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国子监放授衣假,为期一个月。
温瀛又开始每日闷在院中念书,凌祈宴不传召他,他也不来烦着凌祈宴,俩人已有大半个月未再见过。
凌祈宴镇日里无聊得很,又叫了张渊那伙人来府中开饮宴,吃喝玩乐。
这回这帮纨绔也带了人来,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乡试之后国子监里新进了一批各地来的举监、贡监,总有那么些人是想走捷径,主动凑上来与他们卖好的,这些纨绔向来来者不拒。
张渊凑到凌祈宴身边,笑嘻嘻地与他介绍,这回他们带了七八个人来,当中还有两个举人,其中一位更是吴州今科秋闱的亚元。
“吴州来的亚元?果真?”
凌祈宴闻言起了兴致,吴州是科举大州,前科和前前科的殿试状元都出自吴州,能在吴州乡试中拿到亚元者,必是将来会元、状元的热门人选,凌祈宴大约没想到,这样的人竟也跟着张渊这些人,来了他府上凑热闹。
“自然是真的,这还能诓殿下不成?”
张渊将人叫上来,指给凌祈宴看:“殿下,就是他了,这人名叫夏之行,年十七岁,吴州琼县人士,长得也还不错,殿下觉着呢?”
被点名的那个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与凌祈宴行揖礼,凌祈宴晃着手中酒杯,漫不经心地打量面前之人。
身形颀长、唇红齿白、面若好女,端的是位俏郎君。
凌祈宴眼中兴味更浓:“你是吴州的亚元?如此高才不出意外明年会试必能高中,康庄大道就在眼前,怎也学着人动起了歪心思?你与这伙人玩,来本王的毓王府,想得到什么?”
那人抬眼望向凌祈宴,镇定道:“学生想投靠毓王殿下,学生听闻这上京府的解元就是殿下府上门客,他做得学生自然也做得。”
凌祈宴笑着撇嘴:“是吗?你可知那位解元郎在本王府上,都做了什么?”
“只要能叫殿下高兴,学生都愿意做。”
张渊挤眉弄眼:“殿下,这位吴州亚元郎可比您府上那个知情识趣得多,您试试就知道了。”
“你试过?”凌祈宴睨向他。
张渊赶忙澄清:“那自然没有,人也是有傲骨的,状元之才怎肯随便委身于人,只有殿下您这样的,人才看得上。”
“行了你,就你会说话,哄着本王玩儿吧。”
张渊觍着脸继续奉承他:“怎会是哄着殿下玩,句句肺腑罢了。”
与张渊说笑一阵,凌祈宴转眼瞧向那人:“果真想跟本王?”
对方目光炯然:“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凌祈宴没有当下表态,依旧盯着他打量,片刻后神色忽然冷了些,倒了口酒进嘴里,懒洋洋道:“夏之行是吗?说实话吧,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本王不信你一个吴州来的亚元,会甘愿投身本王。”
那夏之行握了握拳,与他道:“学生不想再过穷苦日子,想要依附着殿下图得富贵安稳。”
像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坦荡,凌祈宴又看向张渊,张渊点点头,这小子确实就是个一心图荣华富贵的。
凌祈宴闻言有些好笑,提醒那人:“你跟了本王,哪怕能求到一时的富贵安稳,只怕日后仕途不会太顺畅。”
“学生不这么想,若是靠着学生自己,哪怕能取中一甲,又或是二甲前列考取庶吉士入了翰林院,苦熬资历也得熬个十数年,若是运气不好外放去地方上做个知县,更不知何时能出头,跟了殿下,殿下若愿意帮衬学生,学生的日子会好过许多,也能有更多的机会。”
这人大约不信凌祈宴是个在朝中毫无根基的,想要靠着他这位毓王殿下在最短时间内往上爬,他的心思倒也不难猜,先依附着凌祈宴,日后若有机会,他照样能攀别的高枝,也必定会攀别的高枝,绝无可能在毓王府这一棵树上吊死。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不择手段汲汲营营,什么都能出卖,只要最后能达目的就行。
凌祈宴听明白了,懒得再多说,比起那个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穷秀才,这种将心思和目的都写在脸上的,他反而看着更顺眼些。
他毓王府门大开,有人愿意投效,又合了他眼缘,他为何不要?
