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很快降临,但海滩上挤满了监察车辆,人声鼎沸脚步匆匆。
卡梅伦的人包围了整个现场,阿玛图拉费了好一番流程才带人进来,指挥手下的监察员把芬里尔号的残骸拖上岸,又把几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抬起来带走,各路打捞船只将海面映得亮如白昼。
不远处海滩上,沈酌身上披着白晟的外套,坐在一辆救护车敞开的后门边,微闭双眼,脸色苍白。
虽然荣亓的血清都是被稀释600倍的,理论上不该有副作用,但跟杨小刀的强A级血清混在一起打,对身体总是会产生影响。再加上激烈交战对普通人类的身体负荷太大,医生做完临时检察后,建议他入院观察两天,以免发生任何不测。
“知道了。”白晟站在沈酌身边,跟那个本地医疗进化者握了下手表示感谢,“我待会送他过去。”
医疗进化者点点头,还想叮嘱两句什么,这时恰好一抬担架从他们面前经过,担架上的人全身浴血。
是尼尔森。
这位号称奥丁之狼的总署长看上去从没这么狼狈过,已经做了抢救处理,接下来要用直升机送到进化医院去羁押治疗,失血的灰霾笼罩着整张脸,乍看之下甚至分不出死活。
白晟冷冷注视着担架经过,岂料就在这时,尼尔森涣散的视线落到沈酌身上,一下受到了什么刺激似地,猝然张大眼睛。
白晟一伸手把沈酌挡在身后,但只听尼尔森几乎是用濒死的执念,声音撕裂、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
“是不是……真的……”
“生殖隔离……”
生殖隔离?
什么玩意?
这几个字落地瞬间,白晟本能地感觉到沈酌微微一凝。
但尼尔森嗓音太难辨了,加之天色暗淡无法分辨口型,白晟一时只怀疑自己是否耳岔听错,甚至无法确定尼尔森说的是不是那几个单词。
“——尼尔森不可能再提名下一届总署长了,”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彬彬有礼的圆滑嗓音。
白晟一回头,只见卡梅伦正站在救护车边,目送尼尔森的担架离开。
这位安理会高官换了身衣服,西装革履,气定神闲,完全看不出刚才落汤鸡一般从直升机上下来的狼狈英姿,只轻描淡写瞟了白晟一眼,然后转向沈酌。
“不论新上任的总署长是谁,都不可能再允许你每年花上亿美金养着HRG。你们申海的那个小小实验室只会苟延残喘,日益艰难,直到被迫再度关停。”
“暴风雨眼见就要来了,沈博士。”卡梅伦向沈酌露出一个外交官般的虚伪笑容,作势张开双手:“与其在申海坐以待毙,不如让我再次慷慨地向你张开双臂,欢迎你与你走投无路的研究员们带着HRG加入安理会,在安全稳定的环境下继续进行科学探索,如何?”
但沈酌只轻微一哂。
“HRG不是战争工具,卡梅伦。”他斜靠在救护车后门上,嘶哑地淡淡道:“你们只是想制造特种军队来跟进化者开战而已,不要侮辱安全和稳定这两个词了。”
卡梅伦最想做的其实是把沈酌打晕带走一条龙,奈何连体婴儿现在又连在了一起,他也无计可施,只能又瞟了白晟一眼,露出一个标准八颗牙的完美假笑。
“所以,你是宁愿困守申海医院负一层那个风雨飘摇的实验室,也不肯放弃进化者与人类共存的美好梦想了?”
沈酌没有回答,只疲惫地扭过头,把后脑靠在车门边。
“……”卡梅伦点点头,一整西装衣襟:“那么,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打扰两位了。”
他转身走向远处海滩,但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扭头上下打量沈酌。
那眼神很奇怪,像若有所思又有点冲动,突然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卡梅伦’。”沈酌淡淡道。
“你不想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名字吗?”
