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凉州,边军大营。
大成朝廷与巴林顿、刺列部的这场战役,一打三年,去年底时,刺列部汗王伏诛于战场之上,长子承袭爵位不到半月,被其弟姜戎亲手斩杀,其后姜戎率部献降。
巴林顿人望风而撤,大成兵马一路追击,至西北边境,与驻守凉州的靖王麾下精兵两路合围,斩敌近十万,亲身上阵的巴林顿汗王丢盔弃甲,溃败逃回老巢,后被其子诛杀,汗位易主,巴林顿新任汗王遣使求和,得大成朝廷应允,战事这才告终。
温瀛坐在营帐外,和已从把总升为千总的郑沐喝酒。
三年的时间,温瀛从总旗升上五品守备,官职已在郑沐之上,如今他们上下级关系调过来,私下依旧称兄道弟如故。
郑沐高兴万分,喝高了大着舌头与温瀛唠叨:“这仗总算他娘的打完了,老子已有快四年没搂过家里婆娘了。”
他说着又用力一拍温瀛的肩膀:“你小子尝过女人的滋味吗?等回去以后我叫你嫂子帮你说门好亲事,你小子长这么俊,肯定多得是小娘子排队想嫁给你。”
“还是算了,林大将军这般赏识你,你这回回去肯定又要升官了,娶个小门小户的亏了,一般的姑娘哪里配得上你,你这样的,去了京城,指定能娶上那些高门贵女。”
“要是皇帝老儿也看上你了,说不得还能娶个公主哩。”
郑沐越说越没边,很快抱着酒壶躺地上沉沉睡去,鼾声大响。
今夜的军营里,到处都是郑沐这样的人。
温瀛默不作声地抿了口酒,月色映进他眼中,沉不见底。
不期然的,又忆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他好似已有许久没再回忆那些往事,连那人的面貌,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温瀛闭了闭眼,辛辣酒味顺着喉口一路蔓延下去。
夜色更深时,敬国公世子林肃大将军身边的亲兵过来,将温瀛叫去林肃的帐子。
“你回去准备准备,明日随我一起去见靖王。”
见到温瀛进来,林肃开门见山道,满面都是喜色。
打了三年的战事大获全胜,没有谁比他这个主帅更高兴。
自去岁在战场上手刃刺列部汗王、立下头功后,温瀛便入了林肃的眼,林肃对这位才刚二十,就有勇有谋、战功斐然的少年郎十分看重,他自然知道温瀛是曾经的上京解元,后被皇帝亲口口谕革除功名、逐出国子监,但林肃不以为意,英雄不问出处,更别说温瀛这样性子的,那事还指不定有什么内情呢。
温瀛没有多问,林肃愿意提携他,他自是感激不尽。
林肃拍拍他肩膀:“到了王爷面前好生表现,王爷最是赏识你这样年少有为之子,日后若能有王爷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从前的那点事情便无甚要紧。”
温瀛连忙与之道谢。
翌日清早,温瀛跟随林肃和其他几位军中大将,一起去了坐落于这边边境城池中的靖王府。
靖王府在上京,这里只是一处王府别院,靖王驻守这边十数年,回去京中的次数寥寥无几,与在此处安家无异。
这边境城池中的王府别院,远不及上京城的那些高门大院气派,但自有一股威严凛然之气,温瀛与人走进去,在正堂里见到了这位大成朝最具权势的王爷。
来西北这边后,温瀛就听人无数次提起过这位靖王,靖王是当今皇帝的五弟,与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深得皇帝器重和信任,手握边防重兵,对皇帝亦是忠心耿耿。
因来的都是武将,俱以军礼见之,靖王十分随和地免了众人的礼,请人入座,再吩咐家丁上来热茶点心。
温瀛坐在最末的位置,默不作声地听着林肃等人与主坐上的靖王说话。
靖王也才四十不到,面白有须,是位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与皇帝只有三四分像,性情也截然不同,想是因常年在边疆领兵,靖王十分爽朗且不拘小节,并无旁的皇族子弟那些高高在上的傲慢。
