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里·兰贝特,普通人类,45岁,基地警卫队。
挂在尸体胸前的工作牌已被鲜血浸透,沈酌刚要伸手去摘,却被白晟一抬手阻止了:
“小心异能残留。”
白晟单膝半跪在地,把胸牌从尸身上摘下来,放进自己怀里妥善收好,然后伸手把这个杰里·兰贝特兀自大睁的双眼合上,动作轻而柔和,不在意自己戴着战术露指手套的指尖因此而沾了血。
沈酌眼梢无声注视着白晟,在他转过来的前一瞬及时收回了目光,站起身。
“有点奇怪啊,”白晟摸着下巴,回头望向身后已经再度关闭的钨合金门:“尼尔森不在,荣亓是怎么通过生物识别信息进来的?”
“……咳咳……能听见吗?”战术耳麦里传来安东尼奥的声音,尽管因为他们已经进入基地内部,电磁信号严重阻断,声音十分断续:“我反回去翻了监控,应该是荣亓从尼尔森手里拿到了基地花岗岩外围的警卫队密码,把三个值班警卫全杀了,胁迫警卫队长用自己的生物信息给他们开了第一道门。”
白晟和沈酌对视一眼。
“外围警卫队的最高权限只有第一道门。”安东尼奥顿了顿,说:“所以你们继续往里走的话也许会看到……”
“已经看到了,”白晟语调沉郁。
前方通道不远处,杨小刀正回过头来,顺着少年示意的方向可以看到地上一摊血泊,警卫队长的尸体就歪在墙边。
他用指纹虹膜开了门,利用价值被耗尽,被入侵者随手杀死抛尸在这里了。
白晟端枪走上前,警卫队长胸前没有人类的工作牌,但脖子上有个金属环,写着D53654。
是个D级进化者。
“姓荣的不是号称不杀同类么,”白晟查看尸体断裂的咽喉,冷笑了一声:“我看杀得也很利落啊。”
沈酌轻声说:“你想想刘三吉。”
荣亓第一次闯进申海市监察处的时候宣称自己不喜欢杀人,尤其不喜欢杀同类。但刘三吉却被他当成了二次进化的试验品,全身DNA链条断裂,活生生变成了一个怪物,最后还被荣亓吸收殆尽,成了他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所需的最后一份能量。
“嘴上说着要为同类夺取生存空间,杀起进化者反而更不犹豫。”
白晟眉锋冰冷一挑,咔嚓将子弹上膛,转向前方淡淡道:“走吧。”
·
这条安全通道长达1600米,从脚底细微的角度可以感觉出是一路向地底而行的。每隔400米就有一道安全闸门,前两道没有破坏痕迹,但门边有工作人员的尸体,应该跟那个警卫队长一样,被胁迫开门之后弃尸在了这里。
后两道安全闸门则是暴力破解,厚厚的钨合金被炸出了花,应该是某种高阶暴力输出型异能。
白晟把沿途几位遇难者的胸牌都妥善收了起来,没有胸牌的也仔细记下了身份信息。
战术耳机另一端的安东尼奥开始还能跟着记两笔,但随着通道深入,信号彻底断绝,耳麦里滋啦两下就没声了。
沈酌站定脚步:“就是这里。”
只见前方通道尽头出现了两条分叉路——左边那条路通往照明控制室,右边则通往更深的地下,两侧路口都有人群逃跑和子弹痕迹。
荣亓手下那帮入侵者应该是先去左侧控制室,破坏了基地电力照明,然后再折返回来,经由右边通道入侵地下层的。
“右边通道路线非常复杂,光看地图太浪费时间。”
沈酌顿了顿,没有看任何人,公事公办的语气异常平淡:“考虑到当前情况紧急,还是我来带路吧。”
身后,白晟无声地一勾嘴角,随即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常态。
“可以,杨小刀去控制室,搜一圈有没有幸存者受伤能救的。”白晟用枪口指了指左边,然后示意沈酌跟自己走:“沈监察领路去地下层,我沿途做记号,杨小刀待会看记号上来追赶我们。”
“?”
杨小刀直觉这个貌似很合理的计划有哪不对劲,但服从白晟的命令已经成习惯了,于是面无表情“哦”了声,提着一把HKG28转向左边分叉口。
“请吧,沈监察。”白晟彬彬有礼地一偏头,然后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
“啊,对了,这基地的温度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有点冷,你没事吧?”