沈酌撩起眼皮,平静注视着他灰绿色的瞳孔,说:“在申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的名字叫埃尔顿·卡梅伦。”
不远处海滩上人声嘈杂,大大小小车灯亮着,卡梅伦逆光的神情捉摸不透,半晌才意义不明地哼笑了下,回过头。
“祝晚安,SHEN监察。”他冷淡而客套地道,大步走向远处的打捞船。
海潮一波一波拍打沙滩,暗蓝笼罩天穹,遥远的海面上坠着一颗启明星。
卡梅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医疗进化者已经离开了。这方寸之地突然只剩下白晟与沈酌两人,带着腥咸的风呼啸而来,带着他们彼此的气息,奔向广袤的远方。
白晟回头看向沈酌,恰好也对上了后者的目光。
但只是轻轻一碰,沈酌一言不发地别开视线,暗蓝天光下只能看见他苍白的侧颊。
“……”
白晟半跪下身,一种无来由的空茫和焦躁笼罩了心神,半晌才找了个话题:
“你什么时候回申海?”
沈酌说:“大概要过两天。”
“还疼吗?”
“已经没感觉了。”
很难形容这种陌生的气氛,仿佛两人间突然多了很多雷区,越小心翼翼不去触碰,越是无法忽视地突兀和明显。
空气稀薄得令人无法呼吸,白晟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突然猛地想起什么,献宝一样抬手按着鬓发,指向额角,像少年般委屈地从鼻腔中道:
“你看,我受伤了。”
借着远处折射而来的车灯,只见他额角确实有一小块擦伤,也许是暴怒时把尼尔森活活打穿四十米冰层时被刮到的。
沈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张无比熟悉而俊美的脸,眼底似乎闪烁着一丝微光,良久伸手环过白晟肩头,俯身在他额角那伤痕上印下一个冰凉柔软的亲吻。
“……对不起。”他沙哑道,风中尾音微微颤栗,说:“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风潮轰然而过,白晟僵硬地待在那里,全身仿佛被冰冻住一般,半晌才发出声音:
“……为什么,就因为我逼问你吗?”
沈酌不答。
“因为我想确定关系?”白晟声音大起来,“因为我明确说了我喜欢你?!”
沈酌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白晟紧盯着他厉声反问:“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喜欢我?!”
仿佛某种东西被彻底一把撕开,措手不及化作空白,连空气都僵住了。
两人一坐一跪,相距咫尺,那是个连视线都无法回避的距离。
“……五年前,HRG实验室通过一系列化验结果发现,进化者的大脑会分泌一系列神经递质,让他们自动产生族群意识,甚至形成‘我们与人并非同类’的观念。高阶进化者大脑中这种神经递质的分泌可以达到低阶进化者的上千倍,也就更容易被这种化学物质所驱使。”
“因此,越高阶的进化者就越难与人类共情,甚至是爱上人类。”沈酌凝视着白晟带着血丝的眼睛,缓缓道:“你喜欢我是违反本性的,是多巴胺战胜本能的一种表现。”
“我非要去爱上一个同类才叫遵守本能是吗?”白晟简直连声音都在发抖:“我在你眼里是个动物对吗?!”
沈酌低哑地道:“不,你只是太特殊了。”
白晟胸腔急促起伏,按在沙地上的手背凸起了青筋。
“你的天性就是维护共存与平等,但在这条极端理想主义的道路上根本找不到另一个S级,也不可能找到另一个人类,直到你遇见了我。你在我身上寄托了无人可以并肩的希望,仿佛看到了实现和平的可能,所以才会产生这种类似爱情的错觉。”沈酌仓促地笑了声,突然问:“如果未来和平注定将不复存在的话你怎么办?”
“……你说什么?”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在同类与人类中二选一的话怎么办?”
白晟仿佛坠入了一个错乱的噩梦中:“你在说什么沈酌,你——”
沈酌的话音却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如果我告诉你,人类与进化者早已注定不能共存,你的理想主义总有一天要破灭,你怎么办?白晟?”
仿佛重锤砸进脑海,白晟瞳孔扩张到了极限,愣愣地看着沈酌。
那一瞬间,三十多年前沈如斟的论文、一代HRG覆灭的疑点、刚才尼尔森神志不清的喃喃……全都涌上心头。
在无比的震愕与错乱中,所有疑点串成一线,组成了一条从未想过的,可怕的逻辑链。
白晟张开口,尽管难以置信,却听见自己发出了艰难凝涩的声音:
“……尼尔森刚才说的那两个词真的是生殖隔离?”
沈酌静静凝视他,并不回答。
“指的是人类跟进化者会发生生殖隔离?”
