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若还有黄泉之约,也必共赴。

眼前此人,肩上随意披着外裳,懒懒散散,呵欠连天。

他甚至懒得抬眼打量峥嵘山庄来人,就转身往里走,几名弟子相视一眼,跟在后面进去。

“道友不让我们搜索床榻,是有什么缘故吗?”

来之前,搜查的弟子做过功课,此人出身金阙道宫,名为孙无瑕,是金阙道宫这一辈里最出色的人物。以金阙道宫的地位,孙无瑕本来也勉强能去震楼住,但他孤身前来,又跟李暮星他们一道,自降格调,峥嵘山庄就没把他算进贵客里。

“非礼勿听,非礼勿问,几位道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越是不让人去看,就越让人起疑。

“庄主有命,我等不得不遵守,还请孙道友见谅,这床榻之上,我们只看一眼……”

为首的弟子一边说,一边掀起床帐,动作快得让长明来不及阻拦。

但下一刻,弟子扭头去看床榻,表情变得古怪异常。

床榻上拥被坐起一人,披头散发里露出一张柔弱怯生生的脸,唯独一双眼睛漾着水,欲落未落,如春夜嫩叶滚动的露珠。

黑发颤动下,白皙锁骨裸露在外,明晃晃的令人移不开眼,但几人盯着看了片刻,忽然发觉唐突,眼睛被灼烫似的挪开,又想到一个问题:这女子明显不是修士,难不成此人出门在外,竟还带着禁脔玩物,随时泄欲?

峥嵘山庄弟子也见过不少修士中穷奢极欲者,出入必有侍女,起居几人服侍,可这孙无瑕昨日来时明明只有一个,怎么就突然大变活人了?

思及上头让他搜查的人,为首之人陡然警惕起来。

“这女子是哪来的?”

“既然被几位看见了……”

长明轻轻叹了口气,抬手,门无风自动,关上了。

峥嵘山庄几人还以为他想动手,如临大敌,却见对方从袖中摸出一张白纸。

那纸片弯弯曲曲,轮廓俨然,乍看像个小人,长明在上面点了几点,吹一口气,纸人倏然变大,轻飘飘落地,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变成一个美貌少女。

双髻少女,鹅黄衣裙,眼睛细长,额头饱满,朝众人行礼。

“道友们瞧见了吧,我这床上没有藏什么妖魔,只是一个小小的法术,不值一提,这不是长夜漫漫,我玩了个小把戏,也算给自己找点乐子。”

“这是,化形术?”其中一人愣愣道。

“正是御物化神之术,道友好眼力。”长明笑眯眯,从袖中摸出几张白纸,一个个递过去。“这法术乃是我金阙道宫不传之秘,还请几位道友不要说出去,不然我这里门槛可就要被人踏破了,这几张就当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修士讲究的是清心寡欲,你这、这……”对方这了半天,身体倒是很诚实,将白纸收下。

长明甚为无辜:“我也只是让她出来陪我说说话而已,跟清心寡欲有什么关系?几位动作还要小心些,若纸片折了,回头吹出来的可能就是个瘸腿少女了。”

几人一听,动作登时温柔许多,小心翼翼把纸片纳入怀中。

“这东西,要怎么用?”

“几位道友只需在吹气之前先想好自己要什么模样的,无论男女妍媸,自然就会心想事成,但切记,这毕竟个法术,聊以消遣,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天明时就会恢复原样,纸片也会自动焚毁,保管不留下任何痕迹。试想一下,长夜寂寥,红袖添香,总是静思冥想,也多几分盎然趣味。”

“只能一次?”

“孙某不才,这法术确实只能维持一晚,这趟出来带的材料也不多,等千林会结束之后,诸位道兄若是有意,可以前往金阙道宫一游,孙某师叔极擅此术,他做的纸片傀儡,也要比我精致多了,不仅通灵解语,甚至还能在有事时帮主人挡灾避祸。”

他信口拈来,将几名峥嵘山庄弟子糊弄得一愣一愣。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不仅不生疑了,还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

“以前从未听过金阙道宫有如此神术,果然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今日我们也是奉命为之,预祝孙道友明日能旗开得胜,一战成名了!”

