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别宫禁卫军值房。
禁卫军统领被长剑架上脖子,怒瞪向面前之人:“你是靖王爷的人?你好大的胆子!扣拿本将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那人冷淡回答他:“我等奉陛下谕旨行事,得罪了。”
他说罢吩咐身侧人:“去与王爷禀报,说人已经拿下了。”
当众宣读完皇帝口谕,在场之人面面相觑,那人冷声提醒他们:“这是陛下的旨意,你等可是要抗旨不遵?”
一众禁卫军将领心惊肉跳,犹豫之下正要领旨,有人急慌慌地跑进来,语不成调:“太、太子殿下来了……”
那人的面色猛然一变。
温瀛步入昏暗值房中,半边脸隐在夜色里,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听到他寒若冰霜的声音下令:“靖王矫诏私自命人扣拿禁卫军统领、意图不轨,拿下。”
局势瞬间颠倒。
转日傍晚。
温瀛出现在皇帝寝殿时,靖王正在一勺一勺地给御榻上的皇帝喂药。
皇帝醒了,但动不了身。
温瀛上前请安,无论是皇帝还是靖王,都没理他。
温瀛不以为意,恭敬请示道:“父皇,皇叔已经伺候您一日一夜了,想必十分疲惫,不若让他先歇下,让儿臣代劳,留这里给您侍疾?”
皇帝颤抖着抬起手,指向温瀛,喉咙里发出急促但含糊不清的声音,大睁着凹陷下去的浑浊双眼。
靖王轻拍了拍他胸口安抚他,站起身,面向温瀛,神情格外冷肃:“太子,陛下让本王替他问话,你须得如实回答。”
温瀛的面色沉定,撩开衣摆,在御榻前直挺挺地跪下:“有什么话,皇叔直言便是。”
靖王压抑着怒气,定了定心思,寒声问:“淑妃和虞昭媛给陛下下药之事,你事先可知情?”
“不知。”温瀛镇定回。
“果真不知?”
“果真不知。”
靖王握紧拳:“昨**和祈宴,你们俩在陛下御榻前,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温瀛道:“随意提了几句父皇的病情而已,后头皇叔很快就来了,我们便会去了。”
“没说别的?”
“没有。”
“你还敢不认!”靖王拔高声音,怒意勃发,“昨**们趁着陛下不清醒,大言不惭要取而代之,将陛下一直软禁在此做个傀儡太上皇,是陛下亲耳听到,你敢不认?你们想做什么?!趁陛下如今病重造反不成?!”
他们确实说过,但温瀛面上半点没有被揭穿心思的心虚,反问靖王:“父皇若一直是这般病重不起、昏迷不醒之态,朝政之事怎办?国不可一日无君,孤替父皇分忧,好让父皇静心修养、调养身子,何错之有?”
靖王气道:“陛下尚在病中,你已然开始图谋他的皇位,你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
“孤没有别的心思,孤只是替父皇着想,更替大成江山着想。”
“你简直强词夺理!”
皇帝挣扎着想要起身,似十分激动,怒瞪向温瀛,几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他大张着嘴,却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断续嘶哑喊声,满头满面的冷汗,模样格外狼狈,很快又颓然倒回被褥中。
靖王见状赶紧扶住皇帝:“陛下息怒,身子要紧……”
“咳——”
皇帝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咳嗽,几要咳出血来。
温瀛冷眼看着,不为所动,待靖王手忙脚乱地给皇帝喂了药,他老人家不再那般激动,他才沉声慢慢说道:“父皇,那位张神医已经说了,您体内余毒未清,不该这般动怒,须得静心调养个三五年,才能好转,您安心在这别宫养病,大业儿臣愿替您担着。”
眼见着皇帝被他几句话刺激得身体又开始打颤,靖王回头怒叱他:“你闭嘴!你是当真想气死你父皇不成?!”
