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两个月,大成兵马继续往巴林顿腹地推进。
踏平骆塔部之后,温瀛非但没收手,又抽调四万兵马,合计七万人,兵分三路,剑指巴林顿都城方向,沿途一路扫荡大小部落和城池,煞神之名彻底打响。
骆塔部数万人尽屠,震慑整个巴林顿,一众手握兵权的王公贵族人人自危,各自盘踞一方、固守不出,又或是望风而逃,丝毫不理会巴林顿朝廷发下的调令,无一人出兵救援其他部族,每日战战兢兢,只祈求大成军不要踏足自家地盘。
如此一来,那些中小部落和小规模城镇遇上大成兵马,几乎毫无抵挡之力,不是死便是降。
短短两个月,温瀛已带兵向着巴林顿都城,推进了近两千里。
屠部之事未再发生过,对那些从未侵犯过大成边境,且愿意归降的部落,温瀛只命人缴了他们的兵器铁器了事。
至于那些手上沾过大成子民血的巴林顿人,若遇誓死抵抗者,尽杀之,有识时务放弃抵挡投降的,只杀部落族长、贵族和军中将领,并收缴他们全副身家财产,余的人则须以钱财买命,从前从大成朝抢了多少,如今都得吐出来。
这副铁腕做派,不单是叫巴林顿人闻大成旒王之名色变,消息传回京,更是让温瀛饱受非议,朝野上下弹劾不断。
但温瀛不管不顾,只要一日皇帝免职的圣旨不来,其他那些流言蜚语,他远在千里之外,都只当做没听到。
军营。
凌祈宴在附近溜了一圈马回来,将他的小妖精交给人带下去喂饲料,走进帐中。
温瀛和一众部下正在商议明日的作战部署,凌祈宴听了一阵,觉着无趣,到一旁榻上坐下,喝茶吃点心。
他们的军营驻扎在蔷央城外三十里,巴林顿地广人稀,城镇少草场多,蔷央城是除都城外少有的大型城池之一,坐落于通往漠北的要塞关卡上,从前巴林顿朝廷几次发兵进攻漠北,皆由此处过,这里也是温瀛出兵后,攻打的第一座大城。
他们已在此安营扎寨三日有余,城中巴林顿人人心惶惶,温瀛却不急,迟迟未有发起攻城,只等城中人先乱。
议事完众人退下,温瀛走来榻边,顺手帮凌祈宴拭了拭唇角,问他:“方才又去骑马了?”
“嗯。”凌祈宴嘴里咬着点心,含糊点头。
他闲不住,总想出去溜达,温瀛说也不听。
将点心吞下,再灌了口茶,凌祈宴顺嘴道:“我刚到东面那座山上去看了眼,山后边是大片的草场,但看不到什么活物,你说那些住进城里去的巴林顿人,他们难道就不养牛羊了吗?可那些牲畜要吃草的,总不能圈在城里养,那会被他们藏哪里去了?”
温瀛点点头:“我已派人去找。”
牛羊马驼是这些草原人最重要的财产,若能将蔷央城中人放养在外头的牲畜尽数擒获,之后不需要他们多做什么,城中必得大乱。
“噢。”凌祈宴闻言笑了笑,他都能想到的事情,温瀛又怎可能想不到。
俩人说了会儿话,温瀛的亲卫送进信来,又是京中寄来的。
他随意看了几眼,将信纸压下。
凌祈宴顺手拿起来一目十行看完,无非又是京里谁谁弹劾了温瀛,说他独断专行、穷兵黩武、暴戾跋扈,恳求皇帝将他革职处置。
但皇帝没理这些人,所有弹劾温瀛的奏章都留中搁置了,迟迟未有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凌祈宴看罢没好气:“这些人吃饱了撑的,满口仁义道德,那些边城的平民被烧杀抢掠、家破人亡时,怎没见他们跳出来,如今倒是会慷他人之慨,一个个地尽知道拖后腿。”
温瀛不以为意:“随便他们。”
只要最后能将巴林顿全境拿下,他到手的便会是实打实的军功,这些人再如何唱反调都无用。
他越是这样不在意,凌祈宴越是替他不值,又嘀嘀咕咕地把方仕想那个小人咒骂了一遍。
温瀛手下三个副总兵,除了张戗跟了出来,另一留守坐镇,那方仕想在他们出兵前,已被温瀛借机调去偏远之地,可那人显然不会就此安分,当日屠骆塔部之事尚未在巴林顿传开,就已先一步传回上京,可想而知,又是这人在背后多的嘴。
这段时日朝中不断发酵的针对温瀛的舆论抨击,少不得有凌祈寓那狗东西的煽风点火,那方仕想,就是那狗东西的狗,呸!
