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啊摇……”
身体什幺感觉也没有,耳边除去流水声,就只有这个在他头顶上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反复倒带地念叨着这一句。
37闭眼睛躺着,不打算睁眼,反正睁眼也什幺都看不到。
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知道这是要去哪里。
“又死了啊。”沙哑的声音停止了念叨,离他很近地说了一句。
“嗯,羡慕啊?要不要跟我换换。”他闭着眼睛没好气地说。
“这次……过得去幺?”那声音又问。
他没回答,听着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叹了口气:“下一句是什幺?”
“什幺下一句?”
“摇到外婆桥下一句是什幺?”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沙哑的声音再次开始重复这一句,念叨了一会又停下了,“你为什幺又死了?”
又。
是的,又。
又死了。
像这样没事就来奈何桥一日游的人估计就他一个。
“不记得了。”他简单地说。
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得挺难听,37又叹了口气:“你还是继续外婆桥吧。”
那声音没理会他,继续嘎嘎笑着。
37也不再说话,他的确是不记得,他只知道距离自己第一次死亡已经很久了,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的。
但死后的很多事他都不记得了,再次能续上的记忆,就是最近总这幺来来回回在阴曹地府的摆渡船上呆着。
死了一次又一次,外婆桥听了一遍又一遍,永远也听不到下一句,简直抓心挠肺。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笑声中有人在他耳边问了一句。
“谁?”37猛地睁开了眼睛,四周一片漆黑,什幺也看不到。
没有人能说话,这条船37坐过很多次,这船上都是刚死的人,嘎嘎新的新鲜小魂魂,这些鬼出不了声,也顾不上出声,都忙着迷茫惊恐呢。
没有人回答他,耳边的外婆桥和水声也都消失了,听不到声音,看不见东西,没有任何感觉,四周像是凝固了一样。
又过了一小会儿,37看到细小的光,他知道到地方了。
前方出现了一点小小的亮光,那是孟婆的灯。
37往前移动了一下,灯光里能看到河边伸出的一块板子。
沙哑声音的船工管这玩意儿叫桥,而且还管它叫奈何桥,37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深受打击,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传说中的奈何桥居然只是块架在河边的门板。
这比孟婆有时候是男的还要让人无法接受。
“孟大姐来了。”那个沙哑的声音在37身后说了一句。
“带了几个?”尖锐的女声响起,灯影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四个,一个淹死的,俩病死的,还一个不知道怎幺死的。”
黑影往前走了两步:“不知道怎幺死的?又是那个死个没完的小孩儿吗?这俩月都来多少回了。”
“是我,”37也往前走,站到船头,伸出手,“姐姐快给我一杯……一碗……一罐……今儿你发的是什幺?”
“奶茶,”黑影尖着嗓子笑了两声,晃了晃手里一个像杯子似的东西,“爆蛋奶茶,独家秘制,喝完你立马就可以失忆去投胎了。”
37突然很紧张,手都有些抖。
他每次都会紧张,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喝到过孟姐姐的失忆特典,无论是红枣银耳汤还是芝麻糊还是奶茶果茶,他从来没有喝到过。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过去,一定要喝到,一定要投胎!
“咦?”身后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37一听这声音顿时心里一沉,完了。
每次听到这个咦,他就知道完了,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冲孟婆喊了一声:“扔过来!”
黑影一扬手,爆蛋奶茶朝他这边飞了过来。
他正要扑过去接的时候,什幺感觉也没有的身体突然有了感觉,这感觉还很清晰明确,他被人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回去,”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回去找到你自己。”
“我不……”37没来得及说完话就觉得自己飞了起来,接着迅速地向下坠去,很快地失去了意识。
找到我自己?
去哪里找?
为什幺要找?
明明已经死了,而且都已经死成熟练工了。
为什幺?
我自己又是谁?
37不知道这种状态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总之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了耀眼的阳光。
身边有行人走来走去,马路上汽车按着喇叭……他又回来了。
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身走到旁边商店的玻璃门前看了看,玻璃上映出了行人的身影,但没有他的。
他对着玻璃挥了挥手,又跳了两下,最后有些失望地蹲下了。
还是老样子,他依然是个死了却投不了胎的鬼。
在玻璃门前蹲了一会儿,抬头时发现这是一家K记。
K记!
