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一晃,门开了。
原本没有声息的祠堂里突然多了点生者的气息。被烛光映得昏黄的墙壁上闪过一个孩童的影子,稚嫩的跑动声磕磕绊绊,最后噗通一声撞到了铁质的栏杆上。
这动静不大不小,栏杆里面的一个麻布袋子被惊得一抖。
“噗。”孩子虽然觉得痛,却被自己蠢得破涕而笑,“是我。”
麻布袋子听到声音后,好半晌,几根细嫩的小手指才怯生生地扒开了袋子口。袋子里,掩着两颗黑豆子一般的眼睛,栏杆外的小男孩冲那视线的主人咧开笑颜,招了招手,“过来。”
麻袋里的小玩意儿像是受到了鼓舞,咕噜咕噜,滚到了栏杆前。他也像刚才那孩子扑倒时一般,咣当一声撞到栏杆后才停下来。
他先是把两双小手伸出去,有些吃力地往外爬。麻袋里爬出来的是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孩,天生白嫩,又总不见光,皮肤白得像是个假娃娃。小家伙的脸上也没有孩童该有的圆润和血气,惨白又清瘦。
“今天是中秋,我拿一块给你尝尝。”栏杆外的男孩将一个装着一整块月饼的小盒掏出来。他看上去,比笼子里的小家伙大上四五岁。
男孩并没有直接将月饼递到栏杆里,而是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铁勺,耐心地将月饼掰开,用勺子将月饼里松软的莲蓉糖心挖下来,递到了小家伙的嘴前。
小家伙眼神懵懂,歪过头。
“吃。”小男孩动动勺子,道。
小家伙这才小心翼翼地含住勺子。他显然是第一次尝到月饼,糖心在舌尖化开,纯粹的喜悦不加掩饰地在嘴角漾开。
看小家伙笑了,男孩也很高兴,“好吃吗?”
小家伙张了张嘴,虽然什幺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却重重地点了头。男孩又在月饼里挖了一大口,塞到了小家伙嘴里,两人隔着一道冰冷的铁笼,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喂着。
“哎。”祠堂里只有男孩一个人的喃喃自语,“你都三岁了,还一点自理能力都没有。走路都不会,只会用爬的。”
小家伙只顾着一口一口吃着勺子上的美味,对男孩的话充耳不闻。
男孩将月饼皮搅碎,混着糖心喂给他,“我听宅子里的婶婶说,只要我以后当了家主,就能把你放出来了。”
像是在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小家伙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勺子,没反应。当然,对于很少与人交流的他的来说,男孩的话他根本听不懂,也说不出回应的话。
小小的月饼很快就喂完了,男孩伸手拂去小家伙嘴角的碎屑,“这样可不行,我见二叔家的那个小光头两岁的时候就会说不少话了,你再这样被关下去,以后就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了。”
说着,男孩将勺子放在空盒里,好整以暇地盘腿坐好,探着脖子询问笼子里的人,“小奂,还记得我上次教你说的话吗?学会了吗?记得吗?”
小家伙也学男孩一样,小屁股扑通一声坐到地上,他对上男孩焦急的视线,两颊一股咧嘴笑了,“哥哥!”
......
“哥!”
“哥你说话啊!”
冷小台跟上闵仑的身影,焦急地询问,“那年我假装溺死逃离闵家,你是不是又领回来一个孩子冒充我?那孩子是不是你从岛上带回来的?他为什幺会在十九岁那年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他脚踝上也有那个纹身,那纹身是炼婴的锁灵符,我知道他是谁!他为什幺要接近我?你在看见我影子的时候就认出我了是不是?那影子怪是你做的吗?闵家的其他人呢?闵仑你站住!”
闵仑果真在一扇门前站下了。他没有急着去开门,而是静静等着冷小台的下文。
“那孩子,是你杀的吗?”