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林肃提起温瀛,言语间俱是赞不绝口的溢美之词,将他引荐给靖王。
温瀛起身上前一步,又与靖王行了一礼:“末将温瀛,参见王爷。”
靖王打量着他,笑道:“我早听人提到过你,听说那刺列部老汗王就是被你于百步之外,一箭洞穿胸口,如今一见,竟是位仪表堂堂、卓尔不群的俊俏少年郎,果真难得。”
“王爷谬赞,当时不过是末将运气好,撞到了那一箭罢了。”温瀛不亢不卑,从容且坦荡。
靖王笑着摆手:“不必过于自谦,战功是你的就是你的,谁都抢不走,这回围击巴林顿汗王,你也立下了大功,待回京之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我和林将军亦会如实禀明陛下。”
“多谢王爷。”温瀛诚挚谢恩。
晌午,他们留在靖王府饮宴。
好酒好菜轮番送上,众人开怀畅饮,敞开肚子边吃边聊。
温瀛吃得也不少,这三年在战场上历练下来,他的身形更结实挺拔,个头也长高许多,已再无半分当年的文弱书生之相,胃口自然也比从前大了。
酒过三巡,又有婢女奉菜进来,一盘热气腾腾的炙肉搁上温瀛的酒案。
他没在意,正低着头吃东西,眼前陡然有一道光影闪过,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温瀛反应极快地往一侧避开身,那婢女手中匕刃依旧刺上了他肩膀,再用力抽出。
张牙舞爪、面貌狰狞的婢女挥着染血的匕刃扑上来,还想刺第二刀,温瀛已起身后退一步,伸脚猛地一踢,那婢女被踢飞的酒案挡下,摔倒地上,再被温瀛踹开,很快便有王府护卫冲进来将之拿下。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谁都没想到,靖王府婢女竟会化身刺客,袭击府上客人,靖王更是瞬间面色铁青。
温瀛被送去厢房里上药包扎,只是皮肉伤而已,比起这几年在战场上大大小小受过的伤,实在算不得什么,上药过程中,他除了眉头微蹙,从头至尾硬是一声未吭。
林肃在一旁看着,免不得感慨,这个温瀛,比他之前所以为的,还要更有韧劲些。
靖王亲自过来探望,告诉他们那婢女只被审问了几句就都招了,她原是刺列部老汗王的宠妃,老汗王死于温瀛箭下,她怀着满腔恨意逃来西北这边,混入他靖王府中,今日见到温瀛,才起了报复之心。
“说来说去都是我治下不严闹的,竟叫府里混进了奸细来。”
靖王实在有些恼火,这段时日他忙着前线战事,也才刚回府,王妃又带着几个孩子回京去了,剩下两个侧妃没一个能顶事的,才会出这样的闹剧。
看到温瀛肩膀上缠着的布条,靖王多少都有些过意不去,走上前去,亲自与之赔礼:“这事本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白让你受了这一刀,委实抱歉。”
靖王拱手道歉,温瀛赶忙起身避开:“王爷言重了,末将无碍,这点小事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堂堂亲王屈尊与他这个五品官赔礼道歉,靖王能做他却不能受。
因先前在包扎伤口,温瀛只披了件中衣在身上,这一下动作衣裳更拉扯开,靖王还要再说什么,视线触及他心口处那粒米粒大小的血痣,猛顿住,再骤然抬眼望向他。
靖王的目光落到温瀛脸上,惊疑不定地打量,神色愈发古怪起来,温瀛有些不明所以,没出声。
林肃见状亦是一脸莫名:“王爷?”
靖王回神,猛然间想起什么,愈发的心惊肉跳,问温瀛:“你姓温,可是冀州人士?”
“是,末将是冀州广县人士。”
靖王闻言愈是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广县哪里?!你家里是做什么的?!你生辰是何年月?”