听到凌祈宴喋喋不休地替自己骂人,骂完方仕想又开始骂凌祈寓,温瀛不出声地望向他,被他这么一盯,凌祈宴更多没冲出口的话顿住:“……你看什么?”
“不许说不雅之言。”
凌祈宴瞬间语塞。
温瀛摸了摸他的脸:“听话。”
他可以杀人放火,但自己连说句不雅之言都不行,什么道理?
凌祈宴拍下他的手:“你不许摸。”
上京,兴庆宫。
凌祈寓已在地上跪了半个多时辰,皇帝的叱骂声依旧未歇,无论他如何狡辩,皇帝便是认准了是他在朝中搅风搅雨,拖他大哥的后腿。
“心胸狭隘、嫉妒心甚,毫无容人之量,你这样的,哪配做一国储君!你若无那个本事,不如趁早退位让贤!”
凌祈寓垂眸冷笑,在温瀛回来之前,这些话都是皇帝拿来骂凌祈宴的,皇帝眼里看到的,从来只有最本事、最出息的那个儿子,那才是他的脸面。
曾经皇帝碍着祖宗规矩,颇多费心思,才立了他做东宫太子,如今却又绞尽脑汁,想要光明正大废了他,好叫那个半路回来的皇长子取而代之。
凭什么他要让!没那么便宜!
凌祈寓用力掐紧拳头,将满腔怨毒深压下,……他偏不让,储君之位是他的,帝位是他的,那个人也终有一日会是他的,他绝对不让!
云氏带着婢女来兴庆宫送点心,在宫门口碰到凌祈寓出来,对方冷漠中藏着恨毒的眼神扫向她,云氏轻翘起一侧唇角,嘴上说“见过太子”,连膝盖都未弯。
皇帝早已说了,她有孕在身,见了任何人都不必多礼。
凌祈寓没有理她,径直走了。
云氏抚了抚自己已然六个月大、蔚为壮观的肚子,漠然阖眼又睁开,嘴角的笑上扬到最完美的弧度,进门去。
一走进大殿,皇帝便亲自过来扶她,听到云氏说亲手做了点心,心情转瞬好了,嘴上叮嘱她:“以后让下人做就行了,别累着了。”
云氏一声轻笑:“陛下爱吃,臣妾乐得为陛下做。”
皇帝闻言,心里熨帖极了,扶着她去榻边坐下。
如今的云氏,娇养得愈发丰腴美艳,乌发重新长起,接上发髻,再别上一枝简单的海棠珠钗,后宫那些十几二十的鲜嫩小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真正的艳压群芳、宠冠六宫。
云氏与皇帝说起虞昭媛这些日子病了,十分思念皇帝,请皇帝有空去看看她。
皇帝捉着她的手,感叹道:“还是你大方宽厚。”
虞昭媛是那西南小国进贡来的外邦女,初入宫时封的婕妤,如今已升上了昭媛,因着与年少时的云氏相像,很是受宠过一段时日,可如今云氏这个正主回来了,别的人自然入不了皇帝的眼。
云氏非但未对那虞昭媛心生芥蒂,还与之情同姐妹,时常走动,皇帝不免感怀,若当年没有那些事情,云氏顺顺利利地做了他的皇后,后宫只会更加太平和睦,或许还能给他生个更好的太子出来。
他似已全然忘了,他的皇长子被换走,就是云氏所为。
皇帝长吁短叹,数落起不争气的儿子,云氏安静听着,并不多言,皇帝可以说,但她不能议论太子的不是。
只在最后皇帝摇头叹气时,轻声提了一句:“陛下不必过于担忧,您还有大殿下呢。”
皇帝应道:“是,幸好祈宵是个争气的。”
他说着,又伸手捏了捏云氏的下巴:“皇后变着法子的针对你,你倒是还替皇后的儿子说话。”
云氏的声音更轻:“臣妾只是实话实说,本也是臣妾对不起大殿下在先。”
皇帝将她揽入怀,云氏已无数次为当年之事当着他的面自责,皇帝心底那点疙瘩早就解开了,如今再提起,只余满腔对云氏的怜惜。
趴在皇帝怀中,云氏低垂下眼,一句话不再说。
翌日,攻城战打响。
凌祈宴没跟着一起去,骑着他的小妖精翻过东边那座山头,去了那边的草场上跑马,还带上了温瀛给他的五百骑兵。
昨日他就想来了,这两个月小妖精已被他驯得十分听话,但是昨日他们上去那座山头时,小妖精突然变得亢奋异常,若非他使命攥着,当时它就想过来这边,且眼睛死死盯着同一个方向,嘴里不住发出嘶鸣,一声比一声凄厉。
后头回去军营,他找那些专饲马经验丰富的兵丁问了问,说他的小妖精很大可能从前是长在这片草场上的,回到熟悉的地方,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于是今日,他又特地将之带过来。
果然一翻过山,小妖精就兴奋起来,一路撒蹄狂奔,迎着朝阳的方向去。
跑了近半个时辰,他们爬上一处高坡,小妖精昂头厉声长鸣,凌祈宴轻抚着它的马鬃,无声给它安慰。
一刻钟后,远方缓缓响起地动山摇的踏步声,跟随凌祈宴而来的兵丁一阵躁动,有人大喊:“是马群!”
