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行是被吵醒的。
迷迷糊糊中，他一直能听见一个少年呜呜咽咽的啜泣声从远处传来，跟鬼叫似的。
他累得要命，不耐烦地钻到被子里捂住耳朵，那声音却穷追不舍地直往他耳朵里钻。
太他妈吵了，吵得让人睡不着觉。
赵行暴躁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可大幅度的动作却猛然引起一阵不适，昨晚上的一切立刻涌入脑海，赵行脸色也一下子变得铁青起来。
…………
不用完全体……去你妈的不用完全体！
一想起昨晚某人的言而无信，赵行就暴躁得想杀人。
他一边在心里把洛鸣山暗杀八百遍，一边咬牙切齿地穿上衣服，然后准备去看看谁他妈大早上不睡觉在那儿哭哭啼啼惹人烦！
出门之前，赵行又烧了红盖头，扯了红床帐，还踹翻了门口的两个大花瓶，稍稍发泄了一下愤怒。
赵行一走出房门就听出来了，哭的人是杜钰宁。
他的哭声并不大，之所以能吵到赵行，是因为赵行的听力又忽然变好了。
当然，这还要“得益于”洛鸣山昨晚的不懈浇灌。
……操！
赵行又骂了声脏话，狠狠踹了下墙，大步走向杜钰宁的房间。
他脸色难看，情绪暴躁，拉开杜钰宁房门时，表情凶狠得像是要去砍人。
杜钰宁立刻就被吓得一个哆嗦，蜷在墙角，不敢再哭了。
杜钰宁这个仿生人身体素质极差，来到地灵境之后不是晕着就是在睡着。
这两天，赵行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可他一看见赵行就浑身发抖起来，还自以为很隐蔽地往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赵行皱了皱眉，三步并作二步走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把他手里藏的东西拿了过来。
可令人意外的是，他手里拿的不是防身用品也不是什么危险武器，而是他自己的终端。
终端的页面正播报着与杜家有关的新闻。
杜璋擎之死固然蹊跷，整个杜家庄园的轰然爆炸也骇人听闻，可此刻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的不是这两件事，而是杜璋擎生前所做下的恶。
杜璋擎死亡不到两天，名下的巨额财产和暗中所涉及的行业就被相继爆出。
新闻报道里，他不但与地方官员勾结，杀死了许多人，还是《F101》节目组的实际控股人，而另一个毫无底线，杀人无数的游戏——《方休》也被搬上台面，引起各方激烈讨论。
而最令人在意的是，他还是某恐怖组织的重要成员，所行之事全部都是反社会，反人类，反和平的。
转瞬之间，《F101》紧急叫停，无数明星网红企业家都与杜璋擎撇清关系，杜璋擎瞬间成为了社会毒瘤，网络上铺天盖地都是对他的谩骂。
“是你们做的对吗？最先报道这件事的记者是洛氏集团的人，是你们杀了我爸爸，还诬蔑他……对不对？”
杜钰宁声音都是颤抖的，整个人像是落汤鸡一样狼狈。
记者确实是洛鸣山找的，洛鸣山之前用全息视频和洛氏的人沟通时，赵行也在场，他还特地强调让他们淡化杜夫人的存在。
但是——
赵行：“上面的报道句句属实，证据都摆在明面上，是不是污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杜钰宁又哭了起来。
他眼睛红红地看向赵行，说：“我……我要去见我妈妈。”
见赵行没反应，他又咬了咬牙，浑身颤抖，毫无逻辑地威胁道：“你要是不让我见她的话，我就要告诉妈妈……是你把我骗到那个包厢，还安装炸弹，差点把我害死的！”
赵行嗤笑：“你以为是我安装的炸弹？”
杜钰宁：“是你给我发的短信，还伪造截图骗我说妈妈约你去那里的，不是你安装的炸弹，难道是妈妈吗？如果不是你差点炸死了我，我……我怎么会需要待在这个仿生人的身体里！”
赵行愣了一下：“……你知道你现在是仿生人？”
“当然，”杜钰宁没好气地说，“我都两天没上过厕所了！”
赵行：“……”
杜钰宁语气变得低落起来：“而且我也不饿，但身体的力量却忽然变大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到有个声音提醒我说电量不足，电量不足……我手指一碰到终端的蓄电池就会自动充电。”
他顿了一下，垂下头，又说：“我知道，我当时肯定快被炸死了……那个炸弹离我那么近，我疼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还活到现在，但我的爸爸妈妈很厉害，他们在我快死的时候把我的脑电波接到了仿生人的身体里……但我以后就不算是人类了，连拳击比赛都不能参加了。”
赵行看着他，轻轻皱起了眉。
他现在又有些不明白了。
他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拥有杜钰宁性格和杜钰宁记忆的仿生人，还是拥有仿生人身体的杜钰宁？
