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如果你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云未思已经许久没有真正睡过觉了。

修士所谓睡觉休息,其实也是一种修炼冥想。

人生苦短,追求长生大道的步伐,半刻也未能停歇。

但这次,他不止睡着了,还做了梦。

兴许是之前入魔所致,兴许是受了倚靠身边睡觉正沉的人影响。

梦里光怪陆离,光阴跳跃。

冰天雪地,茫茫一片的白,看不见半点异色。

他却身着单衣站在冰瀑下面。

头顶冰瀑垂落成丝,似随时能化为尖锐冰锤落下,刺入他的脑壳中。

他的牙齿在打颤,浑身也不由自主发抖,寒冷从外部渗入身体,又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几乎将骨头也冻为冰雕。

有人从远处走来。

身影越来越近,却依旧掩盖在风雪中,不甚明晰。

他望着对方走到身前。

“还继续吗?”师尊如是问道。

他艰难点头,脖子彻底被冻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点头了没有。

“那就继续吧。”

对方道,看了他片刻,复而转身离去,再无回头。

他又整整站了三天三夜。

不是处罚,而是修炼。

他的灵力迟迟未能彻底淬炼出来,玉皇观的人都觉得他很难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士。

即使大家都认同他的毅力决心,但有时候再坚毅能吃苦,没有天赋也无济于事。

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

艰苦环境也许能逼出他的潜力。

云未思主动提出到这里来修炼,师尊同意了。

师尊素来严厉,这样自苦的修炼法子,是对方所乐见的。

他从未给云未思灵丹妙药,从不让他走捷径,甚至连修炼瓶颈上的指点,也总是寥寥数语,吝于开口。

三天,也许是更久,他已经完全模糊了概念。

脑海一片空白,唯有丹田一点灵力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风雪消停一些,视线不再模糊不清。

他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霜花簌簌掉落。

远处石头上,坐着个人。

那人头顶肩膀上都落了些雪,想必这个姿势已经维持很久。

那是师尊。

以对方修为,根本不必用这种法子来磨炼自己,但他还是坐在那里,与云未思遥遥相对。

云未思想笑,忘了脸已经冻僵住,差点就笑出裂痕。

但心底的笑还是徐徐漾开,像春意拂过结冰的湖面。

后来,他在那里坐了多久,师尊也就坐了多久。

直到他终于能够自如控制灵力,将其运转全身,收放自如。

有些人并不喜欢用言语来表达想法,他们的想法通常都蕴含在举止行为里了。

他觉得,师尊内心其实是个十分温柔之人,只是他不善于表达,也不屑轻易表达。

能领悟的,便是缘分,若因苛刻而错过,师尊也绝不惋惜。

他在冰天雪地里沉沉睡去时,身体似乎被抱起,许久之后醒来,那种暖意似乎还在。

从家破人亡起,他原以为自此孑然一身,独来独往。

没有师尊,他也许现在什么也不是。

“不要跟着我了。”

场景变换,耳边传来这样的话。

师尊对他重复了一遍。

“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你不必再跟着我,徒惹牵绊罢了。”

他见对方要走,上前两步将胳膊拽住,继而紧紧抱住。

“师尊!”

这样幼稚的举动,换作往常,必是要被训斥的。

但这一回却没有,他听见师尊静默半晌,只是叹了口气。

“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你修无情道,便是修成如此模样吗?”

“不然,还是我代你去吧。”

“我早已说过,此去吉凶未卜,不必二人都搭上。在外人眼里,你我已经反目,在我没有查出幕后之前,他们必然不会针对你。”

悲凉的情绪在心头缓缓流淌,他似乎早已预见对方即将去赴一场无法回头的约定。

惟愿此刻肌肤相贴的温暖,能停留得更久一些

师尊是如此强大,天下第一人,一个何其尊荣的名头,所有敌人都不敢正面与师尊对上,再狂妄的人,也会在他面前低下傲慢的头颅。

但强大并不意味着无敌,人心如水不能平,与利益伴生的阴谋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师尊发现隐藏在六合烛天阵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也意识到敌暗我明,六合烛天阵很可能会出问题。

但他终究决定答应任海山的请求,成为六名持阵人之一。

云未思在后来无数次想过,要是当时他尽力阻止,是不是师尊就不会去了?