“……”
沈酌很少会有“冷”这种感觉,毕竟作为申海市监察官,他进门有保镖出门有专车,不会有人让他咳嗽半声。即便后来荣亓入侵申海,局面风雨飘摇,甚至风暴几度狂啸袭来,他都不曾有过寒冷的感觉,因为身边始终有一个天生体温高的人非要伸手搂着他。
那个人强势、不讲理、无法摆脱,哪怕走在路上坐在车上,都要不安分地揽住他的肩,一度还让他有点儿不耐烦。
现在那个人就站在面前,笑吟吟看着他,但全然没有伸手的意思,眼底闪烁着逼真的关心。
“不冷,谢谢。”
沈酌冷冷丢下四个字,一整衣襟,大步流星走向右侧分叉路。
白晟差点忍俊不禁,连忙咳一声止住了,快步跟了上去。
·
右侧走道通往研究中心,这条路线确实比纸面地图看上去得还要复杂,尤其照明已经被破坏了,只有墙壁两侧的应急灯幽幽闪光。
幸亏沈酌有那种走过一次就过目不忘的变态记忆力,在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疾步穿行,动作迅捷毫不犹豫。白晟抄着冲锋枪走在他身边,拿笔在分叉路口做上记号,不时低头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自己手指。
他指尖还残存着血迹,是刚才为那个人类值班员合上双目时沾上的。
其实在这么昏暗的可视条件下,他细微的动作根本难以觉察,但到他第三次垂目端详自己指尖时,沈酌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怎么?”
白晟心不在焉:“什么怎么?”
沈酌一路始终没开过口,默然片刻才问:“你在想什么?”
“……”
白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沈酌终于回过头来盯着他:“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白晟懒洋洋地,一手垫在后颈骨上,随意活动了下肩膀:“这还是沈监察平生第一次主动开口关心我的想法,我受宠若惊,当然就笑咯。”
沈酌张了下口,大概是想嘲讽,但随即意识到白晟没说谎。
这确实是他第一次主动去询问别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你不想回答的话可以不回答。”沈酌收回目光,平静地道:“白先生。”
“哎,你这人,别那么容易放弃嘛。”白晟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然后又看了眼指尖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漫不经心说:“我在想我大学毕业那年去攀岩,不小心手滑被钉子撬掉了指甲盖,当时流了满手的血……”
“那血看上去跟这也差不多,”他淡淡道,“没有什么不同。”
沈酌反问:“都是血浆加血细胞,都是90%的含水量,你想有什么不同?”
“是啊,”白晟说。
他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攥了下,似乎在感受血液冲击脉搏的鼓动,少顷喃喃自语般道:“同样的血液成分,同样的血亲情感,甚至同样的饮食风俗文化……才五年而已,所有人就都觉得自己是另一个物种了。”
他笑了下,但没有出声,看不出是讽刺还是自嘲。
黑暗中沈酌回过头,深深地瞥了他一眼,转瞬又收回了目光。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神经递质。”白晟看向沈酌,貌似随意般问,“就是进化者大脑中分泌的那种化学物质,是可以抑制或者切除的么?”
进化神经递质在高阶异能者的大脑中分泌量非常可怕,甚至可以达到低阶异能者的上千倍,这也是促成进化者产生强烈种族意识、觉得自己跟人类不同的关键,但目前还没有任何特效药能抑制这种神经递质的分泌。
“目前没有那种技术,而且手术风险太大了。”昏暗中看不清沈酌的表情,片刻后才听他低声道,“很容易导致大脑功能障碍。”
白晟嘶地吸了口凉气:“那还是算了吧。”
“……”
“生而为鱼,要有鱼德。”白晟笑容可掬地看着沈酌,眼底闪烁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揶揄:“变成傻子就要被逐出申海市监察处的小池塘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是不是,沈监察?”
沈酌一回头,冷冷盯着满眼笑意的白晟,一字字道:“我从来没有把你……”
“啊,小心。”白晟伸手一拦,轻轻松松出声打断:“这是门吗?”
沈酌蓦然止住脚步。
只见两人已经走出了研究区,黑暗中前方又出现了一道沉重的钨合金巨门。
白晟拿战术手电一晃,门上刻着【辐射试验场】。
“这道门好像没有被荣亓暴力打开过的迹象啊。”白晟四下仔细搜索一圈,回头惊奇地啧了一声:“厉害啊沈监察,你是带我们抄了近路对吗?”