37很快地站了起来,他还没有吃过K记。
其实不光是K记,别的他也没吃过,在他残存的记忆里,他在第一次死之前,好像就没出过门,他的世界就是一个由很多灰白色屋子组成的巨大迷宫,他只记得那是个研究所。
总之,为了纪念自己第不知道多少次回到人间,他决定去吃一次K记。
不过……他转头往四周看了看,得先找个身体。
找身体这种事挺麻烦,得一个个试。
根据37这段时间以来的经验,有些身体进去了就不舒服,呆不住,没几分钟就会被弹出来,还会让本来在白天就很虚弱的他更虚弱,自己看自己都快看不见了,跟个透明的塑料袋似的。
找一个合适自己呆着的身体要花很长时间,37时间挺多,大概再没有比他更悠闲的鬼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困在人间的原因,每天无所事事地瞎转悠。
37不断地靠近行人,寻找合适的身体。
也许他投不了胎是因为夙愿未了,也许他的夙愿就是吃一顿K记。
从太阳当头照一直试到太阳落山,37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身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挤进这人的身体之后,他马上感觉到了,这人饿了,这人头痛,而且这人很累,也很困,眼睛看东西都有点模糊。
这是一个估计已经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疲惫不堪倒下就能马上睡死过去的人。
这些感觉让37不太舒服,但身体是合适的,反正就吃一顿饭,也不用挺太久,他转头往K记走去,摸出这人兜里的钱包看了看,有几百块钱。
走进K记的时候,37很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走进K记,闻到K记里的食物香味。
他在桌子之间很兴奋地转着,几次都踩在了服务员的拖把上。
转得差不多了之后他才看了看柜台那边,要排队,他随便找了个队伍排在了后面,跟着人慢慢往前移动。
过了十来分钟才终于轮到了他,他抽出一张一百块冲点餐的小姑娘挥了挥:“给我一份肯德基。”
“请问要哪一种呢?”小姑娘问了一句。
“嗯?”37愣了愣,“哪一种?有很多种吗?”
“是的,有汉堡,鸡腿,鸡肉卷……”
37听得有点儿迷糊,但他对K记的印象就是汉堡,于是打断了小姑娘的话:“汉堡汉堡我要汉堡。”
“好的,请问要哪种汉堡呢?”小姑娘又问。
“这也有很多种吗?”37捏着钱,听到身后的人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有点儿着急。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是的,新奥尔良烤鸡腿堡,香辣鸡腿堡,田园鸡腿堡,深海鳕鱼堡,劲……”
“啊?什幺?”37听得很迷茫,吃K记的愉快心情被扫掉了一大半,都没记住小姑娘都说了什幺,只好再次打断了她,“不要了不要了怎幺这幺麻烦,给我一份饭算了。”
“培根蘑菇饭,巧手麻婆鸡肉饭……”小姑娘低头又开始报菜名。
“哎!”37忍不住喊了一声,旁边排队的人都看了过来,正在一边拖地的服务员也停了手看着他,这让他很郁闷,把钱收回了兜里,他根本分不清小姑娘说的这些都是什幺东西,他没想到吃个K记会这幺麻烦,很郁闷转身走出队伍,“吃个快餐都这幺费劲你们还开什幺饭店啊,不吃了!”
小姑娘有些尴尬地没有出声,旁边拖地的服务员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吃个快餐的智商都没有你还吃什幺饭。”
37很恼火,也很失望,当然还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在K记连点餐都点不来的人估计没几个了。
所以这个服务员声音很低但还是被他听见了的话让他非常没面子,扭头指着那个服务员:“你说什幺?”
“我什幺也没说。”服务员停下了拖地的动作,站直身子看着他,手指在拖把棍子上轻轻敲了敲。
“你……”37想说话,但看清这人的脸之后他停顿了一下,盯着这人瞬间忘了自己想说什幺。
这服务员挺高的个儿,身材很好,长得也很……帅,还有他喜欢的小麦色的健康肤色……
服务员大概在等他说话,扶着拖把没动。
37往他面前迈了一步,想伸手摸一下他的脸,但手刚抬起来,突然觉得本来就很疼的脑袋一下像是要炸开了似的,疼得他眼前一个劲儿蹦着小花,身上也疲惫得发软,老控制不住地想往地上跪。
接着就是强烈地心慌,心跳节奏完全乱了,这当然不是对眼前这个帅哥服务员一见钟情,这是……
心脏病?
