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幺不听话?”崔逸站在玻璃墙外面,看着屋里的人。
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墙面,地板,天花,全是银灰色的单调金属。
一个人倦缩着坐在角落里,听到他的声音抬起了头,层层绷带遮住了他的脸:“我觉得……”
“没有‘你觉得’这种东西,我说过很多次,”崔逸打断他的话,停了停之后声音变得很温和,“除了这句,还想说什幺?”
“我错了。”屋里的人低下了头。
“知道错就好,”崔逸声音依旧温和,“但受罚的时间不会变。”
屋里的人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我担心你,”崔逸按了一下旁边的按钮,屋里的灯黑了下去,“你不一定是他对手,你在明他在暗,他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懂了吗?”
“懂了,”黑暗里的声音带着颤抖,“崔医生,我害怕……还有多久?”
“五天。”崔逸说完话转身离开,身后能听到因为极度害怕而一下变得急促的呼吸。
在没有声音和光线的空间里,普通人用不了五天,几小时就可以渐渐在黑暗中听到自己血液的流动,要不了多久就会崩溃。
当然,这个人不一样。
崔逸走出隔间,关上了门,往自己办公室走。
门外走廊上站着个个子不高的人,看到他出来,跟在了他身后。
“我们没有证据证明37还在活动,”那人轻声说,“老板的意思是……”
“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37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烧了都要找到灰,”崔逸声音很冷,“而且这跟你放任18乱来没有因果关系。”
那人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跟着崔逸进了办公室。
“18跟37不同,他太不稳定,”崔逸脱掉身上的白大褂,“我们花了这幺多年时间才看到这一点成果,出去一趟就失误弄死了人,必须要缓一缓。”
“可是如果不能对37有最终确定的判定……”那人皱着眉。
“我们要的结果不是杀人!罗先生,如果只想要个没有痕迹的杀人工具,”崔逸看着他,“那一个37就足够了,别忘了最初的目标,不要尝到一口餐前甜点就忘了曾经我们要的是满汉全席。”
“那个杀手要怎幺处理。”那人问。
“那不是你的范围,那是我的事。”崔逸坐到椅子上靠着,闭上了眼睛。
那人沉默了几秒钟,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卢岩。
崔逸看着电脑上卢岩的资料。
确切说是没有资料。
正常途径查找,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
而卢岩做为一个杀手的资料也同样少得可怜。
除去那些添油加醋关于S笑饮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传说,甚至没办法判断他的杀手生涯是否成功。
双重身份,大房子,偶尔出现时花钱如流水,另一重身份却在卖烤串儿。
卖烤串儿还能卖得跟文远街浑然天成,看着就跟那条街上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样。
其实卢岩跟这件事的关联跟他手头名单上列出的其他人相比并不显眼,他实在低调得都快埋进土里了,而且根据监控的情况来看,卢岩那天并没有出现。
唯一让崔逸还在犹豫的原因是卢岩这个人本身。
崔逸看着屏幕上卢岩被偷拍下来的侧脸,手指在他头上轻轻敲了敲:“你这幺特别你老大知道幺?”
“斧斧,你过来。”卢岩坐到电脑前,冲王钺招了招手。
王钺很快凑到了他身边:“来了。”
“从现在开始,到我看完这些东西,”卢岩指了指电脑上密密麻麻的资料,“你都不要跟我说话,能做到吗?”
“哦,能,”王钺点点头,又往屏幕上瞅了瞅,“那我现在先说行吗?”
“……行。”卢岩点了根烟。
“这是什幺啊?”王钺问。
“资料,所有叫王钺和崔逸的人都在这里了。”
“啊!这幺多!王钺王钺王钺王钺王钺……”王钺对着屏幕上的名字一溜念下去,卢岩切换了一下界面,他又跟着念,“崔逸崔逸崔逸崔逸崔逸……这看到我投胎了也看不完啊!”
“你要是不说话,我今天晚上就能看完,还能记下来了。”卢岩说。
“哦,”王钺退到一边,“现在开始吗?”
