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入佛,我就入佛,你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一间道观,一场倾盆大雨。

云海站在道观外面,看着跪在道观门口的人。

那人与他有张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他。

云海刚挣脱权臣与少年天子的迷梦,转眼又来到这里。

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那个跪着的人看不见他,推门出来的道童也看不见他。

云海静观其变。

“我说云郎君,您就别再跪了,您再跪多久也无用,我们观主说了,不收就是不收!”

道童撑伞站在他面前,声音传过大雨,清清楚楚传递过来。

跪者不言不语,背脊挺直。

道童拿他没法子,站了片刻,叹一口气,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入内。

道观大门重新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云海走到那人面前,半蹲身,看他的表情。

为了避开雨水浇面,对方微微低着头,脸上是跪久了的麻木,也是穷途末路的绝望。

何必呢?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一个道观而已,就算里面住的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那又如何?

但他说的话,对方听不见。

云海索性也就不浪费气力,在旁边靠树看戏。

天色渐暗,复又明亮。

一夜过去,雨还未停。

跪者没有等来道观里的人金石为开,却等到自己的仇家。

十几人提着兵器前后脚赶到,其中不乏修为深厚的高手。

这么多人对付一个手无寸铁连修为都没有的少年,未免小题大做。

云海冷眼旁观,只等那少年被千刀万剐,死在道观门口。

对方不着急马上动手,他们似乎想从少年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一直在逼问。

兵器在少年身上划出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未知命运,而非酷刑本身。

但少年就是不开口,他唇角紧抿,一言不发,连呻吟都强忍着。

血从他身上流入青石砖的缝隙里,又很快被雨水冲散。

云海心里泛起一股焦躁。

这少年与他长相太相似了,难免让人有种代入感。

可他又无法出手,只能眼睁睁这么看着,否则在场这些人,早就死光了。

若是任由人在道观门口就这么死了,那这座道观的主人也太窝囊了!

他冷笑想道。

道观大门还真就缓缓打开了。

两位道童开路,但这次不再是他们出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而是另一个人迈过门槛,站在台阶上。

云海望住那人。

是长明。

早在海边相遇时,他就有种感觉,自己从前见过这人。

“你们弄脏了我的青石砖,要怎么赔?”

长明站在台阶上,长袍广袖,飘然出尘。

这个长明与他认识的,有很大区别。

他在九重渊里见到的长明,常年神色疲倦而淡淡,像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潇洒随意游戏人间,不将任何事牵挂心头,生死看淡豁达大度,与所有进入九重渊的修士都不一样。

但眼前这个长明,面容冷肃若刀,不苟言笑,行止缥缈举重若轻,眉头因为常年拧起而留下一抹竖痕,更添凌厉。

这是一个真正的强者,而且是屹立于世间巅峰的顶尖强者。

云海心头狂跳,兴奋起来。

他仔仔细细打量长明,没有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追杀少年的仇人对长明也有几分忌惮,客客气气拱手,说这少年是他们主人的仇家,手上藏着祸国殃民的东西,不逼他交出来,以后还会祸害更多人云云。

少年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在那七嘴八舌,他被折磨得倒在地上,唯有一双眼睛在细雨里亮得出奇。

长明也没理他们,径自从台阶上走下。

雨水落在他身上,好似遇到无形屏障,沾衣未湿,发干如新。

“你想拜我为师?”

他居高临下,少年抬头仰望。

“是!”

这是云海听少年说出的第一句话,雨里他的眼睛发亮,紧紧望住长明。

那点亮光落在云海眼里,宛若烟花炸开。

瞬间错乱时光与记忆碎片被打散重组。

少年就是他,他就是少年。

他是云海,也叫云未思。

云未思是白天的云海。

他则是夜晚的云未思。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你能给我带来什么?”他听见长明如是问少年。

少年时期的云未思一时被问愣住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他身后的仇家见状趁机出手偷袭,一道剑光掠向云未思后心,迅若闪电。

长明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轻轻抬手,那道剑光居然就停在少年后心半厘之处停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仇家骇然!

须臾,剑光原路飞退,射入出手者眉心,对方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其他人被震慑住了,纷纷后退,不敢再轻易出手。

但长明却没准备放过他们。

“你们解决恩怨,解决到我门口来了,当着我的面出手,嗯?”