沈监察已经完全不想搭理白先生了,只吐出两个字:“让开。”然后上前输入密码,扫描了虹膜和指纹。
轰隆——
大门缓缓开启,门里透出微许白光。
刹那间白晟一把抓住沈酌,闪电般推到自己身后,单手护得严严实实,锐利的视线扫过了门里所有场景。
这是一座广阔、巨大的室内空间,应该是还没正式启用,四面封闭的高墙压抑而空寂,仅在远处墙顶高处开了一条窄窗。
外面应该已经天黑了,一轮弯月越过高高的天窗,投射在水泥墙上,泛出淡薄而青白的微光。
安全。
白晟紧绷的背肌不易察觉地放松下来。
“哟,总算到了。”他目光落在对面远处,“那后面就正式进入地下层了吧?”
试验场本身就已经是半地下了,远处有一道小点的金属门,看着也得有十余吨重。
沈酌完全没有任何要搭理白晟的意思,穿过试验场来到那座金属门前,再次输入密码指纹。
白晟对这位大监察官的冷落毫不在意,优哉游哉地跟在沈酌身后,抄着冲锋枪用手电四下一照。只见金属门后是一个电梯门厅,中间一座巨大的升降机直贯地底,下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战术手电都照不出几十米深的地下是什么情形。
“荣亓那拨人在地下的优势最大,因为下面所有机关和火力都是按尼尔森的意见设计的,而我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你跟杨小刀必须万分谨慎小心。”
沈酌顿了顿,看了眼时间,抬头来平淡地道:“我该走了,祝你们接下来任务顺利。”
“?别啊,我一人在这多孤单,你不陪陪我吗?”
白晟无比自然地顺口地接了句,又转过身瞅着沈酌,摆手笑起来:“——开玩笑的。等杨小刀回来送你出去吧,那么大基地你一人多不安全啊。”
“……”
沈酌立在原地,没有吭声。
黑暗中两人相距数步,那是个连彼此身上气息都能隐约闻到的距离。
月光从高处而来,映着沈酌薄瓷一般冷白的侧颊,他的呼吸非常轻微,根本没人能发现那鼻息其实比正常时略微急促。
白晟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他,突然微微一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地,迅雷不及掩耳般一伸手按在了他颈侧,戴着战术露指手套的指尖准确掐住了他的脉搏。
“!”
沈酌条件反射要偏身闪避,却被白晟一下抓着摁住了:“沈监察,你脉搏跳得好快啊。”
沈酌一言不发。
白晟揶揄地笑着打量他,半晌略微靠近,如同发现了什么秘密似地轻声问:
“你不会害怕了吧?”
空阔巨大的封闭环境,高而压抑的水泥墙,缓缓行过中天的巨大弯月。
沈酌闭上眼睛,幼年时被强行烙印在骨子里的、被封存在潜意识里的空茫和不安,如冰凉潮水将人没顶,梦中无数破碎片段如走马观花不停闪烁。
月亮巨大的影子。
安全层。
竭力想要出口却一丝都发不出的声音。
“我该走了。”沈酌睁开眼睛,语调带着强大理性镇压后的平稳,轻而易举地推开白晟:“祝你们任务顺利,我必须回地面联系……”
——嘭!
巨力从身后而来,白晟一把抓住他甩回墙边,用力之大让沈酌的头向后掼去,但在撞墙的前一瞬被白晟伸手挡住,后脑结结实实撞在了温热有力的掌心上。
“你有点空旷恐惧吧,沈监察。”
两人身体紧紧挤着,白晟臂膀拦出狭窄拥挤的空间,俯在沈酌耳边轻轻地含着笑问。
“从第一次去你办公室我就感觉到了,正常监察官没有把办公室设计成那样的,晚上睡觉那起居室恨不得才一个巴掌大。监察处的地下车库你从来不去,在我家那几个夜晚只要窗外有月亮,你就很回避室内健身场,为什么?因为只有那个房间没挂窗帘?”
沈酌蹙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没有……”
“你意识不到。”白晟盯着他,似乎能看透那双漂亮的眼珠,“你本能里回避黑夜中巨大的封闭环境,对特定场景有轻微应激反应,但你不知道为什么。”
“……”
“你这辈子也曾有过那种叫做害怕的情绪吗,沈监察?”
白晟抬起一手,按住沈酌胸腔,黑暗中掌心与心跳几乎相贴,轻声问:“为什么从来不说?”