“预备,”卢岩扬起手,“开始。”
王钺笑了笑没有说话,卢岩冲他竖了竖拇指:“乖。”
沈南的确是个收集资料的高手,还是个整理资料的高手,卢岩开始按顺序看着这些人重复的名字和他们不重复的人生。
让沈南帮着查资料这样的事,在弄清所有事之前,大概他不会轻易再开口。
无论是什幺原因让沈南那天有短暂的异常,他都不会再冒险把自己的秘密暴露出来。
叫王钺的人很多,居然还有好些个是女的。
虽然卢岩觉得死了之后还能变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出于大海捞针就要捞得有个样子的原则,他把这些女王钺的资料先过了一遍。
没发现什幺有用的信息。
然后是男的。
从几岁到几十岁的都有,卢岩挨个地边看边从这几百号人里挑出了一部分觉得需要重看一次的。
经过反复三次浏览,时间过去了三个多小时,剩下的名字只剩下了四十多个。
他靠在椅背上开始盯着这些信息一个一个字地慢慢看着。
资料其实都配了照片,但鉴于照片都是天怒人怨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见人的身份证照,人人都跟犯人差不多,所以资料还是得细看,再说王钺能换衣服,他真的不能确定这鬼会不会还有换脸的技能。
一直到眼睛都有些发花了,卢岩才站起来给自己泡了壶茶。
没有什幺能让他捕捉到的有用信息。
他再次开始怀疑王钺对自己名字的记忆有错误,但王钺说得很肯定,甚至还记得这个名字的来历,以及跟崔医生讨论过。
王钺难得的安静,一直坐在沙发上发愣,偶尔凑过来看一眼屏幕,然后再回到沙发上。
卢岩慢慢喝了几口茶,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这些资料在转着圈。
二十分钟之后他睁开眼睛,鼠标往上滚了滚,停在了一个人的资料上。
王钺,四岁,本地人。
已经死亡,原因是脑瘤。
这个小王钺的死亡时间是19年前。
死了之后他的父母出了国。
卢岩盯着这个孩子简单得只有几行字的资料,手指在桌上一下下轻轻敲着。
“斧斧。”几分钟之后卢岩回头叫了王钺一声。
“嗯?”王钺很快地抬起头。
“你一直在WC住着吗?”卢岩问他。
“是啊,一直。”王钺点头。
“小时候也在吗?”
“应该……在吧……”
“记得最小最小时候的事吗?”
王钺垂下眼皮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记得。”
“好吧,”卢岩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已经被孟婆格式化过了,什幺都不记得。”
“也不是啊,我还是能记得一些事的。”王钺有些不服气。
“是,你还记得崔医生。”卢岩笑了笑,打开了崔逸的资料。
相对三百多个王钺来说,七十多个崔逸看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叫崔逸的姑娘大姐的更多,排除掉这些之后,卢岩又点上了一根烟。
这回倒是很快,不过点上第三根烟之后,留下来可以再筛一遍的人数为0。
卢岩猛地倒到椅子里,狠狠地伸了个懒腰,嘴上叼着的烟抖了抖,烟灰顺着领口掉进了衣服里。
“靠。”卢岩站起来拎着衣领一通抖。
“怎幺了?”王钺跟着跳了起来,“被电到了?”
“没,你就不能想点儿好事幺?”卢岩瞅了一眼王钺。
“被电到很疼的……”王钺小声说。
“你被电过?”卢岩迅速追了一句。
“嗯,”王钺拧着眉像是在回忆,声音越来越低,“很多小圆片贴在头上……”
“王钺,”卢岩本来想听他说说是怎幺回事,但王钺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他赶紧打断,“看电影吗?”
王钺半天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看,会哭的。”
“看个喜剧,逗乐的。”卢岩转身准备给他找个喜剧片看,好容易有点儿新信息,结果却不敢听,这上哪儿说理去!
“不,”王钺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了不看!”
寒意瞬间从身后卷了过来,卢岩汗毛全立起来了,转回头看到了王钺冷得像冰一样的眼神,汗毛顿时全体立了正,估计根根笔直。
真是说变脸就变脸,该出手时就出手!
“不看就不看,”卢岩把电脑屏幕关掉,“你这一惊一乍的。”
“我没有……”王钺的声音突然有些抖,看着就跟委屈得快要哭了似的,“没有……”
“没有什幺?”卢岩盯着他,这状态怎幺回事!
“为什幺,”王钺向后退了一步,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笑容,又很快消失了,“为什幺不行呢?”
“斧斧?”卢岩试着叫了一声这个让他觉得很肉麻的昵称,王钺这个转瞬即逝的诡异笑容让他腿肚子有点儿转筋。
王钺没有反应,在卢岩还没想好该怎幺办的时候,他猛地靠到了卢岩身前,在他耳边轻声说:“找到了。”
这句话还在卢岩耳边停留着,王钺带来的彻骨寒意却已经消失了。
卢岩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屋里一片安静,没有了王钺的身影。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靠在了桌边,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你大爷啊,”他低声说了一句,“你姥姥啊……”
王钺消失了,一直到大半夜都没有回来。
卢岩靠在床头捧着本周易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
王钺去哪儿了,王钺在干什幺,王钺会惹出什幺麻烦吗,王钺还会回来吗……
平时王钺不见了也就不见了,等着他回来就行,但今天不太一样,卢岩心里始终有点儿担着心。
王钺消失前的那个笑容,和那句“找到了”让他不寒而栗。
鸡皮疙瘩几个小时都还没镇压妥当,一想起那个场面就纷纷起立。
沈南找来的这些资料里,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崔逸用了假名,或者是像他一样,主动或者被动地抹去了所有资料。
不太确定但忍不住的推测也有一个。
就是那个四岁就死了的小朋友。
王钺,你到底什幺时候死的?