于是道:“你过来,帮本王倒酒。”
入夜,喝得酩酊大醉的一众人告辞回去,那夏之行则被凌祈宴留了下来。
凌祈宴没急着回房,依旧坐在原处,继续让夏之行给他倒酒。
这人看着文文弱弱的,酒量却十分不错,陪着凌祈宴酒没少喝,脸上还无甚醉意,淡定如常。
凌祈宴却早已上头,歪着身子,一手支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你这人也有些意思,你可知本王这府上门客,都是如何伺候本王的?”
那夏之行低眉顺眼道:“学生不懂的,殿下教学生就是了,学生什么都愿意做。”
凌祈宴啧啧笑,为了荣华富贵,竟愿意做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人各有志。
他的手伸过去,抚了抚对方皙白的面颊,这夏之行确确实实长得不错,虽不及温瀛,但比起那个棺材脸,这人的顺从显然让凌祈宴心中舒坦极了。
“你也住在国子监里?”
“没有,学生在书院附近租了个小院子,夜里念书安静些。”
“家里当真穷苦?”
夏之行点点头:“学生家里是贫农,家中兄弟姐妹众多,时常揭不开锅,更别提供学生念书,小时候学生只能偷摸去学堂外趴窗户口偷听,后头看学生天资不错,才被学堂的老师允许进门去,若非学生功课好,下场考试一直名列前茅,靠着乡邻资助才能一直念到现在。”
又是个穷书生,凌祈宴心道,行吧,谁叫他毓王殿下菩萨心肠、悲天悯人。
“进了本王这毓王府,将本王伺候高兴了,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你的,明日回去收拾了东西,来本王府上住吧,本王叫人给你收拾个单独的院子出来。”
夏之行闻言面露喜色,连忙与他谢恩:“多谢殿下!”
凌祈宴被他的恭顺之态取悦,还想再说些什么,外边忽然传来脚步声,他迷迷糊糊地抬眼望去,就见温瀛走进来,沉着的脸上看不清楚表情,目光掠过他身侧之人,定定看向他。
大半月不见,这人一来又是这副冷脸,凌祈宴十分不快,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本王没叫你来,谁准你擅自过来的?”
“殿下在做什么?”温瀛沉声问。
“本王在喝酒,你是看不见吗?”凌祈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下去,这里不需要你。”
温瀛没动,面色更沉。
凌祈宴见之愈发不悦:“你聋了?本王叫你滚下去,别杵这里碍着本王的眼!”
一旁的夏之行又倒了杯酒,递到凌祈宴手边,温声劝他:“殿下不必动怒,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因为不必要的人和事糟心。”
凌祈宴的神色缓和了些,看着他笑:“还是你知趣。”
他拿起酒杯,就要往嘴边送,被温瀛顺走,当着他的面狠狠砸了。
杯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凌祈宴瞬间沉了脸:“你做什么?!”
“殿下醉了,不能再喝了。”温瀛的语气强硬,半步不让。
凌祈宴顿时恼了:“本王喝不喝酒轮不到你来管!本王的话看来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要一再挑战本王的底线!”
“殿下还有所谓底线吗?”
温瀛阴着脸,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言语间带着刺,讥讽凌祈宴。
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凌祈宴,他一巴掌重重拍到酒案上,震得那些碗碟酒杯哗啦作响,倾倒一片,再滚落地上。
夏之行将手边一个倒了的酒壶扶起,低声劝:“殿下息怒。”
凌祈宴怒瞪着温瀛:“滚下去!”
温瀛不为所动,冷声再次提醒他:“殿下醉了,该回屋歇下了。”
“滚!”