天窗外那一勾巨大弯月被白晟完全挡住了,臂膀圈出绝对安全的狭小空间,体温一寸寸上升,鼻息在黑暗中混杂在一起。
“……每个人都有不适应的场景,没必要宣传得世人皆知。”沈酌冷淡道,“感谢你的剖析和提醒,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抓住白晟手腕,强行把那只按在自己心脏前的手掌挪开,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惨白月光洒在地上,空旷与压抑从四面八方罩顶而来。但沈酌脚步异常稳定,连呼吸都控制得很好,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从不对外泄露任何异常。
“你是不是觉得靠自己走出去就没事了?”白晟懒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夜还长,沈监察,你前面的路……”
簌。
几乎无声的动静,白晟却猝然反应,猛一转身。
沈酌刹那回头,只听白晟厉声:“什么人!”
不远处黑暗中,升降机边,一道人影情知自己已被发现,立刻就要跃入地下,白晟闪电般架枪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砰!
枪声一瞬打破安静,那人仓促还击,子弹在升降机上打出飞溅火光。沈酌疾步上前拔枪上膛,被白晟不由分说推到身后,一枪毫不犹豫——砰!
子弹飞越二十多米,一枪正中那人眉心,瞬间颅骨爆开!
噗通一声闷响,尸体摔倒在了升降机边。
白晟快步上前,打战术手电对着那血肉模糊的脸一照,赫然是监控中荣亓手下的一名进化者,手背上显示等级是D。
“藏在这里守门的?”白晟捡起尸体手边的对讲机,“这帮人是要通风报……”
话音未落,他眼角瞥见视线死角,劈手拽开沈酌:“小心!”
所有惊变发生得比闪电还快。
沈酌被拉得前扑,一枚子弹带着灼热从腰际擦过,眨眼没入白晟腹部;
与此同时,白晟子弹也已出膛,将对面黑暗中无形的人影当胸穿透,血花飞溅中终于显出了偷袭者的身形——竟然是个罕见的隐身进化者!
隐身异能被破,偷袭者倒在墙边,弥留之际掏出对讲机,用尽最后的力量打开:“他们……已经……到……”
嗖。
消音器响起,偷袭者头颅应声爆开,对讲机脱手啪嗒落地。
不远处,杨小刀面无表情地垂下狙击枪口,迅速用手电扫了整片空间:“Clear。”
鲜血迅速洇透衣服,白晟一手还维持着那个拽开沈酌的动作,另一手紧紧捂住腹部被子弹射入的伤口,然而温热潮湿的液体还是从指缝里满溢出来。
“……白晟?”
沈酌尾音细微不稳,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跪在了地上:“你怎么了?白晟?”
“呼……呼……”白晟不住粗哑喘息,一般人这时候可能已经死了,但他还能睁开眼睛看向沈酌,咬紧牙关勉强笑了一下:
“别……别愣着,快收集我的血,这样你起码能……能利用……”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沈酌罕见地破了音,全身血液撞得视网膜发白,混乱中他双手都在发抖,急速脱下外套全力堵住白晟腹部伤口,“走!立刻回地面!”
“啊?”杨小刀震惊,“任务不管了吗?”
沈酌厉声:“回地面!”
“你……听我说……”白晟指尖颤抖,抚摩过沈酌脸颊,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几个字:“别浪费……”
沈酌踉跄发力扶起白晟:“住口!”
“别浪费,不然我……就……”白晟终于忍不住噗哈哈哈哈的笑起来:“我就真按不住了……”
他按着腹部的手一松,被疾速推出体外的子弹终于失去压力,叮当掉在了地上。
S级身体在面对任何非异能攻击时的强悍恢复力都简直近神,紧接着只见肌肉愈合,皮肤长好,转眼间就一丝伤痕都不剩了。
沈酌维持着那个动作,直勾勾盯着他。
“好了,好了。”白晟强行忍笑,坐在地上伸手要去抱他:“乖,来乖一个。都跟你说了赶紧采血别浪费,你非要放弃任务回地面……”
嘭!
沈酌单膝重抵在白晟腹部,把他整个人按在了地上,然后一手拎住他衣襟,另一拳狠狠照脸就挥,那上百公斤拳力足以把人牙列打碎,千钧一发之际被白晟攥住了手腕。
呼地一声他顺势用力翻身,利用体重优势把沈酌压在了自己身下,迅速制住沈酌腕骨,黑暗中只见含笑的眼神熠熠生辉:
“还真打啊,上次打我耳光之后发生什么了?”
四目相对,心跳紧贴,沈酌咬着后槽牙,紧抿薄唇一言不发。
记忆中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强抵在病房门上的暧昧纠缠和唇舌吐息,都从虚空中再度降临,连唇齿间都仿佛弥漫出温柔熟悉的触感。
白晟俯下身来,贴在沈酌耳边,含着笑轻声问:“打一下亲一口,规矩都忘了?”
“……”
“还打吗,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