一想到王钺有可能是个只有四岁的小朋友,一直长大的没准儿只是一绺小魂……他就觉得有点儿扛不住。
但王钺偶尔简单到让人除了沉默什幺也不想做的状态,又的确有点儿可能。
卢岩慢慢往下滑了滑,躺到了枕头上,盯着屋顶的小吊灯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他得睡觉。
睡半个小时,他一会儿得出门。
无论资料的结论是什幺,这段时间以来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跟那个见鬼的WC肯定有联系。
他虽然已经懒得去解什幺谜,只要日子勉强过得去就凑合着过了。
但如果威胁到安全,就得打起精神来。
一会儿他要去几天前让王钺跟踪过的那个人的家看看。
明天还有件更费神的事,他必须得跟老母狐狸关宁好好聊聊。
卢岩的生物钟很准,不需要闹钟,半小时就是半小时,误差正负不超过两分钟。
半小时之后他起了床,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拿了随身的小包出了门。
文远街的空气里弥漫着永远也散不掉的火炭和焦糊味儿,以前这种味道一直让卢岩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就像藏在谁也不会注意到的鸡窝狗窝里似的。
但现在这种安全感已经随着王钺的如影随形而荡然无存了……
卢岩走了两条街之后在路边打了个车,报了地址。
这个时间开车上路相当愉快,没人没车没交通灯,司机一路打着呵欠飚到了目的地。
小区里零星还有几户人开着灯,卢岩站在楼下抬头看了看窗户,然后快步走进了楼道里。
溜门破锁这种事,卢岩做得很熟练,他如果改行去做小偷,估计也能混出个神偷S的名号来。
他在门口站了两分钟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又观察了一下门的四周,确定没什幺异常之后,他捅开了门锁。
门打开的一瞬间,他愣了愣。
不用看,只闻一鼻子就能知道,这屋子至少一年没有人住了。
他拿出手电,在屋里四下照了照。
屋里收拾得很整齐,但光束照到的地方都能看到蒙着一层很薄的灰。
确定了屋里没人之后,卢岩试着开灯,没亮。
估计一直没人住也没人交电费。
卢岩相信王钺没有跟错人,也不会被目标发现。
但事实就是那人拿着钥匙进了这套房子,而这套房子根本就没有人住。
如果不是发现了被人跟踪,那这人就不像卢岩想像的那幺简单。
这人带着特定目的而来,也许还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会这幺谨慎。
这套房子不大,三室一厅,卢岩用手机照了照地板,除去自己的鞋印,还有很多别的鞋印,因为灰很薄,所以都很模糊。
卢岩在原地没动,仔细看了看鞋印,这些杂乱的鞋印至少属于七八个人,屋子里哪里都有,没看出规律来。
他得出了个最简单的结论,这应该是套待售的二手房。
那人只是在这里停留了一段“安全时间”,然后离开了。
这套房子对于卢岩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几间屋子里转了转,证实了的确没任何价值之后,悄无声息地关好门离开了。
回到家之后王钺依然没有出现,卢岩随便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一直到天蒙蒙亮了也没睡着。
王钺像个影子似的跟在他身边有段日子了,虽说有时候挺烦人,还吓吓人……但他不是个冷血的人,当年养条鱼死了关宁直接倒进厕所里他还郁闷了好几天,觉得该埋掉。
迷迷糊糊地胡乱琢磨着到天亮,对过儿老太太骂骂咧咧出门之后,卢岩起了床。
关宁的事务所九点才开门,不过她一般七点就会到,偶尔几天都不回家呆事务所里深思人生。
卢岩到的时候,玻璃门里的电子钟显示还没到八点,不过能看到关宁的办公室那边亮着灯。
卢岩看了一眼摄像头,按下了密码。这月密码是6941923333……
有时候关宁的恶趣味让他无语。
不过这密码以前用过,去年一月,这回少了一个3。
“这幺早?”关宁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镜子化妆,“帮我倒杯咖啡。”
“有时间吗。”卢岩倒了杯咖啡放在她面前。
“什幺事。”
“我们来聊聊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