温瀛却提醒他:“皇叔也息怒得好,不要冲动行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
靖王心下一突:“你这话是何意?”
温瀛神色淡淡:“皇叔做了什么,皇叔难道自己不清楚么?”
太子寝宫。
凌祈宴坐在廊下,心不在焉地逗一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猫,天色已逐渐黯下,他抬头看了看天边昏黄的落日,心跳得莫名有些快。
江林脚步匆匆地进来,小声禀报他:“伯爷,别宫外来了二千北营兵马,现已将别宫团团包围了。”
凌祈宴一笑:“是么?来得可真快。”
他话音落下,又有下人小跑进来,满面慌乱气喘吁吁道:“伯、伯爷,靖王身边的人忽然过来,气势汹汹地说要捉拿乱党,被殿下的侍卫拦在外头,两边已经起了冲突。”
听到院外隐约的吵嚷声,凌祈宴伸了伸腰,漫不经心道:“让他们进来便是,我倒想知道,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寝宫,什么时候竟藏了乱党在此。”
靖王的侍卫冲进来,共有十几人,各个手持利器,来势汹汹。
凌祈宴依旧坐在廊下,将手中点心全都喂了那野猫,擦了擦手,慢悠悠地抬眼,目光扫过面前众人,冷声问:“你们是靖王的人?这里是太子寝宫,你们持剑冲进来,是想造反不成?”
为首的那个咬牙道:“王爷奉陛下口谕,捉拿宫中乱党逆贼,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陛下口谕?”凌祈宴哂道,“陛下昏迷不醒,何时下的口谕,太子宫里又哪里来的乱党逆贼?别是靖王趁着陛下病重,欲意图谋不轨,假传圣谕吧?”
那人怒目而视,大声道:“废话少说,将他拿下!”
众靖王侍卫齐刷刷地上前,将凌祈宴团团围住,剑尖直指向他。
凌祈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再次抬头。
那侍卫头领见状像是察觉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变,下意识地抬眼四处望去,就见周遭阁楼殿宇上转瞬冒出近百弓箭手,箭头已对准他们,皆是宫中禁卫军!
温瀛冷静无波的双眼望向靖王:“昨日半夜,皇叔擅自将这别宫禁卫军统领拿下,换上您自己的亲信,可有此事?”
靖王不以为然:“是又如何,本王并非擅作主张,是奉陛下谕旨行事,若非如此,难道任由他与你勾结,控制宫闱,意图软禁陛下、逼宫犯上吗?”
“皇叔这话说错了,意图软禁陛下、逼宫犯上的不是孤,是您。”温瀛沉声提醒他。
靖王一愣,顿时面色铁青、怒不可遏:“你胡说八道!休要含血喷人!”
温瀛已站起身,没再理他,冲御榻上因他几句话又开始猛烈挣扎咳嗽的皇帝拱了拱手:“父皇,还请您明察,不要被皇叔蒙骗了,皇叔扣下这里的禁卫军统领,又擅自调动北营兵马过来逼宫,如今北营两千人已到,就堵在别宫外头,儿臣是逼不得已才如此行事。”
靖王闻言怒极:“你这个畜生!你竟敢如此颠倒是非黑白!来人!”
宫殿门骤然洞开,背着光踱步进来的人竟是凌祈宴,身后还押着靖王的一众亲信,昨夜才带人去扣拿禁卫军统领的那个也在。
靖王霍然睁大眼、目眦欲裂,厉声质问凌祈宴:“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扣下本王的人想做什么?!”
凌祈宴似笑非笑:“这话不该我来问王爷?王爷的侍卫嚷嚷着要捉拿乱党,持剑闯进太子寝宫,意图扣拿我作为人质威胁殿下,王爷又到底想做什么?”