“广县下一个叫下瑶村的地方,末将家是猎户,住在下瑶村后的山上,父亲靠打猎为生,末将生于辛丑年腊月廿二。”
虽不知道靖王问这些是何意,温瀛俱都如实说了。
靖王神色大骇,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只觉脑中一阵嗡嗡响,死死盯着温瀛的脸,半日说不出句话来。
当年,他奉皇命去冀州找寻失踪的皇嫂和侄儿,最后在广县下瑶村的后山里找到他们,当时收留他们的确确实实是一户猎户,那个老实寡言的汉子也确实说过,他姓温。
那会儿他见那人身形魁梧、孔武有力,想要将之收做身边护卫,以报答他收留皇嫂侄儿的这份恩情,那人犹豫之后,说家中还有刚出生的幼儿和体弱的妻子,谢绝了他,只收下了他给的银钱。
再后面他便带着皇嫂和刚满月的侄子回了宫。
但是现在,叫他知道了那温猎户家的儿子与他侄儿同日出生,且这个孩子心口那粒血痣,先帝有,他皇兄也有,俱都长在同一个位置,连形状都一模一样,从前他皇兄还十分遗憾地与他提起过,可惜他儿女众多,竟无一人承了这胎记。
再观这孩子样貌,还长着一双凌家人标志性的凤眼,虽不太像他皇兄,但分明像极了先帝!
上京,宁寿宫。
辰时末,凌祈宴去正殿与太后请安,过两日就是中秋,这段时日他一直住在宫里。
惜华一早就来了,正抱着刚满百日的儿子给太后看,身边还有个两岁差点的小姑娘乖乖坐着,在吃点心。
惜华嫁给林家长孙三年,夫妻恩爱,连孩子都生了两个,昔日咋咋呼呼的性子收敛许多,反观凌祈宴,依旧是光棍一条,二十的人了,膝下无一儿半女不说,府里连个陪床丫鬟都没有。
两相对比,太后的头发都愁白了一半。
她与凌祈宴提过几次,不娶正妻,纳妾总可以,凌祈宴俱都当做耳边风。
他纳什么妾,那些小姑娘看着可人,真上了床他一个都不想碰,碰也碰不了,这事他不好意思跟太后提,虽然他隐约觉得,太后像是知道他的隐疾。
自三年前被皇家寺庙的高僧批做天煞孤星命后,这几年每年太后都会带他去庙里长住几个月,香不知烧了多少,好似都没什么用,当日那高僧说的等三年后,眼见着时间就到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凌祈宴捏了捏小外甥的脸,又逗了逗外甥女,觉得没什么意思,坐一旁吃糕点去了。
太后唉声叹气,与惜华抱怨:“你看看他,也不知几时能长进,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他倒好,还抢外甥女的糕点吃,也不害臊,……这辈子要是看不到他娶妻生子,只怕老婆子我死了都不能瞑目。”
凌祈宴揉了揉日日听着这些已然生了茧子的耳朵,只装作没听到。
惜华笑着安慰太后:“外祖母您别说这话,您还能活好多岁,大表哥肯定能让您抱十个八个的曾孙的。”
太后“唉、唉”两声,更是惆怅。
傍晚,惜华带着孩子出宫回府,凌祈宴将她送出宁寿宫。
惜华笑嘻嘻地问凌祈宴:“你知道当年你那位门客离京后去了松麓关投军吗?他现在在我公爹麾下,已经是五品守备了,本事得很,刺列部老汗王就是被他亲手斩杀的,如今战事已了,我公爹马上就要回京了,他应该也会跟着回来,一准还能升官。”
凌祈宴愣了愣,他都快忘了这么个人了,竟然跑去投军了吗?
心下一时间冒出些说不出的滋味,但没表现出来,凌祈宴面无表情道:“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惦记着外头的野男人,你小心我去告诉那位林家大郎。”
惜华噎了一瞬,没好气道:“这么个文武全才,你不好生珍惜,还把人撵走,活该你一辈子游手好闲。”
“不劳你操心。”
凌祈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赶紧滚。
惜华懒得与他计较,带着孩子走了。
凌祈宴在原地站了片刻,出神看着眼前秋景。
金风细细、梧桐叶坠,凉秋已悄然而至。
半晌,甩去脑子里那些杂乱无章的纷繁思绪,凌祈宴回身,走上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