不可能的。

他早已知晓答案。

师尊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九方长明这个人,看似随意妄为,任性得令人发指,连宗门都是说离开就离开,说改换门庭就改换门庭,从来不顾及他人想法,对徒弟又严厉无比,严厉到有的徒弟受不了,直接叛出师门。

但云未思知道,这人心里,却有着至为柔软的地方。

只有愿意去读懂他的人,才能窥见这一方别有乾坤的天地。

“那我等你。”

仿佛游离于外又置身其中,云未思听见自己在说话。

“如果你没回来,我就去找你。”

一只手落在自己头顶。

就像少年时那样,温暖而有力量。

那是无声的默许,也是两人的默契。

但转瞬之间,那只温暖的手消失,取而代之是天地混沌,无边无际的迷雾。

难听刺耳的嘶吼在耳边响起,硕大身体伸出尖利指爪拍过来,稍一愣神就差点身首异处。

这东西远远望去宛如一座小山,浑身鳞甲坚硬反光,隐隐发绿,那双血红眼睛缓缓转动,透着血腥残暴。

它原本应该是寻常老虎,却因被魔气侵蚀,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九重渊雏初成,到处都是这样的妖物。

张开嘴巴,口涎从獠牙缝隙流下来,魔兽微微后退,作出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

下一刻,它扑过来了!

云未思不记得自己已经杀了多少只这样的魔兽。

有人间寻常野兽受魔气侵蚀变异的,也有原本就从深渊缺口跑出来的漏网之鱼。

还有修为强大不逊于人间宗师的妖魔。

他想要在九重渊长久立足,就必须将这些障碍通通铲除。

春朝剑划破妖兽的肚皮,后者跃至半空就重重摔在地上,但它仍不肯束手就擒,依旧挣扎着想要绝地反击。

一剑插入脖颈要害,剧烈震颤的猛兽渐渐不动了。

它临死前喷出的血和魔气溅了云未思一身。

后者毫不在意,只是拭去脸上血迹,面无表情将猛兽开膛破肚,取出内丹。

在九重渊里的时间久了,这样的场面比比皆是,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被魔气缠身,那些魔气丝丝缕缕渗入发肤,积少成多,为了抵抗这样的侵蚀,他日复一日,修炼无情道,选择将前尘过往抛弃,如果抛弃不了,那就全部封印。

封在无人知悉的角落,不会再成为自己的弱点。

他想找到那个人,首先得确保自己能活下来,而非成为对方的弱点或软肋。

只是明月白露,眨眼百代过客。

他以后还能记得自己的初心,还能记得那个人吗?

他不知道。

云未思徐徐睁眼。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更勿论是如此复杂变幻的梦。

身旁的人不见了,外头传来说话声。

天光大亮,门还虚掩着。

云未思起身推开门。

“这些向阳丹,您看看是否有用?”许静仙借花献佛,不亦乐乎。

方岁寒坐在轮椅上,一副懒得多说半句的模样。

“有用。”长明眼高于顶,寻常丹药还不入他眼,唯独这些向阳丹,被他大加赞赏。

“能炼此丹者,也算是于此道上炉火纯青了,不亚于宗师水准。”

许静仙挺高兴,就像自己被夸奖一样。

“那你们先用一些,不够再让方峰主炼,他就最喜欢炼这个了!”

方岁寒:……

他嘴唇颤巍巍抖了两下,想说话,碍于自己现在武力约等于无,最终只能委婉道:“一颗向阳丹顺利的话,起码也得耗费三年心血,其中极品的,更需要三十年往上,要是这些吃完,可就没有了!”

许静仙嘻嘻一笑:“方峰主,你炼丹是一颗颗炼的呢?怎么不是一炉一炉地出?我是不会炼丹,但宗主师父是行家,你可别想蒙他老人家!”

方岁寒忍得很辛苦。

妖女、狐假虎威、崽卖爷田不心疼等字眼从脑海飞速滑过。

百忍成金,我忍!方岁寒嘴角抽搐开口:“你那是寻常丹药,跟向阳丹不一样……”

许静仙对他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颇为满意,仿佛从前憋的恶气都在一夜间出了。

“这些够了。”长明道,“我要去万莲佛地。”

许静仙想到那个骷髅头的话:“宗主当真会在那边吗?”

