惫的面无表情。
幸好,都快结束了。
*
乾清宫前的战斗仅仅持续了两刻钟,便以禁军缴械投降收尾。
宫门前的广场一片狼藉,倒地的尸体陆续被清理干净,伤者也被带下去医治,番役们褐衣染血,持刀分立两侧,
薛恕擦净刀刃血迹,回刀入鞘,亲自去迎在旁观战的殷承玉。
“臣幸不辱命,乱党业已伏诛。”
殷承玉着绛紫四爪蟒袍,衣摆未染半点血尘。他上前一步将单膝跪地的薛恕扶起,道:“随孤去瞧瞧父皇,外头这般大的动静,也不知是否惊扰了父皇养病。”
嘴上这么说着,实际却半点也不担心。
隆丰帝如今是死是活,都已经不重要了。
殷承玉欲收回手,却发觉薛恕反手抓住了他的手。他睨了对方一眼,拇指指尖在他手腕内侧轻划,漂亮的凤眸眯起来,无声道:松手。
手腕上的痒钻进了心里,薛恕舔了下齿列,顺从松开了手。
手掌按在刀柄上时,指腹意犹未尽地摩挲了一下刀柄纹路,冷,硬。不如殿下的手细腻软滑。
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不过一眨眼的事,无人注意到二人之间暗涌,只见太子当先走在前方,而薛恕则按刀落后半步随行,便是东宫的侍卫统领赵霖都得往后排。
瞧着倒是仁主忠臣。
三四天内被软禁两次的朝臣们听闻外头动静平息,小心翼翼从偏殿出来时,就瞧见了这一幕。
众人面面相觑:当初是谁说太子与薛督主有嫌隙不合来着?
简直一派胡言!
殷承玉行到乾清宫前,一众朝臣纷纷行礼,而后便跟在了后头,一窝蜂涌进了乾清宫里,探着头往内张望,心里都在揣度着如今内里是个什么情况。
身为太子,殷承玉当仁不让最先进殿。
只是到了内殿门前,才发现门上落了锁,内殿里更是静悄悄听不到什么动静。
殷承玉面上现出愕然之色,紧随其后的臣子们也惊诧万分议论纷纷。
不需要吩咐,薛恕便上前一步,拔刀砍断了锁头。
残锁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砸在了众人心头。
殷承玉抬手将门扉缓缓推开,屋子里一片漆黑,还隐约有血腥味散出来。
此时小声的议论声已经停了,众人心中都有了不好的猜测,气氛一时凝滞下来。薛恕倒是一如平常,动作自如地入内,掏出火折子将屏风左右两侧的落地灯盏点燃。
黢黑的内殿有了光,众人也终于看清了内殿的景象。
屏风后隐隐有个人影躺着,露出来的明黄衣角只有皇帝才有资格穿。
殷承玉疾步绕过屏风,随即便顿住脚步,惊呼了一声:“父皇!”
他似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场景,甚至往后倒退了两步。后头的臣子这会儿也顾不得尊卑,纷纷挤到前头去,但看见屏风后的情形时,也都骇然失声。
——屏风后,隆丰帝双眼圆瞪、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脖颈要害被划了一道,胸口处还插着一片锋利瓷片。也不知流了多少血,身下红白交织的地毯已经被浸染成了黑红色,不小心踩上去,触感湿粘。
在离他更远一些的龙榻边,三皇子半靠龙榻而坐,神色木然。见这么许多人进来,也只是眼珠子动了动。德妃蜷缩身体藏在他身后的床幔里,只露出半张脸来,一只眼睛警惕瞧着他们,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瞧着已经有些疯癫了。
不论是已经没了气息的皇帝,还是活下来的三皇子与德妃,俱是衣裳凌乱,身上还有不少伤痕。再看屋子里满地狼藉,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几乎可以想象到这屋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跟进来的朝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心里都有悔意。
早知如此,便不该跟进来!
最后还是殷承玉上前一步,将隆丰帝大睁的眼睛合上,沉声下令:“德妃与三皇子谋害父皇,其罪当诛!”随着他的话落下,立即便有番役入内,将二人拿下。
两人都没有反抗,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就这么被押了下去。
殷承玉命人好生收敛隆丰帝遗体,清扫内殿。退出来后才发作道:“将先前看守的乾清宫禁军统领押上来,三皇子谋逆事败叛逃出宫,德妃收押狱中,如何会出现在乾清宫?!”
被隆丰帝死状震惊的朝臣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三皇子不该出现在此处。
那禁军统领很快便招了:“是安王与高公公将人送过来的。”
殷承玉对此早有猜测并不意外,只敛起神色道:“安王与高贤在何处?将人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