黑压压成群结队的马狂奔而至,小妖精兴奋至极,驮着凌祈宴猛冲入马群中。
蔷央城外,早已尸横遍野,浓重的血腥味裹杂在滚滚黄沙中四溢弥漫,第二轮的冲锋号角才刚刚吹响。
温瀛立在马上,目光沉沉地盯着前方的城楼。
按着这些天探子从城中传回的消息看,这些巴林顿人抵挡不了太久,今日傍晚之前,他们就能攻破城门,但拖到那个时辰,己方双亡也将不会是一个小的数字。
可这座城池,他们必须攻下,攻下这里,便能切断巴林顿人通往漠北的道路,他们将再无法觊觎大成京畿之地。
后方骤然传来成群的马蹄声响,温瀛的心神猛然一沉,策马回身。
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他的眸中有转瞬即逝的罕见的错愕。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
身侧已有部下在惊愕下爆出粗口。
浩浩荡荡的马群赶着无数牛羊直奔战场而来,任谁看到这番诡异场景,一时半会怕都反应不过来。
直到马群之中,神气活现的凌祈宴骑着他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小妖精,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温、温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张戗犹犹豫豫地开口,他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境。
温瀛的眉目舒展开,淡道:“他找到城中巴林顿人藏起来的牛羊马群了。”
大成兵的第二轮冲锋戛然而止。
兵卒们如潮水一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密密麻麻不计其数涌上前的畜生群。
巴林顿人以畜牧为生,哪怕已住进城中,对大多数的兵丁和平民来说,最重要的私财依旧是他们的牛羊马驼,可如今,这些皆已落入大成军手中。
即便城中王公贵族顾忌性命愿意舍弃这些畜生,但其他那些平民,甚至那些前一刻还在城楼上顽强抵抗的兵丁,却万万做不到视若无睹。
哪怕被上峰鞭笞着不得后退,依旧不断有人丢下手中兵器。
午时二刻,终于有城中人主动开了城门,出城投降。
温瀛没有进城,让张戗带兵进城拿人、处置善后,领着凌祈宴回去军营中。
下了马,凌祈宴特地叮嘱人多给他的小妖精喂些好的,进去帐中,眉飞色舞地与温瀛说起先前之事。
“小妖精原来是那马群的头马,看看它长这么漂亮,我就知道它不是俗物,你是没瞧见那个阵势,那么多马匹一起围上来,小妖精那模样与君临天下也差不多了。”
凌祈宴一边说一边笑,笑够了又继续说:“后头那群马给我们带路,果然找到了那些巴林顿人将它们藏身之处,那里还有几百巴林顿兵守着,全被我们解决了。”
温瀛不出声地听着他说,沉默一阵,牵起他一只手,他的袖子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温瀛的眼瞳轻缩,沉下声音:“……你也出了手?”
凌祈宴得意道:“我杀了三个巴林顿兵,按着军规,斩首一级,得银二两,我是不是能得赏银六两?”
他说着伸出手,晃了晃手指,笑吟吟地瞅着温瀛:“殿下,赏银给我呗?”
温瀛用力将他拉入怀中。
耳畔的呼吸声渐重,凌祈宴眨了眨眼,有些不明所以:“你又怎么了?”
半晌,温瀛深吸一气,压下心头情绪,哑声道:“一会儿我叫人给你。”
“啧,你竟还当真了?”
“嗯,你应得的。”
凌祈宴乐不可支:“行,我拿了赏钱,买酒请你喝。”
“……这里没酒卖。”
“那先欠着,等过两日进了城,我买了请你喝。”
安静片刻,他听到拥着自己的人,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