长明:“不知道,所以要走一趟。”

许静仙:“我有传送法宝,万莲佛地是秃驴的地盘,我虽未去过,不过离那里最近的洛国国都,我可以直接送您过去。”

长明的确是要先去洛都一趟。

根据他们的推演,以天下为棋盘的六合烛天阵,其六处连接交集点,正好就落在洛国国都上。

“你们也一起吗?”

许静仙干笑道:“我就不必了吧,打打杀杀的场面不大适合我这样的弱女子。”

方岁寒翻了个白眼。

天下红雨了,连魔修妖女都能说自己是弱女子了。

长明略作思考:“此处现在已成凶地,对方是否留有后手,现在一时半会无法察知,你们不去洛都,也要尽快离开见血宗。也罢,方岁寒如今不良于行,你就带着他先去别处吧。”

许静仙瞪大眼睛,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多了个叫方岁寒的包袱。

待在见血宗的确不再安全,但孤身流落在外,还带着个半废的累赘,未必就能安定到哪里去。先不说见血宗仇人遍天下,那些人知道见血宗落魄了,会不会来围攻他们,倒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更何况如今背后疑案重重,要是遇到幕后真凶,看见他们这两条漏网之鱼,加上敌暗我明,许静仙都能想象自己死不瞑目的下场了。

似乎,仿佛,好像还是留在宗主师父身边最安全的,若是顺道能救出宗主的话,她那条东海鲛绡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入九重渊之前,她也百般后悔,最后甚至因缘际会真就拿到了养真草呢。

无形之中,许静仙心中的天平倾斜了。

“我想清楚了。”她面露真诚,语气真挚。“让二位前辈去赴汤蹈火,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还是跟着你们吧。”

旁边传来方岁寒一声嗤笑。

许静仙头也不回,毫不犹豫,往后朝他那条伤腿一踢,下手快狠准。

啊!!!

惨叫声划破天际,迎来新的一天。

……

洛国,洛都。

随着洪氏末帝让出权柄,江山一统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长明流落黄泉时,天下就已经一分为三了。

洛国,幽国,照月王朝。

俗世政权的变迁与修士无涉,但也不乏修士插手其中,搅弄风云,攫取更大的利益。

毕竟作为人间富贵的极致,朝廷皇室素来能够集中更多资源,也可以为修士带来更多好处。

与幽国将万莲佛地奉为国教,崇佛之风甚为浓郁不同,洛国更为兼容并蓄。

虽然庆云禅院是国君的座上宾,常年受供奉,但道门儒门在此,同样也有一席之地,魔修虽少,亦混迹其中,这使得数十年间,洛都一跃成为天下繁华之首,年节热闹从未间断,晚上也无宵禁,从夜幕降临到旭日东升,城中各处灯火就没彻底熄灭过,是以洛都又有“火都”之称,寓意不夜辉明,煌煌如白日。

许静仙是个爱热闹的人,从前闲暇也曾到洛都玩耍,只是这样的次数不多,一则她是魔修,容易被针对,二则这里龙蛇混杂,佛门犹多,她不爱看见满眼的秃驴晃来晃去。

“差点忘了,今日是浣秋节!”

熙熙攘攘街道上,许多行人手里拿着彩纸风车,风车上还插着各色花朵。

父亲手里牵着儿女,小贩努力兜售还带着露珠的花瓣,间或有贵人马车经过,却被人潮堵住,马车上的人也不得不下来步行。

“什么是浣秋节?”长明不记得从前有过这样一个节日。

许静仙道:“洛国当年立国为秋天,他们皇帝就将这一日定为浣秋,从朝廷衙门到民间百业,都会大肆庆祝,不过本来洛都也不宵禁,平素没比今日冷清多少,就是多了些人罢了。”

比起长明只是不知本朝节日,云未思入目皆为新奇。

九重渊里变幻无穷,就是没有人间烟火气。

他也曾随长明在过去流连,甚至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可那些与眼前相比,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热闹。

“这是何物?”

难得云未思也有好奇心发作的时候,虽然面上依旧是没有表情的。

“节节高。”

长明伸手,将几个大小不一的花球往上叠,这些球并非浑圆,上下都有平口,极小,孩童间玩闹,以叠得高为胜出,所以叫节节高。

他随手叠了四五个,却听云未思道:“你是不是给我买过?”

长明微怔,一没留神,手下几个球都滚下来,前功尽弃。

“你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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