半晌,闵仑未答,冷小台暗自叹了口气,继续道,“看见他尸体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时候该见见你了。可我找不到你,而你也不会来找我。所以我扮成他的样子,假装他还活着。凶手知道他的死,凶手会主动来找我。我猜害死他的是你,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闵仑缓缓拿起手机,打开翻盖,在键盘上敲了两下又停了。他放下手机,转过头,声带勉强发出喑哑的声音,“十三年不见了。”
这夜与十二岁溺水那晚一样,月明星稀,恰好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整整十三年。
“啊...”冷小台从天幕上收回视线,“嗯。”
“闵家其他人呢?”冷小台问。
话音刚落,闵仑伸手将身前的门推开了,门合页发出的干涩声响,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这间房隐在老宅的最深处,小小的一扇门里掩着整座古宅最宽敞的一块天地。烛台之上,即将燃尽的蜡烛晃着黯淡的烛焰,数量惊人的星星点点如盘山一般绕着四面的墙壁,地上那大滩的蜡油泄露着这里的秘密。——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
墙壁之上,纵横无序地陈列着大大小小的牌位。这里是闵家宗祠,牌位上都有一个闵字。冷小台最初就是靠认他们的名字来识字的,如今这间房里又多了许多新的。
冷小台十二岁以前的日子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重回故地,他的心情意外地没有一丝起伏。他默默跟上闵仑的脚步,向房间中央走去。
整间房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庞然大物,一块大到离谱的绸子罩着其上,闵仑走上前,一把将绸子扯下。浮尘轰然腾起,冷小台屏住呼吸,拧着眉头仰头看。
那绸子里的是一个巨大的金丝鸟笼,据说是族里的镇邪锁灵之物,曾经是冷小台专享的,如今却易了主。
微弱的烛光照进笼内,地上那团黑影如受惊的章鱼触手一般猛地缩成一团。
冷小台微不可查地倒吸了一口气,了然。
虽然老宅里的人的去向与他预料中一样,然而真当听到确凿之音时,冷小台还是为闵家人凄惨的下场感到唏嘘。他闭上眼,道,“我没恨过他们。”
“嗯。”闵仑绕着鸟笼走,手指在栏杆上一根一根划过,敲出铛铛的声响。
冷小台睁开眼,“是谁干的?”
突然,那被惊醒的巨物发疯般朝闵仑扑来,哐地一声撞在禁锢它的铁笼。烛光中,那裹着尸浆的亡灵不再透明,浑浊扭曲的一团空气在笼中失控地冲撞,伴随着栏杆发出的铮铮声响,无法数计的嘶鸣声正拉扯着冷小台的神经。
“呕。”冷小台忽地感到一股血气上涌,莫名的剧痛使他不得不扶住栏杆站稳。
就在这时,闵仑的指尖触碰到鸟笼的门锁,只听清脆的咔哒声,闵仑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将门锁挑开,随后,他一把扯过不明状况的冷小台,把人拽进了鸟笼里。
“哥!?”冷小台扑到铁栏前,不知所措地看着闵仑,“哥你这是干什幺?”
闵仑面色沉静地将笼子再度锁好,转身向冷小台正对面的灵位走去。
鸟笼内,冷小台的进入惹得那鬼影一滞,紧跟着便是更狂暴的嘶吼,像是有上百人,不,上千人!
狂躁不安的一团黑影暴起根根黑刺,黑刺笔直地刺穿冷小台的影子,那团浊气也如藤蔓一般缠住了冷小台的颈喉。
“闵仑!!”冷小台泛白的指骨紧紧握住栏杆,困惑地看着闵仑的背影。——无法使用能力的他本就毫无抗争之力,更何况此时此刻,冷小台明显感受到自己的灵质正在不受控制地四窜着。
“你知道,那个光头为什幺会变成那块烂肉吗?”闵仑在抽屉里翻出一只落了灰的白烛。
冷小台感受着五脏六腑拧搅的疼痛,艰难抬头,灵速正以难以承受的高速增长着,膨胀的灵质仿佛要破体而出。
闵仑将蜡烛点燃,端端正正地立在灵位前,“这里是灵漩的正中心,即便是灵质异常庞大之人都很难保证清醒,更何况那光头灵质那幺低,顷刻之间就爆了。”
说完这话,他身后的冷小台也早已承受不住地软下膝盖,缓缓地跪坐到地上。闵仑又在抽屉里摸出一个牌位,那牌位像是早就备了的,上面的名字都刻好了。他将牌位上的灰土用袖子蹭了蹭,摆到了祠堂里最后的一块空位上。
做完这一切,烛火又是一晃,昏黄墙壁上的人影缓步离开了祠堂。冷小台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原地,双眼失焦地看着前方。新燃的烛焰一耸一耸地窜动着火光,那光亮照亮了最后立在祠堂里的牌子——亡弟闵奂。
狰狞的鬼影撕扯着地上那不再挣扎的人影,原本就不该有生迹的祠堂再次回到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