肺里氧气被急剧抽空,白晟从沈酌瞳孔中看见了自己慌乱的倒影。
“即便核威慑也不可能永保万世太平,未来有一天进化者将与人类彻底分裂为两个种群,然后进入种群瓶颈自然灭绝,是不是?!”
从沈酌坚冰般的静默中,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其实他早应该想到的。
沈酌是个理智到登峰造极的人,不会因为掌握了核威慑,就梦想能把和平维持到自己死后千秋万代。真正的和平是种族融合,像沈酌这么破釜沉舟的人,当年面对突发进化最应该做的其实是极力散播陨石,让七十亿人能进化多少进化多少,然后大力推行通婚生子,甚至强制进化者成立精子库,几百年内实现全球进化。
他没有这么做,那必然只有一个原因。
就是这个办法根本行不通。
HRG实验室必然在很早以前就发现了生殖隔离的确凿迹象,所以沈酌当年才会强烈游说全球政府将陨石完全摧毁,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必须要严格控制进化者人口数!
“我不知道尼尔森是如何得知生殖隔离的,但我猜跟荣亓有关,估计很快就瞒不住你了。”沈酌声音非常平稳,只有尾音仿佛被砂纸磨砺过,“对不起,白晟。至少由我来告诉你的话可能会好一些。”
“……”
“你的同类总有一天会消失在这个星球上,也许要二三百年,也许要更长时间。你以为我是个立誓要维护共存的完美神明,其实我只能尽量让这个过程减少冲突和流血,让你们和平地走向消亡。”
沈酌闭上眼睛,少顷才睁开,眼底满是红丝。
“HRG维持着一个岌岌可危的美好表象,一如我与你。但美好之下其实全是定时炸弹,未来注定要四分五裂,所以不如让结局在你对我尚存爱意时来临。”
“暴风雨就要来了。也许你会看在旧情的份上,心甘情愿为申海多尽几分利用价值。”沈酌笑起来,那似乎是个自嘲的弧度,但苍白的唇角都在轻微颤栗,平静道:“对不起。”
白晟脑子轰轰作响,眼睁睁看着沈酌伸出手,似乎想探身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个缱绻的亲吻。
但紧接着,他硬生生地忍住了,随即站起来向远处走去。
“……沈酌,”白晟全身都在颤抖,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追上去:“沈酌!”
这边只有他俩,但不远处海滩上人迹混杂,好几个监察员同时觅声望来。
白晟从身后一把拽住沈酌胳膊,激动之下完全失去了对力量的控制,甚至连感官和大脑都混乱不堪:“不,不行,我不同意。我不相信,我——”
仓促中他心头掠过一丝违和感,仿佛沈酌那番话里还是有疑点的,还是有哪里说不通的地方。
但那一丝怀疑转瞬就被更狂乱炙热、更不可控的情绪完全冲掉了。
“不行,不行你先别走,”白晟被将要失去的恐惧所笼罩,他根本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只本能地竭力阻止:“你回来我们想想办法,总能有办法解决的是不是?什么叫结束了,怎么就要结束了,怎么就不能想想办法了?沈酌你听我说,你先别走沈酌!!”
砰一声沈酌被他摁倒在沙滩上,喝止:“放手!”
“怎么了?”“怎么回事?”“NoNoNoNoNo——”
一群人大惊失色,快步冲来,七手八脚想来拉但又拉不动。远处卡梅伦毫不犹豫拔枪疾步而来,厉声:“干什么?放手!不然我开枪了!”
“WHAT THE FUUUUUCK!”阿玛图拉飞奔而至,从人群中强行拖开白晟,一手拉起狼狈的沈酌:“怎么回事?住手!”
平时不失态的人即便失去理智也不会持续太久,白晟如梦初醒,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对不起,我——”
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剧跳,仿佛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生殖隔离、和平灭绝、无法共存、到此为止……太多爆炸的信息量把意识搅得天翻地覆。
我应该痛恨的,茫然中他升起这个念头。
起码也应该感觉到被愚弄的愤怒才对。
那些令人震撼的真相,亲口说出的利用,毫不留情的分手和风雨飘摇的未来,都在这夜幕下的海浪声中一股脑扑面而至,吞噬了他的全部视觉与感知,以至于现场所有混乱都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
——但在这海浪汹涌与人声喧杂中,在周围所有纷乱细节中,他眼里唯一能看见的,竟然只是沈酌冰凉的指尖微微发抖。
“护送SHEN监察去特署医院。”阿玛图拉峻声命令监察员,“部署警卫值守,24小时轮班。”
“是!”
