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希安在维德的怀里回头。他看见大片深灰的雾气向着八方袭来。那雾气中翻滚咆哮着的并非云雾, 而是密密麻麻的亡灵！
从高塔上坠落的克洛伊被维德拎在另一只手上，其动作简单粗暴得让人怀疑她很快就会死去。路希安眼明手快地给她施展了一个止血的法术。
他们试图在某处停下。刚落下地路希安便给公主处理伤口。那把匕首深深刺入公主的腹内。维德瞥见路希安的动作，道：“我来。”
“别小瞧我。”路希安干脆利落地将那把匕首拔出、并在鲜血来得及喷涌之前适时地补上了止血的魔法。
那伤口上似乎带着诅咒的能量。一时间伤口竟无法快速愈合。路希安于是抬头对维德道：“维德老爷, 我们或许该在这里……”
“没有或许。”维德道, “它们追来了。”
原本早该被甩掉的亡灵再度出现在了天边。路希安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克洛伊的气息。追踪魔法需要追踪的线索。而施法者正好是三百年后的克洛伊自己……”
说着, 他的眼眸甚至亮了起来：“听起来还真是有趣。克洛伊本人来了么？”
“没有。”
“奇怪，她本人不来追我们的么？”
“我想她大概是想留在高塔上，以易容成三百年前的公主的身份，等待红龙的到来。改变这场遗憾的结局或许是她的执念。”
“真没办法理解。这里不是红龙的记忆么？”路希安感叹道，“她都是那么强大的巫妖了, 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如果换成我……”
路希安低头为公主的腹部加固治伤的法术。这倒不是出于好心, 而是觉得回忆中的公主会成为破局的重要线索。可这时他却听见维德的声音：“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我？我当然不会为难自己，去找下一个能让自己开心的就好了。”路希安道，“维德老爷，劳烦您挡住洞穴的门。我需要十分钟。”
“……”
他没有听见维德的答复, 直到抬起头来才看见维德已经挡住了门。
他垂下头继续动作, 在施展使伤口愈合的术法时路希安总是很耐心。他不知道在自己全神贯注时, 维德转回头看, 看着他。
伤口终于开始缓慢愈合了。路希安将温暖的白色光晕收回自己的手心，对维德道：“我们接下来要不要把她带回最开始那个洞穴试试？里面的龙女或许会很期待她的到来呢……”
“随便你。”维德道。
“维德老爷, 我这可是一心一意在为您夺得龙血打算。”路希安扬起脸来，笑吟吟地抱怨着。
维德没接他的话茬。
没劲。路希安想。
他原本想把昏迷的克洛伊扶起来, 没想到维德却抬起手，用魔法使她浮在空中。
挺好的, 省了他这份力气。路希安高兴地想着。
……然后他就在维德飞起来时被维德环着腰拎了起来。
路希安：……
他们很快便抵达了记忆世界最初的地方——那座山洞。路希安试图把昏迷的公主扶进去, 顺便告诉龙女这是他带给她的礼物, 可他失败了。
无论他怎么尝试，昏迷的克洛伊都无法被带进去。路希安百思不得其解，终于，维德道：“或许因为她不属于这个时间。”
“不属于这个时间？”
“同一个时刻里，不可能存在两个克洛伊。过去的克洛伊无法存在于现在的克洛伊存在的时刻。”维德道，“应该进入这里的人不是这个克洛伊，而是另一个……”
路希安在此时听见了细弱的咳嗽声。
他低头，看重伤的公主睁开了双眼。她依旧虚弱，却愣愣地看着他们。
……
火。
巨大的火。
汹涌的火焰席卷了整个王城。
巫妖闭上眼，三百年前的那场大火还历历在目。而如今，它们从记忆里来到了现实。
她听见高塔下侍卫们恐惧的叫喊声、与那些埋伏在更隐蔽的角落里的、那些策划着要捕捉红龙的伏兵们越发微弱的心跳声。有人吼叫着、不知道计划究竟是在哪里出现了纰漏。更多的人则因为诅咒而开始腐烂、在地面上低声惨嚎着爬行着。
需要让他们的声音再微弱些。巫妖想，可别让他们的模样吓到了红龙。
红龙可是来救她的。而她是当年那个柔弱的公主。
“殿下……”骑士在她的身边艰难地爬行着。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在公主的手里：“你……”
他看着蓝裙的少女蹲下，双手捧起他的脸。在看见她的瞳孔的那一瞬间，濒死的骑士瞪大了双眼：“你的眼睛……”