杜钰宁抬头看向赵行：“你让我见见妈妈吧，我绝对不告诉她是你把我炸死的……我发誓。”
他顿了下，又哭泣着央求道：“你……你不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吗？求求你了。”
赵行沉默半晌：“走吧。”
赵行带着杜钰宁来到兰妍的屋子，杜钰宁一看见兰妍就哭着扑到她怀里。
他大声喊着妈妈，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自己看到的新闻，他浑身颤抖着发问：“妈妈，爸爸真的是坏人吗？他杀了很多人吗？”
兰妍沉默了半晌，轻轻推开他。
“杜钰宁，我不是你妈妈。”
二十分钟后，杜钰宁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完完整整的。
他整个人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却连哭都不敢发出声音了，他体内所储存的泪液已经全部用光，连嘴唇都变得干燥起来。
“……你不是我妈妈吗？”他喃喃道。
“那会满足我所有要求和容忍我的无理取闹，在别人说我笨的时候气得差点失手杀人的是哪个妈妈？
“那在我被人欺负的时候告诉我，她喜欢会打架的男孩子，还教我还手，带我去看拳击的人是哪个妈妈？
“那在我九岁生日的时候带我去野餐，遇到野猪时把我护在身下喊我阿……阿宁的……又是哪个妈妈？”
他顿了一下，仰头看向兰妍，神色变得分外悲伤。
“当时你喊的……其实是阿行，对吗？”
兰妍没有说话。
过了好大一会儿，兰妍才回答道：“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她。”
杜钰宁呆呆地说：“……原来我的妈妈是两个人啊。”
空气又变得沉默。
赵行有点儿想抽烟，可摸到烟盒，刚掏出打火机，兰妍就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赵行：“……”
赵行默默把打火机放下。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杀我？”杜钰宁忽然问。
赵行放下另一只手里的终端。
那上面的界面还是某个付费问答网站。
在兰妍毫无隐瞒地告诉杜钰宁真相的时候，赵行在里面询问——“如何对仿生人进行重置”以及“如何在家里快速安全地摧毁仿生人”。
赵行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要杀你？”
杜钰宁嘴唇动了动：“你不想杀我吗？那你们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不就是想让我死得明白点吗？”
赵行沉默了下来。
他其实也不知道杜钰宁该怎么安置。
但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傻小孩好像没那么大的报复心，他甚至在为自己有两个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的父母而感到羞愧。
“我不会杀你的。”赵行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事儿，你想去哪里？我送你走吧。”
杜钰宁愣愣地看着他，想了好久，然后说：“……终明路74号。”
“要离开这里了吗？”兰妍站起身子。
赵行掀开地毯，一边在地上画传送阵，一边说：“典礼不是都结束了吗？咱们在这儿待着也没什么事儿，而且身体也都挺不舒服的，走吧。”
主要是他现在真的不太想见洛鸣山。
兰妍：“现在就走吗，不用和长老们告个别吗？”
赵行：“不必，长老们都去做清晨祭礼了，忙着呢。”
兰妍：“就算不和长老们告别，至少也要和洛鸣山说一声吧。”
兰妍顿了一下，问：“洛鸣山是还在睡吗？”
赵行皱了皱眉，眉宇间隐隐可见烦躁。
谁他妈知道洛鸣山去哪儿了？大早上就不见人。
可兰妍却误会了赵行的意思。
她看向赵行领口处的吻痕，又很快移开视线，轻咳一声，语气有些尴尬：“他肯定是被你折腾惨了……你这样一声不吭就直接走，会让人心寒的。”
赵行：“……”
操啊。
谁他妈折腾谁呀？！
赵行耳根子都烫了。
兰妍拿着一个白色的信封递向赵行：“至少要给他留封信，别让他醒来找不到人，内容也要好好写。你还年轻，不太懂，但老婆就是要哄着的。”
赵行：“……”
赵行一脸暴躁地接过信封，转身背对着兰妍在纸上对洛鸣山乱骂一通，然后就潦草地折了起来。
“走吧。”赵行说。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赵行的力量变强了，他们一出传送阵就精准地回到了赵行的公寓。
赵行拿了一把钱塞给杜钰宁：“那什么终明路74号，你可以自己去吧？”
杜钰宁接过钱：“可以，谢谢。”
兰妍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我要做早饭，要留下来吃一点再走吗？”