不等靖王说,他又道:“非但如此,王爷还扣下了这别宫里原本的禁卫军统领,换上您自己的人,若非殿下先一步洞察,亲自带人过去解救了统领大人,只怕这会儿这里的禁卫军已与外头的北营兵马里应外合,冲进来将殿下和我等全部挟制住,陛下又病重不起,到那时,整个别宫岂不全由王爷您说了算。”
“——你、你们!你们这两个畜生!”
靖王被他俩一唱一和、贼喊捉贼的话气得几欲吐血,颤抖着手,指向他二人,厉声叱骂。
皇帝几经挣扎,依旧半句话说不出,胸膛剧烈起伏,最后竟就这么气晕了过去。
宫门外,两千北营兵马正在与禁卫军对峙。
北营副统领亲自带兵前来,手中拿着昨日靖王连夜叫人送去的、皇帝的调兵符,说他们是奉圣命前来救驾,让禁卫军即刻开宫门,禁卫军半步不让,在门楼上一字排开,搭箭拉弓,随时准备放箭。
两相僵持,各自对骂不休,直到远处传来浩浩荡荡的马蹄声响。
少说有数千兵马,奔袭而来。
北营那副统领立在马上,用力勒紧马缰,待看清楚领兵前来的是何人,双瞳狠狠一缩。
在北营兵马将别宫围住后,南营近三千人也出现在这别宫之外,且是由南营总兵敬国公林肃亲自领兵而来。
两边对上,林肃手中长剑直指向对方:“宫闱之地,岂容尔等放肆,退下!”
这位国公爷也是上过战场的,身上有着常年沉淀下的杀伐之气,对方的气势明显虚了一截,强撑着争辩道:“国公爷竟也打算跟着皇太子一块造反不成?我等手上有陛下的调兵符,是陛下让我等前来……”
“这里离南营更近,陛下即便要调兵也该派人去南营,如何会舍近求远,”林肃冷声打断他,“你奉的是靖王之命,陛下病重不起,靖王在御榻前伺候,伺机拿了陛下的调兵符,调集兵马过来,为的是趁陛下不清明之时扣下太子殿下,好行不轨之事。”
“你满口胡言!休要污蔑王爷!分明是你与太子串通,欲挟持陛下……”
“报!”
有北营兵疾驰而来,跌跌撞撞地翻下马,与那副统领禀报:“将、将军,您带兵走之后,陈副总和王副总他们挟制了全营,将王爷和将军您说成是矫诏私自出兵、意欲逼宫谋反,且已以北营的名义连夜将事情呈报去了兵部!”
闻言那副统领瞬间面涨得通红、瞠目结舌:“放他娘的屁!本将分明是拿着陛下的调兵符带兵来救驾!他们好大的胆子!”
他又狠狠瞪向林肃:“是你!你不但投靠了太子!还买通拉拢了陈斌、王忠信他们,你们这些人合起伙来要助太子谋朝篡位!竟把罪名嫁祸到从来对陛下忠心耿耿的靖王爷身上!”
“赵将军慎言,”林肃面不改色地提醒他,“有些话小心祸从口出,没有证据的事情,最好不要胡乱说。”
“你又有何证据说是王爷逼宫犯上?!”
林肃不以为然:“是与不是,到了殿下和王爷面前,自能见分晓。”
皇帝寝殿里已乱成一团,内殿中众太医正在全力救治又一次昏死过去的皇帝,凌祈宴命人将其余人等先押下去,只余他们与靖王,在外殿对峙。
很快有人进来,将宫门外的状况禀报他们。
听闻林肃率了南营兵马出现,靖王猛地抽出墙壁上挂的御剑,指向温瀛,咬紧牙根一字一字哑声质问他:“你连林肃都拉拢了,你到底谋划了多久?”
温瀛并不畏惧他手中剑,不退半分:“孤方才已经说了,皇叔不要这般冲动,有话好说便是。”
“本王与你没什么好说的!”靖王恨道,“本王只恨本王瞎了眼,没早看清楚你是个狼子野心的,早知如此,本王当初何必要撺掇陛下将你认回来,反害了陛下!”