“龙族的金眸是么？差点忘记把它收回去了——这是一点恢复力量的副作用。”他听见公主轻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很快，她的双眸便恢复了一片湛蓝，“现在我看起来和从前像么？”
“你……”
“安息吧，克罗夫特。”白皙的手拂过他的面颊，“我并不是为了惩罚你——射出那一箭只是你的职责。可是，你在这里太碍事了……”
那一刻她听见巨大的风声在她身后响起。
巫妖无声地笑了。
“晚安，克罗夫特。”她说。
骑士停止了呼吸。与此同时，巫妖回过身去。她看见红龙降临在她的身前，那一刻几乎有眼泪要从她的眸中流出——尽管身为巫妖的她，已经无法流出眼泪了。
巫妖没有眼泪、也无法哭泣。爱哭的公主终于舍弃掉了自己的眼泪。
“好久不见。”她轻声道。
红龙伸展着双翼，它叫着，让她跟自己走。巫妖瞥了一眼已经彻底没有动静的走廊与城堡，提着裙摆、向她跑去。
细微的龙鳞自她的小腿攀附而上。这是来自于那滴属于龙族的神血的污染。不过她穿着长裙，此刻并不影响她们的重逢。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想。
终于……这么多年……
“伊迪斯！”她大喊着，“我一直在等你……带我走！”
“克洛伊！”
红龙也开始恢复人形，红发女孩从火焰中走出。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巫妖快速地道：“带我走，我们回龙洞去，然后……”
然后她会用那滴被她带入这场回忆的神血，以它的力量支撑这个幻境的延续。她们的灵魂便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们在高塔上寒暄了好几句，巫妖抓着伊迪斯的手臂，就要离开。可在她即将踏出去时却意识到，伊迪斯没有动。
她回过头去，道：“伊迪斯，怎么了？”
“不……我。”她听见伊迪斯的声音，“我感觉有些奇怪。”
“奇怪？”
“我感觉……”她听见女孩越发飘缈的声音，“我感觉不该是这样的，我……”
“哪里不该？”
巫妖没有回头，她维持着抓着红龙的手臂，努力维持自己的声音不改变。接着，她听见了一句回答。
“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像是错过了什么。我感觉……你原本应该哭出来……”
浅灰的雾气再次在两人身周蔓延，与此同时，鳞片也开始在巫妖的身上攀附。巫妖并不回头，只是平平地道：“这样不好么？”
“……”
灰色的雾气里传来越来越多的笑声，那种声音来自所有的男女老少，并以极快的速度由她们的身周蔓延开来、并渐渐形成一个诡异的漩涡。如果路希安在这里，他会看出这灰色漩涡的成因——那是书中最终因融合龙血而失控的克洛伊因执念而形成的恐怖之域。
灰色的、满是笑声的雾气会笼罩这里。所有行走在这里的人都会忍不住露出笑容。他们不会疯狂、而是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扭曲，直到他们为笑容扯裂自己的嘴角乃至头颅、并加入欢乐的、由亡灵组成的游行队中，并在灰雾中不断地进行欢乐的巡游，至死也不能停止。
“笑着迎接你，不好么？我再也不会哭了。”巫妖平平道，“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漆黑的鳞片爬满了她的脸颊，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
就像她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她听见自己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她想她即使吞下龙血、进入这片回忆、最终也是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她知道从吞下龙血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她会变成怪物，可即使是这样她也孤注一掷地选择了进入回忆的机会。
都是她的错。她想。