沈酌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直升机,一言不发,脊背挺直,从后颈到腰身都在夜色中显出一种紧绷的苍冷。
他就这么一步步消失在了白晟的视线中。
·
圆桌主教身死,尼尔森突然被羁押,整个国际监察总署都陷入了无序中。
按照进化监察机构成立时的全球公约,联合国临时接管了国际监察总署,并要求除沈酌暂时入院观察外,十大监察官翌日必须启程回到各自辖区,迅速维持局面,稳定事态。
其实这时候滞留也没意义了,不论按照法定流程还是实际情况,尼尔森都已经完全被安理会所控制。即便是总署排位第二的阿玛图拉,也无法把眼线插进卡梅伦那头老狐狸手下,除了静观其变之外别无他法。
当晚十一点,阿玛图拉给白晟发了条短信:
【在?下来喝酒。】
自从傍晚白晟与沈酌两人不明原因爆发争执之后,白晟的表现就一直很反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整整过了好几个小时。
谁也不知道这个自由身的S级此刻在思考什么。
阿玛图拉是多年厮杀后才混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事业心是她的第一思考本能。敏感的政治嗅觉让她知道越是风急浪高就越要尽可能拉拢人心,没有永远的对手只有永远的利益,眼下是走出第一步的绝佳机会。
她甚至准备好了一长篇劝慰说辞来鼓动这个一定要争取的同类,但没想到的是,短信发出去后不久,白晟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旅馆楼下酒廊里。
“哟,都在啊。”白晟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完全看不出傍晚面对沈酌时的失魂落魄,只有点懒洋洋地,应该是心不在焉:“你们明儿不是就要走了吗?”
酒廊只有寥寥二三客人,阿玛图拉坐在吧台边,玛格特、席琳与褚雁坐在卡座里用英语小声在聊天。
褚雁和杨小刀是傍晚时下飞机的,杨小刀反正皮糙肉厚不需要休息,已经被白晟打发去做别的事了。褚雁则留在旅馆里洗漱休整、吃点东西,这就碰上了还没离岛的阿玛图拉等人。
“明天就要回辖区了,今晚最后碰个面。”阿玛图拉举杯对白晟致意,一字不提海滩上沈酌与白晟的争执,也闭口不打听他俩争执的原因,只道:“刚听人汇报说SHEN监察已经入院观察了,他好像也从申海召了额外的人手来贴身保护,安全方面没有问题。”
“啊。”白晟简短地说,“我知道。”
阿玛图拉打量他片刻,有点拿不准他是漠不关心,还是真的知道。
身后卡座里传来褚雁与玛格特、席琳的轻声聊天。两位女监察官一直是阿玛图拉那一派系的,玛格特是个性情特别平和的法国女人,温温柔柔地说:“你的异能是跟动物共情吗?很厉害的呀。我的fatal Strike是暂时借用禽兽化的能力,战斗水平相对普通……”
白晟坐在吧台边,只要了杯冰水,透过玻璃杯壁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窥见深邃幽黑的眼睛。
“我给你点杯酒吧?”阿玛图拉问。
白晟摇了下头:“不用。”
“怎么?”
“要保持清醒。”白晟看了眼腕表,“待会有事。”
“……”阿玛图拉若有所思点点头,沉吟了会儿,终于问:“这世上看你最不顺眼的尼尔森倒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白晟蓦然失笑,尽管那笑容非常短促:“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有什么打算。”
阿玛图拉反问:“也许能跟你产生点关系呢。你不想成为监察官吗?”
这话问得很微妙,因为她并没有提是什么样的监察官,普通地区还是十大常任,申海还是其他辖区;无形之中就多了些暧昧与周旋的余地。
但白晟只静静望着面前玻璃杯里漂浮的冰块,酒廊灯光映着他轮廓清晰的侧脸,半晌才淡淡道:
“我对你们现有的监察体系不感兴趣。”
阿玛图拉收回目光,喝了口酒笑道:“你只对我们的大监察官感兴趣。”
白晟勾了勾刀刻般的嘴角,不置可否。
“帅哥,我还是不懂。”阿玛图拉撑着下巴,斜觑他笑问,“亚洲拥有全世界最多的进化者,你一个S级既不去开疆拓土自成势力,也不与总署合作进军高层,反而成天倒贴钱给申海市监察处打白工。申海的魅力就那么大吗?”