“我自然理解几位道兄的,这峥嵘山庄底蕴深厚,待千林会之后,我还想请几位道兄吃个便饭,为我引荐几位贵门长辈,也好让我回去交差。”

其实也无须他说,只要九方长明在千林会上出了名,峥嵘山庄自然也会主动过来结交。

三言两语,几名弟子被哄得开开心心,摸着怀里的纸片傀儡,满意离开屋子。

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去追究长明屋子里出现的人,毕竟大家现在都有共同的秘密了。

长明将人送出屋子,目送他们走远,去楼上搜查别的屋子,再关上房门,折返回来。

他抬指一弹,床前的鹅黄衣裙少女忽而变扁,很快化为纸片落地。

至于床上——

长明伸手捻住床上“女子”的额头,慢慢撕下一层。

“人皮”被撕下来就变成白纸,而纸下,云未思的真面目逐渐恢复。

“师尊这一手御物化神,早已超脱凡俗境界,当得起鬼斧神工。”

云未思原本对这个法术的理解,仅止于对方能剪纸为兵,以灵御物,却没想到对方如今几番钻研改进,竟将这门原本不被众多修士看好的小法术,玩得出神入化,不愧贯通百门的一代宗师。

“你伤势不轻,不如就在此歇息,明日的事,你别管了。”九方长明道,他将撕下来的纸放入装水的面盆里,那纸很快就与水相融无形。

云未思不答反道:“明日千林会,你觉得落梅会怎么做?”

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江离”既然大庭广众之下被扣上与妖魔勾结的罪名,明日就一定还会有后续,为他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长明缓缓道:“我猜,对落梅而言,我们两个,尚且不算他的心腹大患。在他眼里,姚望年这个未死之鬼,才是真正的绊脚石,明日他也许会利用江离,把姚望年引出来。”

云未思叹了口气。

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落梅必然早已有了万全准备,他不怕姚望年出现,只怕姚望年不出现,只有众目睽睽,彻底将两名弟子置于死地,才能保证他们再也掀不起风浪,对落梅的宏图大计失去威胁。

“所以我必须走。明日千林会,落梅分身乏术,是救江离和迟碧江最好的机会。你能逼落梅露出马脚是最好,但如果不能,就得让江离本人现身说法,指证落梅。”

就算江离亲自指证落梅,也不一定能奏效,落梅总有一百种办法反过来将江离钉死。在世人眼里,师尊为天,徒弟必须俯首,落梅不仅仅是师父,更是万剑仙宗的宗主,这场棋局里,他是胜券在握的棋手,其他人大多是随波逐流的棋子。

天光晦暗,风雨交加,修士自诩比凡人更接近天道,实则亦是在混沌人间茫茫不知,摸爬滚打,懵懂前行。

“如果,我是说如果,”云未思深深望住他,似要看入九方长明眼底。“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想对我说什么?”

“这不会是最后一面。如果是,我从未后悔过,收你为徒,以及,与你结为道侣。”长明不善于说深情的话,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样子有些可爱,云未思禁不住伸手一点点抚平,再用唇给予温度,令那眉间褶皱被柔情所化,此生不再峰峦起伏。

“我知道你这一生,汲汲于天道万方,很难在分心给身边的人或事,四名弟子里,我从前觉得,是我最不闹腾,让你最省心,也就最不在意。”

但后来他才知道,对方在不在意,与自己是如何的没有关系。喜欢一个人,便是他成日寡言一动不动,也喜欢得很,不喜欢一个人,就是千般万般完美无瑕,也难以动心。

他对九方长明,先是如仰望高山,而后靠近高山,将自己淬炼为高山,与其并肩而立。

九方长明对他——

“自你襁褓时,我就已经看过你,你我早有缘分,就算你没有亲自到玉皇观拜师,我也会拖托京城师弟对你多加照拂,你迟早与玉皇观会有关系。”