最后一声沉若磐石,重重锤在所有人心上。

云未思一口血吐在身前的青石砖上,原本跪得笔直的身体摇摇欲坠,将要歪倒。

云海似也受到牵引,心神微震,不得不扶住树干站稳。

仇家为首一人干笑:“打扰九方观主清修了,我们这就告退,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少主?”旁边有人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却被首领一眼瞪回去。

他们自以为就此收手,玉皇观也无话可说,谁知长明却又出声了。

“我让你们走了吗?”

首领素来豪横惯了,又仗着有背景,哪怕知道对面是个宗师级高手,也无多少惧色。

“九方观主,此人既然寻求到您这里来庇护,我们就不动手了,只要他一日不出玉皇观,性命就无碍,就当是我等给您的见面礼了。”

长明淡淡道:“你们弄脏了我的地方,说两句话就想走?”

首领:“那你想怎样?”

长明:“你把命留下来,旁人我可以饶过。”

首领气笑了,直接抬手下令进攻。

他就不信自己这么多高手,会打不过一个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只说了两个字。

“剑来。”

他抬起手。

这个动作,平平无奇。

但所有人同时都听见嗡嗡长鸣。

他们手中的剑鞘开始剧烈震颤。

霎时间,万剑齐发!

所有剑像有了自主意识,同时出鞘,斩向他们的首领!

十几把剑的剑光当头罩下,首领大惊失色,退无可退。

剑光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首领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遍体鳞伤。

十二把剑,整整齐齐插在他周身。

所有人骇然变色。

少年的眼睛却变得很亮,他望着九方长明,就像望着唯一的光。

云海也在看九方长明。

这人是如此强大,而强者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能让世上所有人抬头仰望。

可这样一个人,又是如何从宗师变成废人的?

连脾性,都大相径庭。

仇家抬着首领的尸体匆匆溃逃,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少年则跟在长明后面,头一回踏入这间道观。

只是刚迈过门槛,他头一歪,人就倒了。

长明弯腰掐他人中,给了一颗丹药。

少年只是跪太久,体力不支加上淋了雨,缓缓苏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糊。

他眯起眼睛,看着逆光中的长明,不自觉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别走。”云未思喃喃道。

真没出息!

云海忍不住暗哂,忘了那就是他自己。

“等你醒了再说。”

长明袖子拂过额头,云未思软软倒下。

他叫来道童将人背到厢房去,自己则去给观中弟子上早修了。

门口血迹未干,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不知怎的,云海明知这是镜湖给他设下的幻境,却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他想看看九方长明这样的强者,为何会后来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也想看看另外一个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在玉皇观拜师,又学了些什么。

长明没有赶走云未思,从那天起,算是默认他在玉皇观留下,但也没有答应收他为弟子。

云未思坚持不懈,最终以努力打动了九方长明,成为观主第一名入室弟子。

也是长明在道门的唯一一个弟子。

梦境中不觉时光飞逝。

云海看着云未思一点点修炼,一点点成长,从少年变为青年,从倔强深沉变得稳重干练。

他也会笑了,虽然大多只是面对师尊的时候笑,但起码是有血有肉的,不再是那个跪在道观面前,只凭着一腔仇恨支撑不倒却麻木不仁的云未思。

他会细心给师尊打扫屋子,会跟道童学编蒲席,为其师亲手编一个生辰贺礼。

他会在灯下临摹九方长明的笔迹,写了长长的字帖,然后露出会心一笑。

他还会听说隔壁山峰有一处山泉雪水煎茶乃天下一绝时,特地大半夜翻山越岭等了三天,直到等来冬季第一场雪,再捧着装满初雪的陶罐回去,正好赶上酷爱喝茶的九方长明清晨第一壶热茶。

云海就在旁边默默看着。

看着云未思的悲欢喜乐,看着他对师尊的满腔热忱。

看着他修炼时的心无旁骛,也看着九方长明的倾囊相授。

他将手按在胸口。

滚烫的心脏也在跳动,似乎感同身受。

为什么他会完全不记得了?

为什么九方长明这个人,在海边重逢之前,他竟然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云海闭了闭眼,压下澎湃灼热的心绪起伏。

时光仿佛静止,又一直往前流淌。

云未思的七年时光,也被云海重新一点点找回来。

但他觉得日子不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因为九方长明的修炼也遇到了瓶颈,他时时能看见对方紧锁的眉头,与若有所思的神情。

终于有一日,玉皇观迎来了它的劫数。

九方长明携徒出门赴约。

云未思从前的仇家找上门来,这次他们带来更厉害的帮手,但没了九方长明的道观,其实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门派,仇家找不到云未思,直接发泄在道观里半数弟子身上,玉皇观死伤惨重。

闻讯回来的云未思千里追杀,将当年那伙仇人都解决干净。

现在的他早有能力报仇,只不过这些年一直在道观里修行,无暇旁顾。

等他回到玉皇观,九方长明却提出,他要离开玉皇观,也离开道门,另立门户。

“我的修为已经到瓶颈,进无可进,唯有破而后立,方有余地。”

花树下,长明对云未思道。

“参悟得道也未必要破而后立,道法深奥,师尊大可另辟蹊径,何必非要离开道门?”