“……”
白晟面容沉冷安静,有那么一瞬间阿玛图拉以为他并不想回答,片刻后却听他缓缓道:“因为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
“身为人的身份和牵绊。”
阿玛图拉一头雾水,却见白晟慵懒地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这种心态也无可奈何,突然转身斜坐在高脚椅上,望着身后卡座里的玛格特等人,举了举杯子。
“如果——我是说如果。”他用一种聊天般的语气随意道,“有一天世界局势突然剧变,进化者与人类注定将不能共存了。”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望着他。
“选择人类,进化者将在几百年内减少繁衍以至于慢慢消失,整体虽然消极,但过程偏向和平,没有太多矛盾和冲突。”
“选择进化者,那么战争可能随时爆发,大规模冲突流血在所难免,进化者人数剧增,伴随人类大批量死亡。未来地球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将完全属于进化者,但也有一小部分可能性是人类用核武器战胜并消灭了我们。”
白晟话音微停,目光从周围每张面孔上一一逡巡而过,没人能察觉他瞳孔深处那幽深难辨的光。
“你们会选择站在哪一边,人类还是同类?”
酒廊钢琴曲悠扬飘荡,卡座里几个人面面相觑。
半晌阿玛图拉皱眉道:“……这是什么极限伦理题,根本不合逻辑,不可能有这么极端的——”
“聊聊嘛。”白晟漫不经心道,“只是有点好奇。”
几个监察官你看我我看你,足足过了好几分钟,才响起褚雁细弱的声音:“……会影响这地球上的动物吗?”
白晟忍俊不禁,想了想说:“会吧。一旦战争爆发,地球上很多生物都会被影响的吧。”
褚雁不吱声了,席琳端着香槟杯笑道:“好极端的问题啊,对你们几个S级来说应该很难抉择,幸亏我这个A级没有所谓的头狼本能……嗯,我不喜欢战争,但如果真发生战争的话,我肯定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同类被屠戮。你呢?”
她坐在沙发里晃着脚,用脚尖指指阿玛图拉的方向。
“……唔,”阿玛图拉若有所思地抚摩着下巴,慢慢地道:“我们跟人类都不是一个物种了,这种生死存亡的情况,一般都会选择自己的同类吧。”
白晟挑眉问:“您的家人朋友都进化了吗?”
阿玛图拉狡猾地反问:“难道爆发战争指的是所有人类都必须要死吗?”
她没有明说,但白晟知道她的意思。阿玛图拉是位高权重的大监察官,不论发生任何情况都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族,即便家人没进化,也肯定能在乱世中活下去,这倒不是什么问题。
“人类。”同为S级的玛格特却倚在沙发上笑道,“我选人类。”
白晟问:“为什么?”
“我的女儿进化不了,出生时就拿陨石给她试过了。”玛格特顿了顿,垂目淡淡笑道:“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战争中长大吧!”
阿玛图拉若有所动,神情茫然若失,少顷才点点头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你呢,闺女?”白晟转向褚雁。
褚雁斜倚在卡座扶手边,一侧肩膀被玛格特伸手搂着,细白的犬牙咬着嘴角,半晌犹豫道:“……小区楼下我喂的那只三花猫要生了,如果爆发战争的话,应该就看不到小猫崽出生了吧。”
可能因为在这么多高阶同类和大监察官面前发言,能说出的还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褚雁不由有些赧然:“还有家里亲戚和以前的同学,救助群里认识的朋友,一块做义工的那家福利院……如果不能跟人类共存的话,是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要跟着消失了?”