从听到林肃出现起,他就知道他拦不住了,南营向来压北营一头,皇帝调他回来,本也是为了牵制林肃的南营势力,但他才回京两年,在上京城的根基远比不上一直在此汲汲营营的敬国公府,哪怕是在北营里头,也并非人人都听他的话。
他只是没想到他不但看错了温瀛,连林肃也看错了。
温瀛平静道:“这件事情,孤永远感激皇叔,孤也无意与皇叔作对,皇叔又何必这般固执?”
靖王气红了眼:“你已经做了太子,那个位置迟早是你的,就不能再等一等?今日即便你赢了,你真以为你这一出能堵住悠悠之口,不会有人怀疑你?污了自己名声你又何必?”
温瀛没有再否认自己的意图:“孤等不起。”
“你才二十出头!你有何等不起的!陛下待你这般好,费尽心思帮你铺路,你怎能如此冷血,一点不顾念父子之情!”
温瀛漠然阖眼再睁开:“皇叔想知道为什么?”
“你又有何借口?!”
温瀛望着他,眼中无半分温度:“当年在国子监,孤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学生,一心想要考科举出人头地,陛下明知道孤是冤枉的,为了保全他儿子的名声,为了不叫人知道他的儿子不合兄弟阋墙,一句轻飘飘的革除功名,便叫孤十数年的寒窗苦读化为乌有。”
“孤为了争一口气,只能去边境投军,刚出京就遇上昔日的太子派人伏击,欲要取孤的性命,孤侥幸逃脱,又在塞外战场上九死一生,才走运被皇叔认回,孤确实感激皇叔,可这些,若非陛下所赐,孤本不用经历。”
靖王愕然。
“就这么一件小事,你竟记仇到了现在?若非有此番遭遇,你即便真考上了状元,只怕这会儿也不过是翰林院里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官,哪能有今日?!”
温瀛的目光更冷:“对陛下和皇叔而言,这或许是小事,可对这世间千万读书人而言,皇帝的一句‘革除功名’,与判了死罪又有何异?”
“靖王这话可不对,”不待靖王再说,凌祈宴上前一步帮腔道,“殿下是皇子,当初将他弄丢了,固然有淑妃与皇后的错,可陛**为皇帝,却护不住自己的亲子,反而在二十年后以将之认回来当做恩典,要殿下感恩戴德,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靖王的剑尖转向他,冷声诘问:“你又有何资格说这样的话?这二十年,占好处的是你,到了今时今日,太后还将你当做亲孙子,甚至比疼别人更疼你,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你与太子合起伙来欲要夺陛下的皇位!”
温瀛皱眉,剑指凌祈宴的场景似乎叫他十分不喜,但见凌祈宴神色镇定自若,按捺着没动。
凌祈宴扯了扯嘴角:“我是享了二十年不该享的荣华富贵,可这二十年里,王爷远在边境或许不知,皇后对我非打即骂,我十二岁就因她差点进了鬼门关,废太子一回两回三回地挑衅我,使阴招害我,无论他错得多离谱,陛下从来相信皇后相信他,只因我不学无术、不争气,丢了他的脸。”
“太后对我好,日后我自会竭尽所能回报她孝顺她,可我占了殿下身份二十年,我欠了他的,他非但不计较,还千百倍地对我好,我不该帮他?”
靖王闻言愈加恼火:“你们一个两个,嘴里只有自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有何面目在此大放厥词!本王今日就要代陛下除了你们这两个畜生!”
他手中剑送向凌祈宴,又陡然一转,指向温瀛,猛刺过去。
温瀛抬手,凌祈宴却比他更快一步,两指用力夹住了剑刃,指间很快有鲜血滑落。
温瀛的眸色彻底冷下,厉声丢出句“退开”,电光火石间抽出了随身带的匕首,与靖王的剑撞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