云未思露出从未有过的急切。

他不希望其师离开,但云海知道,九方长明是一定会走的。

道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也许这棵树上的细枝末节还没有被九方长明摸透,但树的形状和它所能达到的高度,九方长明都已经了解了,他希望去探索别的树种,而不是终其一生浪费在这棵树上。

但那个时候的云未思是不明白的,他希望玉皇观这种日子能一直延续下去。

果不其然,九方长明道:“玉皇观,我建议你不要接掌,俗务会浪费你的精力,耽误你的修炼,你就照着我教你的心诀,一直修炼到顶,再寻往上的新路,我会先入佛门,研究佛法,以求终有一日,将百家融会贯通,再返璞归真。”

云未思想也不想就道:“您入佛,我就入佛,您入魔,我也可以入魔!”

九方长明摇头:“你不必跟着我,你很有悟性,在道法上也已小有所成,循着这条路走下去,终有一日可以大成,揠苗助长,其害反大。而且你生性寡情少欲,正适合修无情道,我杂念太多,总想兼容并蓄,集百家所长,这也是一种欲,注定无法走这条路。”

说罢,他看着云未思,若有所指:“你原本就无牵无挂,我这一走,正好让你斩断最后一丝尘缘羁绊,你也已为玉皇观弟子报仇,了结因果,正可专心潜修,不再旁顾。”

云未思听得怔怔,半晌问道:“你意已决?”

九方长明:“已决。”

云未思:“那我何时可以再见到你?”

九方长明:“等你成为宗师的那一日吧。”

夕阳下,云海看着九方长明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而云未思始终站在那里,从黄昏到日落,从长夜到黎明。

他的姿势未曾改变,似乎这样就能等到师尊重新回转,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玩笑与试炼。

云海也站在这棵花树下,看着日月变幻,星辰流转,若干年过去,树还是那棵树,道观还是那座道观,从道观里出来的云未思,面容神色却比当年又沉稳了许多,脸上非但一点表情都没有,而且是真正的冷若冰霜,无论看人或者看物,都像是在看死物。

超然物外,又隔绝于世外。

云未思没有听九方长明的话,他依旧接下道观,在九方长明的师弟兵解之后,成为新一任观主,并且得到千林会的请柬,得知九方长明的消息,提前结束闭关,匆匆出门。

云海也想跟上去,他有预感,云未思这一趟旅程,将会很重要。

但眼前忽然剧烈晕眩,脚下站立不住,地面忽然化作巨浪旋涡,他彻底被卷了进去。

……

怒海沉浮,波涛汹涌。

长明挟着昏迷的云海,在海浪里艰难求生。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掉入此处,只知道身边还多了个不肖逆徒和包袱累赘。

“你倒是醒醒,别装死!”他狠狠给了云海几巴掌。

对方还真就睁开眼睛。

长明:……

云海反手将他抓住,长明还以为他要出手打人,对方却扯住长明拔水而起,将两人送到不远处一艘船上。

破旧海船在海浪中沉浮不定,却始终没有彻底沉入海底。

“这是哪里?”长明只觉满嘴俱是咸腥味,连脸上都沾满海盐的气息。

“弱水,九重渊里的第七重渊。”

“我猜得没错,镜湖下面果然联通其它各渊。”长明将袖子拧干。

云海摸出一个装淡水的水壶递过来。

“多谢。”

长明也的确是渴了,接过来打开就喝,喝了两口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倒不是担心云海在水里下毒,想杀他不必这么费劲,而是这人打从一开始就想杀他,后来又将他当成看戏的玩物,却从未如此态度平和行事正常过。

“云海道友,你没事吧?”

云海正想说话,眼角余光瞥见天光乍破,不禁微微色变。

“快天亮了。”

快天亮了?

然后呢?

长明思路被骤然打断,不明所以看他。

身后,漆黑船舱传来吱呀怪响。

两人齐齐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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