没有人吭声,只听见轻微的呼吸。
“可能因为我只有B级吧,所以有时候觉得……明明我一直是作为人类出生长大到现在的啊。”
褚雁有些迷惑,小声说:“那些作为人的牵绊,真的能说放下就放下吗?我也……我也不知道啊。”
身侧灯光微暗,酒廊安静无声,卡朋特乐队的昨日再现如流水般回荡在空气里,白晟眼底映出杯中沉浮的透明的冰。
遥远海潮中沈酌的声音仿佛再次从耳边响起:“……五年前,HRG实验室发现进化者的大脑会分泌一种神经递质,让他们自动形成‘我们与人类并非同一物种’的观念,越是高阶的进化者就越容易被这种化学物质所驱使……”
那无可奈何的苍凉语调,裹挟在铺天盖地涨潮的轰鸣中,越来越响亮明显、越来越不容忽视,直至于纷乱灵魂中醍醐灌顶。
化学物质。
白晟猝然闭上眼睛,灯光映着半边轮廓,另外半边笼罩在明昧不清的阴影中。
“……我说错了吗?”不远处褚雁的声音如破冰般渗出来,似乎有点忐忑。
白晟睁开眼睛,深深地、长长地呼了口气,像是要把所有混乱的杂念与迷茫都彻底清空。
然后他笑着转过身,从高脚椅上伸手大力揉了揉褚雁的头发。
“没错,瞧我闺女这脑子。”他说,“没被污染过的就是好使。”
少女躲之不及,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白晟在玛格特与席琳的大声抗议中收回手,看了眼表,长腿一跨从高脚椅上下来:“12点了,有事走了。”
阿玛图拉奇道:“你去干嘛?”
“医院啊。”
“你都被人用枪指着了还去?!沈酌身边那么多守卫!”
“唔。”白晟随意道,“吃了教训,从今往后不论在哪儿我都得盯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挥挥手,然后双手插兜走向酒廊大门。阿玛图拉目送他那吊儿郎当的修长背影远去,一手拢在嘴边大声道:“你那明明叫stalker!……”
白晟短促地笑了声,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夜幕中。
·
00:15am。
进化者专署医院。
医院顶楼一间病房的窗台外,杨小刀背靠着医院大楼外墙,像无声无息融入夜色的影子,仰头望着天穹灿烂的银河。
他身侧就是一扇灯火通明的病房窗户,窗缝里正传来隐约谈话,是沈酌在对刚从申海赶来的水溶花等人低声吩咐:“……做最严密的防备措施,如果消息泄露出去的话,全球的极端进化组织都会去攻击各国的陨石储存基地,局面会一发不可收拾……”
水溶花一一记下他交代的事:“都记住了,您也早点休息吧。还有其他事吗?”
“……”
沈酌没有立刻回答。
远方夜虫声声长短,身后病房一片安静,似乎能听见轻微起伏的呼吸声。
杨小刀不由回头向那扇窗户瞟了眼,这时才听见沈酌平静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们白哥额角擦伤了,明天让伊塔尔多魔女帮他看一下,别留疤。”
“我就不去见他了。”
杨小刀有些疑惑,心说白晟额角擦伤了吗?我都没注意到?
他这么想着,刚要回过头,差点没吓一跳。
只见仅仅两米外,隔着那扇明亮的病房窗户,水泥窗台另一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侧影,一条长腿随意晃在半空,手肘随意搭在另一腿屈起的膝盖上,后脑抵着医院大楼砖墙,眯眼望着无边无际的夜空。
正是白晟。
“知道了,”病房里水溶花回答。
脚步窸窸窣窣,应该是几个手下退出了病房。水溶花临走前顺手关了屋顶大灯,只留下沈酌病床边那一盏小灯亮着,刚要退出门去,却又顿了顿。
“沈酌。”她站在门框边回过头,声音轻而温和,“其实你知道的,就算告诉白晟未来生殖隔离的事,他还是会选择维护眼前的和平,不会因此就变成极端战争派。对吗?”
窗台上白晟深邃的侧脸笼罩在夜色里,少顷才听病房传来沈酌平淡的声音:“我知道。”
“那你就没必要硬把他给推……”
“我该怎么办?”沈酌反问,“坐视他离HRG计划越来越近是吗?”
水溶花骤然哑口无言,挣扎片刻后有点艰涩:“其实……就算你把那个真相也一并都告诉他,我觉得他也不会……”
什么真相?
一头雾水的杨小刀捕捉到了关键词,满脸疑惑望向白晟,却只见白晟望着夜空打了个手势。
那是你该走了的意思。
杨小刀:“?”