沉默对峙片刻,温瀛霍然上前,攥住凌祈宴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凌祈宴身后下人大惊失色试图阻拦,温瀛冰冷的目光扫过去,竟叫这些人齐齐愣了一瞬,凌祈宴已被他攥入怀中,一个弯腰用力扛上肩。
凌祈宴拳打脚踢,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你放开本王!本王要杀了你!本王一定要杀了你!”
温瀛强硬地将他扛回屋中,直接扔上床。
“你敢!”凌祈宴双目通红,以为他又要像上回那样对自己,怒不可遏,“你再敢碰本王一下,本王立刻叫人来将你拖出去,别以为你是举人是解元本王就不敢动你,本王就算当真杀了你也没人敢置喙!”
温瀛眼中弥漫起血色,用力握紧拳,哑声问他:“殿下又要收人进府中吗?殿下既觉得丢脸觉得耻辱,为何还要收更多的人进府中?是不是只要能让殿下得趣,无论是谁,殿下都愿意舍身?殿下就这般不自爱?”
凌祈宴一阵气血上涌,倏然起身,一巴掌扇上温瀛的脸,咬牙切齿:“你给本王滚!”
脸上立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手掌印,温瀛往前一步,目光森冷,周身都是压不住的鸷戾:“殿下除了一个滚字,还会说什么?”
凌祈宴被他盯得不由心慌,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回过神愈是勃然大怒:“来人!”
江林几人躬着身子进来,脑袋几要低到地上去:“殿、殿下……”
凌祈宴瞪着温瀛,咬着牙根狠声下令:“将这人给本王拖下去!”
几个持剑的王府护卫进门来,将人架住。
温瀛依旧死死盯着他,凌祈宴冷笑:“你是当真不怕死吗?”
温瀛的神色中没有丝毫惧意:“殿下要学生死,学生不敢不死。”
“那你就去死吧,拖下去!”
见凌祈宴像是要动真格的,江林赶忙出声劝他:“殿下息怒,这人毕竟是今科解元,无数人都盯着的,若是死在了毓王府中,免不得惹人非议,悠悠之口难堵,陛下那里,说不得都会亲自过问,您三思啊!”
余的下人纷纷附和:“殿下息怒,殿下三思!”
凌祈宴闭了闭眼,理智终于被拉回些许,狠狠瞪着到了这会儿看似依旧毫无悔意的温瀛,这人压根不怕死,他甚至吃定了自己不会当真要他死。
温瀛黑沉幽深的双眼始终盯着凌祈宴,那里头翻涌着凌祈宴看不懂,也不想看懂的东西。
凌祈宴忽然就觉得厌烦,厌烦了温瀛这个人,更厌烦了被他以下犯上一再地欺压。
他是堂堂毓王殿下,没有谁敢这样对他,这个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没脸,让他觉得势弱,甚至羞辱他,他厌恶透了这种感觉。
他确实不会当真要温瀛死,哪怕气到头上,最多也不过是再打他一顿板子,可越是这样,他心里那口气就越是难消。
他不是非这个人不可,不过是一件能让他得趣的玩物而已,如今这人越了界线,让他不满、不高兴、不痛快了,他又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僵持半晌,凌祈宴深吸一口气,示意那些护卫退下,回视温瀛,平静又漠然道:“你也退下去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本王乏了,要歇下了。”
温瀛深深看着面前的凌祈宴,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下,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当愤怒都消退之后,他这个人在这位高高在上的毓王殿下眼中,从此就再不值一文。
凌祈宴这样的人,心是焐不热的。
沉默许久,温瀛低下头,告退出去。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江林这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殿、殿下,奴婢等伺候您安寝。”
凌祈宴疲惫“嗯”了一声。
心不在焉地由着人伺候梳洗更衣,江林小声提醒他那位夏举人还在外头候着,问他要如何安置,凌祈宴没劲道:“给他安排个院子住下吧,没事别来烦着本王。”
江林应下声。
将人都挥退熄了灯,凌祈宴倒进床里,瞪着眼睛望了片刻床顶房梁,翻过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