其实,他与玉皇观的关系,就是与九方长明的关系。

“后来,你天资出众,悟性过人,本也是修炼的好苗子,我有意栽培你,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也远远多过其他三人。”

听到这里,云未思笑了。

“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徒弟。”

长明凝神思索片刻,又摇摇头:“收你为徒的那几年,应该也是我毕生中最为平静安逸的几年,所以云未思,你就等于我的安宁静好。没有人会不喜欢闲逸舒适,我也一样,只不过修士必须被迫比凡人更为努力刻苦,才能一步步登顶。”

但那时,必然是没有逾越师徒的分寸,一者传道受业解惑,一者求知向学仰望,如果没有意外,云未思将会在师父的引领下,一步步成为强者,再走出属于自己的路,云未思确实也实现了,没有九方长明,他一样是道门首尊,几乎天下第一,然而一个局打破了世间的轨迹,也打碎了他们之间的分寸。

兴许是在云未思同意他的计划,对他说无论如何,我会成为你坚固的后背,即使现在不能,以后也可以的时候;兴许是在他与妖魔交手,不慎中毒,神智模糊,脑海中闪现许多人事,却独独往玉皇观方向走的时候;兴许是在他抵达玉皇观山下,发现云未思站在门口,像等他归来的时候——后来长明也才知道,自他离开玉皇观之后,每逢朝暮旦夕,云未思总会在山门之前待上片刻,没有人晓得云未思在等谁,云未思也从来不说——世事潜移默化,感情同样,长明不知道自己何时洞明于心,却几乎能记得关于云未思的每一个细节。

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了。

“我该走了。”

没等他细细回忆完,唇上的温暖消失,云未思长身而起,准备离开。

他的伤势还没好全,但经过一夜疗伤,已经好转不少。

天亮了,千林会就要开始,长明也该过去了。

一夜温存转瞬即逝,他们又要分道扬镳,各自前赴最险峻的悬崖峭壁。

“师尊。”

云未思忽然停下脚步,回头。

他依旧喊师尊,哪怕两人结为道侣,长明也没拦着,由着他叫。

只是两人唇齿相依床笫双修时,从对方口中喘息逸出的师尊二字,似乎格外能令长明敏感,也能令云未思越发失控。

但这次,师尊二字显得郑重沉凝,毫无半分狎昵之态。

“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一次,不要再让我入局了,我宁可陪你去黄泉,也别再让我离开你。”

长明微微一怔,似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

当年师徒反目那出戏,于云未思而言,恐怕是撕心裂肺高山崩塌吧。

他从前无法理解,如今却随着心口隐痛,慢慢感同身受。

“好。”

若还有黄泉之约,也必共赴。

云未思悄然离去,不惊动任何人。

他自有他的法子,以他如今的修为,整座峥嵘山庄,除落梅之外,恐怕罕有敌手,但落梅不会与他们单打独斗,峥嵘山庄处处都会有对方布置的陷阱暗算。

长明则整理衣裳,洗漱洁面,刚放下帕子,李暮星就来了。

“孙道友,昨夜歇息得如何?”

“原先睡得好好的,被那几人强闯进来说要搜查之后,下半夜就没了睡意,只能打坐了。”

李暮星闻言心有戚戚然,无奈又有气。

“我就不信对待震楼那些客人,他们也敢如此唐突!”

未等长明接话,外面就有人应道:“无非是狗眼看人低,仗势欺人罢了!”

林问渔一脸余愤未平。

“二师弟!人在屋檐下,今日千林会结束我们便离开了,不要多生事端。”夏证警告提醒他,又对长明李暮星道,“二位道友,趁现在还早,我们先过去抽签吧,各大宗门人才济济,若一开始就抽到强敌,恐怕有碍后面心境。”

其余三人没有异议,一行人很快就来到千林会所举办的地方,浩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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