白晟挥挥手,用口型道:“去休息吧。”
“……”
其实杨小刀被打发来的时候白晟就告诉过他十二点半换班,少年眨眨眼睛,虽然不明所以,但温驯无声地哦了下,纵身扑进无边夜色,像只敏捷的鹰隼,眨眼消失了踪迹。
水泥窗台外只剩下白晟一道侧影,他略微偏过头,望着身侧那晕黄的窗玻璃。
明明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
“……这件事以后不用再提了。”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窗内才传来沈酌冷淡的回答。
“人生在世,寻求陪伴本身就一种自私的愿望。”
水溶花的叹息飘散在夜风中,良久退出病房,轻轻关上了门。
夜空浩渺,万籁俱寂,远方海面上飘摇着一星灯塔,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白晟整个后背靠在墙上,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应该是沈酌躺了下来,他甚至能听见对方因为身体疲劳到极点而很深长的呼吸声。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那一道呼吸,伴随在潮汐中一起一伏,与白晟胸腔中心脏的搏动合二为一。
他其实毫不意外。
他早已料到沈酌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当从沈酌口中得知生殖隔离的秘密时,白晟内心其实就已经感觉到了那一丝怪异——因为HRG的所有知情人都太恐惧了,恐惧得简直违和。
当前全球的进化者不过十万人,大部分低阶进化者就像褚雁一样,其实是根本不愿意与人类开战的。哪怕在S和A级进化者当中,也存在玛格特一样的极少数反战者,像席琳那样摇摆不定、随波逐流的态度才是基本盘。
种族战争是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量变诱发质变的结果,明眼人都能看出,即便现在立刻公开二三百年后将要发生生殖隔离的秘密,最大的危机也只是那些激进组织去抢劫陨石储备罢了,爆发全球战争的可能性趋近于零。
那么沈酌为何要匆忙而仓促地拒绝他?
为何要那样一反常态,极力把一个明明可以成为助力的S级推开?
白晟眉宇微微压紧,突然想起了卡梅伦第一次出现的时候。那时他和沈酌两人刚打破白日梦,从申海医院负一层的HRG实验室里苏醒,前方正传来消息说尼尔森身受重伤生死未知;这时卡梅伦突然带人闯进来,全副武装针锋相对,说申海进行的HRG实验是违法的,要求立刻把沈酌带走。
当时整个实验室的研究员都挤在沈酌身后,每一双眼底都闪烁着隐蔽的恐惧,白晟还以为科学家们害怕现场荷枪实弹的阵仗。
直至今天他才意识到,他们害怕的并不是枪弹。
这些研究员是写了遗书进HRG的,三年前沈酌差点被拷打致死,这些人匆匆毁掉实验数据,半夜逃亡来到申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多么险恶的风浪都见过了,不可能再对卡梅伦那点儿枪支子弹就害怕成那样。
他们恐惧的是其他东西。
——在这个时间跨度长达30年的、被钢丝悬起的庞大基因计划中,隐藏着一个最为核心、最为深刻的真相,比生殖隔离更加关键,比他们的性命更加重要。
不论是沈酌还是其他研究员,他们都竭力抗拒外人接近这个真相,全神戒备时刻警惕,所以在很多细节上才会那样违和反常。
到底是什么秘密呢?
身后窗户里的气息平缓悠长起来,像在漫长的颠沛流离中,暂时得到了片刻安宁。
白晟静静坐在外窗台上,一墙之隔触手可及,心跳与呼吸渐渐合拍,像灵魂中不受控制的那根弦与对方共振贴合在一起。
怀揣火种如暗夜独行,举目前方空茫岑寂。他把两手枕在脑后望着夜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这样其实也算在陪伴着他吧?
长夜轻风掠向大海,白晟偏头看向昏暗的窗棂,抬手用指尖拂过虚空,像冥冥中抚过那沉睡中无知无觉的熟悉面容,许久才无声而温柔地叹了口气。
·
与此同时,十余里外海面上。
巨浪咆哮拍打礁石,掀起森寒的浪花。几个高阶进化手下肃立在身后,荣亓的身影停在半空中,视线眺望远处夜幕中的医院大楼,挑眉喃喃道:
“看得真紧啊……”
手下皱眉请示:“要等那个白晟离开吗,荣先生?”
“他不会离开的。”荣亓多少有点感慨,摇摇头转过身:“走吧,至少我们还有一个目标,不算一无所获。”
手下紧随其后,只听荣亓懒洋洋的笑声消失在海风里:“那位总署长阁下应该就容易多了……”
几道身影很快消失在海上,无声无息融入夜色,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