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汕市机场不大,车子沿边缓缓停下,柯屿重新戴好帽子眼镜,要勾上口罩前,商陆叫住他,倾身过去吻了吻。

贴了深色膜的车窗阻隔了视线,柯屿在他的气息里安心下来,环住他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下车前,商陆贴着他的耳朵叫他“宝贝”。

他自己开行李箱取行李,好像商陆是个商务司机。司机一脚油门走了,把车开往停车场,商会的人在那里等着交接。

盛果儿在贵宾安检通道入口处等他,见人全须全尾地出现,心里长松了一口气,顺手接过登机箱。柯屿心情很好地开她玩笑:“果儿,瘦了。”

“还好意思说!消失这么多天!我都快被麦安言骂死了!”

柯屿往安检通道走,“嗯”一声,似笑非笑,“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想得茶饭不思。”

贵宾休息室静谧非常,盛果儿开着平板跟他核对接下来的行程。柯屿综艺上得不多,出剧组以后算不上忙,也就年末事情都赶一块儿了,才显得有些焦头烂额。有几台地方台的晚会给出了邀约,要等跟麦安言开会后再做筛选,杂志之前已经拍完,剩下的也就是一些重要的应酬和采访。

核对完,距离登机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盛果儿看新闻,问:“听说岛上都涨大水了?那你这几天怎么过的?消息也不回一个?”

柯屿无奈长叹一声:“妹妹,不是每天都跟你汇报平安了吗。”

盛果儿扭扭捏捏:“台风好吓人嘤嘤嘤,我都没敢出门。”

柯屿闭着眼睛假寐,眼皮子都懒得掀:“有话直说。”

“这几天都在吃酒店餐。”盛果儿飞速暗示。

柯屿好笑道:“行,我报销。”

说报销就报销,当即掏出手机给盛果儿支付宝转账,敲了个“5000”下去,盛果儿“天啊!”一声,掩唇惊呼。

柯屿:“……你至于吗?”

“不是!”盛果儿攥住他胳膊:“你看看看看!快!看!——那个是不是商陆?!”

柯屿微微抬起视线,见商陆在空姐的引领下步入贵宾厅。他压着棒球帽,一手揣裤兜一手推行李箱,分别时与空姐略一颔首,继而注意到了盛果儿明亮到灼热的视线。

盛果儿蹭地站起来疯狂挥手,好在贵宾厅里的不是忙着敲键盘就是打电话,并没人注意到她。

滑轮在地毯上静声,商陆走到两人跟前,居高临下的,先跟盛果儿打招呼:“果儿。”

盛果儿合着掌仰着脸拼命嗯嗯点头,欣喜道:“好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

柯屿默默扶住了额。

“处理点私事。”商陆说着,视线瞥向扶额拧眉的柯屿,唇角微微勾起:“柯老师。”

柯屿这才抬头,搭着的二郎腿并未放下,只是点头致意,稍显冷淡地说:“这么巧。”

就是脸颊有点发烫。

商陆低下头笑了一声,眼神温柔地锁着他:“说明我们很有缘分。”

盛果儿没发现这不对劲的,还觉得柯屿有点高冷,便发挥社交精神,热络地拉着商陆在一旁坐下,可是——哎?他怎么这么自觉就坐到了柯屿旁边?拜托那是她的位子!盛果儿只好转坐到对面沙发,八卦地问:“你也是潮汕人?”

商陆答:“香港人。”

盛果儿心里想,果然。他从头到脚就写着“港男”两个字。

“那你过来是旅游?还是踩点?”她还记着商陆摄影助理的身份。

商陆一手搭着沙发支着腮,“谈恋爱。”他说着,凝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并不看柯屿。

盛果儿少女心破灭:“原来你不是单身啊。”心口酸楚仍不忘八卦:“你女朋友是不是特漂亮?”

柯屿莫名出声:“果儿,别问了。”

盛果儿眨眨眼,柯屿一本正经地说:“没礼貌。”

商陆绅士地说:“没有没礼貌,柯老师言重了,”又转向盛果儿:“不过,我的女朋友好像不喜欢我跟别人提他。”

柯屿:“……”

淡定地从书报架上取下一份时尚画报抖落开,掩住了自己的脸。

半晌,从画报后传出一道声音:“……倒也不至于。”

盛果儿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商陆,商陆说:“我女朋友很漂亮。”

这可来劲儿了,盛果儿得寸进尺地问:“是温柔型的吗?还是御姐型的?”沉吟思索,“还是你喜欢甜美型的?”