她没办法挽回她的过错，就像她永远无法拯救红龙的死亡。无论是在梦里，还是……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轻声道。
“从一开始。”
她仰起头，开始无声地笑。灰色的雾气开始加剧，就像她的嘴角开始裂开。就在这一刻，她忽然从背后被抱住了。
所有灰色的漩涡，在那一刻，仿佛都停止了。
“你看起来很熟悉。”她听见背后的声音，“所以，我没有揭穿你……你看起来吃过很多苦，对么。”
“……”
巫妖突然很想哭，可她再也哭不出来了。漆黑的鳞片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她连眨眼都无法做到。
“但是……有另一个人在等我，在等着我来救她。她如果看不见我，一定会很难过，所以……”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那一刻，灰雾中突然传来了世界树树叶所发出的口哨声！
那声音如穿云裂石，在那头金发出现的瞬间，巫妖闭上了双眼。
“你去吧。”她轻声道，“她来找你了。她……还真像我。”
她早该知道，如今的她能为了与红龙的相遇进入记忆、杀死过去的自己。那么过去的她，也不会甘愿被自己如此杀死。
红龙用力地抱了抱她，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听见另一个自己的哭声，听见红龙向她奔跑而去的声音，听见自己的身体被龙血所侵蚀的声音……她的双眼已经开始模糊了，远处拥抱着的两人在她眼中成了模糊的一片。而她却像那个费尽了心机却被时光给抛弃的小丑。
真好啊。
她忽然想。
至少最后，她还是看见了她与她的重逢。或许能有这样一刻，她已经能满足自己所付出的一切。
在模糊的视野中，她最后所看见的便是一个白发的青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青年真是漂亮极了，像是一朵盛开的百合花。他抬起她因龙血反噬而已经满是漆黑鳞片的手，向她的手中放入了一片世界树的树叶。
她记得这片树叶。在和亲前几日，她将它丢进了广场的池水中。
“你的嘴唇还能动么？吹响它。”青年歪着头看她，“别再看年轻人秀恩爱啦，你还有属于你的机会。”
“你是谁？”她动了动嘴型。
青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对她柔柔一笑。
“吹响这枚树叶就能找到她。当你吹响它时，也能找到属于你的那个时空内的红龙——去找她吧。”他说，“她一直记得你眼泪的重量，一直在等着你来。”
“当然，在你见到她之后，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他偏着头，笑道。
他将树叶放在了她的唇边。当口哨声响起的那一刻，几近失控的巫妖终于看见了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所见的一幕。
火红的龙翼在她的眼前的天空中升起，就如两人初见时一般。可那再不是什么回忆或梦境。而是她所爱之人的亡灵，在等待了数年之后为她而来。
她没有恨过她。
她终于明白。
……
路希安从梦中醒来。他动了动身体，看见旁边伊登担忧的脸。在他们沉睡时，詹姆士在草屋外进行警戒，伊登则坐在两人身边，一直在照顾着他们。
路希安伸了伸手，在看到属于人类的手指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梦中被解除了猫化的状态。如今他身上倒是盖着一张用于蔽体毯子。
这倒是一件好事。
“路易斯大人，维特大人他……”见他醒来，伊登急急道，“他看起来状况非常糟糕。”
“没事的，别担心。”路希安道，“他在结合龙血——仅此而已。”
说着，他看向正睡在他身侧的维德。
维德紧闭着眼——在看见他如今的模样时，路希安便很好地理解了伊登的担心。维德现在看起来可不正常至极。他的脸上长出了银色的龙鳞，漆黑的血管在他的身上浮凸像是一片片藤蔓，看起来可谓是恐怖至极。不过路希安知道这是结合龙血带来的副作用。
——在方才的回忆世界中，维德从几近失控的巫妖灰河的身上硬生生抽出了那滴属于龙族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