杜钰宁摇头：“不用了，我现在是仿生人，吃不了饭。”
说完，他就一步一步离开了，出门之前，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兰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兰妍做的早饭很简单，却意外地很好吃。
在K13区的监狱他们一般都吃食堂，而回到赵家后，赵家都有帮佣。
这还是赵行第一次吃兰妍做的饭。
似乎看出了赵行的惊奇，兰妍把碎发别到耳后，轻声解释：“杜璋擎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必须要吃到妻子准备的早餐，我是跟艾斯学的。”
赵行：“在杜家……很累吧？”
兰妍：“是很累，要做一个恐怖男人的妻子，要做一个陌生小孩的母亲，还要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女人为伴……而且这里都是怪物和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高科技，我有时候半夜醒来经常会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兰妍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端正地放到桌面上，轻声道：“所以阿行，我想回去，回地底下。”
赵行愣了一下：“你是还想回赵家吗？”
兰妍走后，赵德生又交了好几任女友，虽然没有结婚，可怀了孕又被他那两个儿子弄流产的，都有好几个。
兰妍却摇了摇头：“回我自己的家。”
她垂眸，又轻声说——
“我想回原本就属于我的地方。”
白漆巷3号门店的花房还留存着一张车票，今天刚好是周三。
从老板手里接过车票，赵行却又忽然问了一句：“车票还有吗？”
“有的。”老板说。
赵行：“再要一张。”
兰妍看向赵行：“你也要下去吗？”
赵行点点头：“我不太放心，我送你下去。”
虽然不知道通往地下世界的传送阵怎么画，但他现在已经能熟练地画出通往地灵境的传送阵了。
到时候也不怕回不来。
一张车票七百万，赵行毫不客气地走了终端里的夫妻公共账户。
拿到车票后，兰妍忽然又问：“对了，老板，你知道终明路74号附近有什么吗？我刚刚搜了一下，那里只有一个废弃拳场。”
老板：“那里还有一个报废机器人处理中心，因为是新建的，所以地图上还没有显示。”
兰妍脸色大变。
赶到终明路74号的时候，杜钰宁正在报废入口排着队，他前前后后站着许许多多的机器人，大部分都是独自来的，因为它们的主人给他们下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去报废处销毁你自己。
可在所有的机器人和劣质仿生人之间，只有杜钰宁一位精致得如同真人。
“杜钰宁，你在做什么？！”
兰妍一把把他拉出来，脸色难看得不像样，好像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扇他耳光。
杜钰宁还是第一次见到兰妍这么不温柔的模样，他被吓到了，说话都结巴了：“我……我想销毁我自己……我……我没地方去了。”
“我没地方去了。”他呆呆地重复道，“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记忆里高大的父亲是个已死的罪人，被所有人唾弃辱骂。
他记忆里温柔的母亲一分为二，一个在死前曾经误杀了他自己，另一个成了别人的妈妈。
他的家被炸成一片废墟，他名下所有财产全部充入国库。
他现在拥有着仿生人的身体，他没有身份，他不能去工作，他只能被别人领走，被赋予各种功用。
可他长着一张社会毒瘤杜璋擎儿子的脸。
他连去当下人都没有人愿意要。
兰妍沉默了下来，转头看向赵行。
赵行点了点头。
于是兰妍牵上杜钰宁的手：“你要跟我一起走吗？我去的地方可能会比较黑。”
杜钰宁愣愣地抬头，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要。”
于是赵行又花了洛鸣山七百万。
“有早点的车次吗，”赵行问老板，“比如说现在就能出发的？”
如果晚上10点出发，估计他还没坐上车，洛鸣山就要找过来了。
“有。”老板说，“但要加钱。”
赵行利落地付了钱。
可老板却没给他换新的车票，而是给了他一张纸，上面写着六个大字：“已加钱，早出发。”
赵行：“……”
一个小时之后。
走出简陋的，最多只能容纳十人的电梯车，赵行又看见了他所熟悉的世界。
所见所闻的是破败的地下通道，摇摇晃晃的电灯，以及远处小混混在监控器损坏的街巷里持械群殴的动静。
这里是传说中的混混集中营。
C市众人误以为赵行被流放的目的地。
在幻境里赵行和洛鸣山偷偷在一起躲了三天的落后小县城。
——K市3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