也可能跟他一样又酷又潮,两人一起上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透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

“不是很温柔,也不甜美,”看了柯屿一眼,“年纪倒的确比我大。”

画报在手中翻过一页,发出了果然不太温柔的哗声,柯屿轻描淡写地问:“是吗。”

盛果儿跟着问:“是吗?原来你喜欢姐姐型的?”不知道想哪儿去了,自言自语地补充上:“的确姐姐型的比较性感成熟,而且放得开。”

商陆被热茶呛了一口,耳边听到椅子挪动的刮擦声。柯屿终于受不了这见了鬼一样的气氛,扔下画报站起身:“我抽根烟。”

吸烟区离得不远,一块深色玻璃阻隔了缭绕的烟雾。柯屿勾下口罩点上烟,远远地看着商陆。看着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渐渐归到原位,嘴角却又自顾自地翘了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个什么劲儿。最终不免低笑了一声,骂自己没出息。

一根烟抽到头,出去时刚好空姐来询问是否要提前登机。盛果儿二百五一样后知后觉地问商陆:“你跟我们是一班飞机?”

柯屿习惯了最后登机,不等他提醒,商陆主动错开,先行登机。

等他们也上了头等舱,空姐已经在进行安全检查。柯屿位子靠窗,他扣上安全带套上颈枕,心悬着,等着盛果儿被商陆强行要求换位子。然而直到客舱进行起飞播报,他可爱的小助理都还安然坐着。柯屿压下帽檐,盛果儿骤然觉得体侧气温下降了十来度。

气着气着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是送餐时间。嗅觉比意识更早地发现身边已经换了个人的事实。柯屿心里激烈地跳了一下,没有睁眼,换了个姿势,头轻轻枕在了商陆的肩上。

好像只是睡得深了熟了,身体无意而为的巧合。

商陆为他重新掖好毛毯,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音量附耳说:“……装睡也这么烂。”

扭头看见盛果儿瞪大了双眼,商陆似笑非笑地竖起食指,“嘘。”

盛果儿到下飞机也没想通,这两人之间奇奇怪怪令她融入不进去的氛围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看他们相处,又明明就是不熟。

譬如说道别的时候,商陆还是那样绅士周到一视同仁,先跟在场唯一的女士盛果儿说拜拜,才转向柯屿,只是拜拜换成了下次再见,前面加上“柯老师”,听着像有了约定。

公司的车就在通道尽头等着,柯屿不紧不慢地问,声音闷在口罩里,视线从帽檐下抬起看着商陆:“下次是什么时候?”

盛果儿又开始迷茫地在两人之间做视线左右平移运动,仿佛眼保健操。

“下次,”商陆给了肯定的答复,“应该是唐导请吃饭的时候。”

柯屿微怔,笑了笑:“好,回见。”

唐琢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商陆不担心,柯屿却放不下心。之前提出由他组局,请他和唐琢见面赔礼道歉,算是把这件事私下了了。但之后商陆为了帮他,以摄影助理的身份出现在了片场,跟唐琢当面道歉的事就尴尬地搁置了下来。台风天东拉西扯地闲聊,也顺便问了商陆关于这件事的打算。

出让版权,放弃全球艺术院线巡展,柯屿知道,商陆做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当事人牵涉的是他。

商陆获奖的影片「无聊/boring」,除了沿用了柯屿为飞仔设计的独白外,其实和「坠落」的主线剧情毫无关系,乃至整部电影的主题内涵也是完全不同。

在「无聊」中,柯屿是一个地下性工作者,整部电影就在他的独白、个人影像、街道空镜和谈贝斯的画面中进行。除了柯屿叙述着自己第一次出卖肉体、以及和菲姐的感情纠葛外,几乎没有实质的剧情。

他用蒙太奇很大胆,有时候声画的时间线完全被打乱,一秒里好像在同时进行两个故事,听觉和视觉割裂,但情绪曲线在这种紊乱中前所未有地被拎了起来。

之前商陆考过他,晚上的画面颜色是红色,代表欲望和危险,白天小卖部的影像却是白得发亮,灼热、无聊、令人困乏。宽而远的取景,但因为这样强烈曝光、明暗对比的设置,反而让人有一种被紧迫的窒息感。

柯屿在夜晚不停地走,画面纷杂热闹,与菲姐的性事纠葛在烟雾弥漫中叙述开,在白天无所事事,只是守着小卖部看着人流影动。

唯一的喘息口在天台,那一罐啤酒、夕阳,和晾衣绳上飘着的白色衬衫。

之后便进了弹贝斯前的调音和对话。

「贝斯这种乐器,很无聊的,但会上瘾。」

「为什么?」

「因为它够无聊。」

柯屿咬着烟,在惨淡的城中村白炽灯下,看着谱子断断续续弹完了旋律,面无表情透着慵懒,慵懒中有专注,专注中又觉得不耐烦,想,快点结束。

短片公示后,柯屿看过不下百次,他最喜欢的影评出自于香港影业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他说:

「无聊这部片子,比以往任何一部120分钟、140分钟、乃至200分钟的长影片,更准确地触达了人生的真实。人生就是无聊,无聊就是人生,一切看似紊乱的蒙太奇、神经质的和画面对应不上的独白、炽热冰凉的霓虹夜晚和白到发闷的小卖部影像,是无序的,但有恒定的旋律,那就是无聊,像影片最后柯屿弹的那一首贝斯。

我不知道别人的观影体验,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心里就在想,我艹,这他妈的真的够怪。电影工业发展到现在,什么实验的、革新的,千奇百怪的路子,讲实话,什么手段都已经不觉得新奇。形式主义的导演可以发明一万种故弄玄虚的形式,但内功在于,怎么让形式成为内容。

这个导演有这个内功,因为他完全用的是现实主义的拍摄手法,你看他的灯光都是最简单的就地取材,一个破城中村一个破码头一条破江一个破小卖部来来回回的走,我要说,我没见过比这更穷的获奖电影。

我想引用英格玛·伯格曼评论塔可夫斯基时说的一句话,用在我和这位导演上,很贴切:

看他的电影就是一个奇迹,觉得自己是站到了一个房间门口,过去从没有人把这个房间的钥匙交给我,我一直渴望能进去,但他却走进去了,行动自如,游刃有余。

我今年七十三,能看到这样的短片是我的幸运。」

这位老师最后顺嘴夸了一句柯屿,「柯屿的表演我很难撑过五分钟,这几年要不是栗山,我是想让这个年轻人滚出我的视线的。但我不得不说,他咬着烟对着镜头弹贝斯的最后三十秒,是他迄今为止最性感的三十秒。」

地位太高了,话一出粉丝敢怒不敢言,还要挨个儿排队去下面说:谢谢阎老师,青年演员柯屿未来可期!

影片公示的一个多月,他公司的信箱被塞爆,盛果儿一趟一趟地用大储物箱给他搬信。太多了,但柯屿一封一封拆得饶有兴致——开玩笑,他还没演过哪个角色这么让观众惦记。

拆到后面发现一半都是因为找不到商陆,所以托他跟导演“告白”。

好消息是,还有另一半总算是属于他的。

影迷比粉丝可爱。

柯屿知道自己有相当一部分粉丝其实不看自己的电影,但对自己的物料、代言、海报、八卦、咖位兴致勃勃,很奇怪。影迷说,看到后面莫名其妙就开始哭,一个人呆呆坐在黑黑的空房间里流着眼泪。

有和他忏悔,说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一团糟糕、看上去霓虹灯一样漂亮、实际上一潭死水白得发闷的生活,有的写长长的影评,说,一切漂亮的、欲望的、危险的关系和叙述,都是夜晚的自主沉迷,太阳一出,所有消逝,主人公看上去在步入正轨地生活,其实只是在一种呆滞的、自以为是的消耗。

有的不这么悲观,说,电影只是试图描绘出了一种本质,本质本身是没有褒贬属性的,最后扯了好长一段存在主义的阐述。

柯屿从来都知道,把商陆从这部片子的版权中除名,是彻底的不公。

一个飞仔的破故事,一个低级的地下性工作者初次卖肉的陈词滥调,独白再写出花来,影史上一石头砸下去能砸破一百张关于这个的DVD。

是商陆的天才照亮了这块平庸的屏幕,飞仔和菲姐的故事,飞仔的身份设定,只是这个故事里最庸俗的一环。

在绝对的天才面前,任何才华都显得不堪一击。

所以唐琢在那几天一直闭关,白天让副导演咬着牙在拍,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看剧本,看电影,甚至萌生了改剧本的念头。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牵扯的那个人是他,商陆也许也是不甘愿放手的。

“我想让律师出面,代我道歉。”

“听着好傲慢。”

“之前在片场见过,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和解机会。既然我已经放弃了版权,这部片从此以后都不会和我有关系,我出不出面也无所谓了。sean这个名字,不会再出现在荧幕上。”商陆无奈地笑了笑,“否则真见了面,唐琢会认为我和你一起在耍他。”

在震颤的台风中,柯屿想了想,“不,你还是要见。”

他看人尚准,知道唐琢本质惜才且直接,没有那些弯曲肮脏的底色。

“不仅要见,而且要把你的名字重新署回去。”

商陆微怔,又轻描淡写地拒绝:“之前和你说得很清楚了,这件事的是非对错牵扯不清,到最后唯一受损的只会是你。我不想。”

“我相信唐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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