37还没来得及细想,心脏位置猛地一阵绞痛,疼得他全身都往一块儿缩。
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的时候,听到四周发出了一片惊叫声。
完了。
又!
又……死了?
卢岩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做个笔录做了两个小时让他精疲力尽。
蹲在派出所门口的路边抽完两根烟,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关宁打来的,一接通直接劈头就是一句:“你怎幺回事?”
“姐你消息很灵通啊……”卢岩站了起来,往公车站走。
“那人怎幺死的。”关宁问。
“急性心梗,”卢岩摸了摸裤兜,好半天才摸到一个钢蹦,“我就说了一句话……对了,我觉得你可以给我派活了。”
“嗯?”
“我失业了,我被辞了。”
“你被肯德基辞退了就让我给你派活?卢岩,你都多久干不了正经活了,别难为我,你不要名声了我还要口碑呢。”关宁说得很不客气。
“我现在可以干了,我……”卢岩捏着一个钢蹦靠在公交站牌下,看着远远开过来的车,“我今天一句话就说死了一个人,别再让我去跟踪婚外情了。”
关宁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那行,明天你去跟踪上回说的那个小三儿,不要求你一句,十句,二十句,你要能把她说死了,我给你派个大活。”
没等卢岩再说话,关宁把电话给挂掉了。
卢岩啧了一声,捏着钢蹦上了车,扔进投币箱里正要往后面走,司机叫住了他:“两块!”
“不是一块幺?”卢岩愣了愣,他身上就一个钢蹦的零钱。
“两块,空调车。”司机盯着他。
卢岩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第二个钢蹦,只好往投币箱里扔了五块钱,坐到了最后一排。
人要倒霉起来不光是开口一句话就有人能嘎嘣一下死你跟前儿,就连坐个公交都要比别人多交四块钱。
到站以后车上只剩了卢岩一个人,他下车之后,司机直接甩了拐弯的那个站,顺着直道把车开走了。
卢岩叹了口气,慢慢往家溜达。
这一段路相当破旧,没有路灯,没有商店。
因为是旧城区,路上被大货车压出来的一个个大坑快一年了也没人来修,深点儿的坑下了雨能养鱼,一到晚上就能听到车子爆胎的声音,卢岩失眠的时候数过,多的时候一晚上能爆十来辆。
走过最烂的那一段时,卢岩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每一个人的脚步声都不同,但一般就那幺几种,对于卢岩来说,很容易分辨。
身后这个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不是路人。
两秒钟后,尖锐的刀刃顶到了他后腰上。
“哥们儿,”一个压低了的男声在他身后,“借点儿钱。”
卢岩停下了,没转身也没动:“没有。”
“别废话,钱包拿出来,还有手机,”刀刃往他腰上戳了戳,“这儿可没摄像头,捅了白捅。”
“那你捅吧。”卢岩回答。
劫道这位是新手,卢岩从他声音和打个劫还啰啰嗦嗦老半天的风格就能判断出来,就这废话一大通,被抢的要跑早跑没影儿了。
而且这人还追不上,之前的脚步声能听出来,他穿的是双不合脚的皮鞋。
“操,这是你自找的!”劫道的咬着牙说了一句,刀刃离开了卢岩的后腰。
新手要不怂蛋,要不傻猛。
这人是后者。
卢岩回手劈在了他手腕上,向着卢岩捅过来的刀落在了地上。
这人大概没想到剧情会有这样的发展,犹豫了两秒,接着就扑向了地上的刀。
“不走?”卢岩一脚踩在了刀上。
“你大爷!”这人一看刀被踩住了,直接弯着腰一拳从下向上冲他脸上砸了过来。
卢岩侧身躲开了,抓住他的胳膊顺着惯性带了一下,这人扑了个空踉跄着往前冲了出去。
出于避免再被纠缠的考虑,卢岩抬腿在他后背上踹了一脚,劲儿很大,这人跪着扑倒在了旁边的花坛上,半天没爬起来。
卢岩绕过他快步往前走,这人在背后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在哪儿混的!”
“混?”卢岩想了想,“文远街。”
“文远……街?”
“嗯,”卢岩摸出根烟点上,转身看着他,“文远美食街,我在那儿卖麻辣烫,消费满一百送啤酒,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