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回了家,找上了正对着镜子拆头冠的顾修明。
顾时被唬了一跳,好奇:“咱们家今天来客人了?”
顾修明手里拿着头冠,扭头看着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的顾时,皮笑肉不笑:“来了只鸽子。”
“?”顾时笑了,幸灾乐祸,“哦哟,被放鸽子了啊?”
顾修明看着顾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今天穿得正式没地方藏东西,这会儿戒尺早已经舞上了。
他小心的把玉冠放进了柜子抽屉里,然后一拍桌子,粗声道:“你同学呢?”
“他们要倒时差啊,谢九思做主让他们留三界院里休息了。”顾时说着,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怎么不把人带回来,咱们家又不缺那几个客房。”顾修明说,“都收拾好了。”
顾时听他这么说,喝着水差点没呛到。
“您说笑呢?咱们家凭什么跟人高端疗养会所比?”顾时放下杯子,“行行好吧,人家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月了,还带着小孩儿,再不好好休息要猝死了。”
顾修明想反驳,但想想现在这天气和自家的条件,又默默闭上了嘴。
苍梧观落成极早,自然不可能考虑到埋水电的问题,于是苍梧观的连电线和自来水都是顾时到了学前班年龄的时候才接进来。
本身条件就不怎么样,都不用说什么空调暖气了,师徒两个到了冬季基本都用吼御寒靠抖发热,最多最多烧盆碳放房间里,凑活凑活也能熬。
一直以来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如果以此为标准招待客人的话,对于现代人而言,问题就很大了。
“行吧。”顾修明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他跟顾时现在的生活出自于他们自己的选择,这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们还是准备来参观一下的。”
顾修明两眼一亮。
“另外。”顾时说道,“你也得暂时搬进三界院里去了,我听他们说,他们在调查的这事儿跟盘古神有关系,咱们再继续算下去,山门大阵肯定拦不住,何况您这一脉可能早就已经在盘古神那边挂上号了。”
顾修明对这件事并不意外,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点头:“我搬走了,你一个人打理得过来吗?”
“当然打理不过来。”顾时承认得飞快。
“?”顾修明哽住,飞快道,“那我去不得。”
顾时翻白眼:“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顾修明一屁股坐床上:“你说。”
“我托余靓她嫂子帮了忙,可以尽快找文物局的人来。”
顾时不觉得靠人脉走后门有什么离谱的,毕竟按照正常流程,各种手续程序谈判之类的事情,拖个一两年都有可能。
而且他们还可能吃大亏。
毕竟老头子一直把苍梧一脉视作他的责任,要求肯定龟毛又苛刻,不找点门路的话,谈崩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
顾时深知顾修明固执起来有多难搞。
他叹气,扶了扶自己的帽子:“所以这几天,咱们先把不方便摆出来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把修缮事宜搞个粗略的章程出来,然后你就专心去三界院里接受保护,我负责跟进后续事宜。”
顾时把自己的想法――比如将苍梧观修缮、改成半公开的博物馆形式对外开放之类的构想跟顾修明提了一嘴。
顾修明沉默地听着。
顾时考虑了很多。
顾修明知道顾时这小鬼平时不爱动脑子,但动起脑子来效率也非常的高,再加上他向来运气好,几乎就没有他下定决心办不成的事情。
这臭小子总是能够在最恰当的时间遇到最恰当的人,然后恰巧能够处理掉他想要达成的事。
邪门,但是是好事。
顾修明心中想着。
顾时等着顾修明想明白,自己拉了条凳子,打开了外窗。
他们住的院子在第三大殿旁边,算是很高的位置了。从老头子的房间往外看,顺着山势的坡道,能将大半个苍梧观纳入眼中。
他看着窗外绵延的群山,看到几个院子的屋顶瓦缝间生出了杂草,在寒风里纤弱的颤动着。
等开春,又该翻一翻瓦片了。
顾时想着,听到旁边顾修明打了个喷嚏。
顾修明骂他:“你要死啊?大冬天的开窗户!”
“反正我又不冷。”顾时无所谓道。
顾修明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军大衣,套上:“愣着干嘛?收拾东西去啊!”
顾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应了两声,站起身跟着顾修明去了仓库。
顾时很少来仓库。
收拾仓库是个力气活,在以往,顾修明都嫌弃他笨手笨脚,说是怕他弄坏了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总是把他赶出去。
以前顾时好奇得不行,总是想要偷偷跑进仓库里来探险,然后每次都在半道上被顾修明逮住,逮住了就是一顿竹笋炒肉。
时间久了,顾时也就慢慢的失去了对仓库的好奇,渐渐变得无所谓了。
顾修明将仓库打理得很好。
刚走进仓库的时候,顾时完全没法把眼前的宽敞地窖跟“仓库”这两个字划等号。
仓库,在顾时的概念里大致应当是一个密布着尘土和霉菌的气味、昏暗潮湿、还结着许多被灰尘覆盖的蛛网的地方。
这是任何类型的仓库都难以避免的状况。
但顾修明打理之下的仓库却并非如此。
它干燥、整洁,杂物的摆放分门别类,十分规整。比起仓库,它更像是一个陈列室。
顾时站在门口,看着顾修明开始挑挑拣拣,转头四处看看,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唯一一个跟“仓库”两个字扯得上关系的东西。
小角落里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纸箱。
顾时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是他们师徒两个这些年网购的副产品。
甚至连那些防震用的泡沫纸都没有扔掉。
顾时取了个箱子和一些泡沫纸,抱着箱子走到了顾修明旁边。
顾修明瞥了一眼,拿过泡沫纸,小心的将手里的东西包起来,放进了纸箱里。
顾时嘀咕:“老头儿,你留着这些做什么?”
“这些都是私人的遗物。”顾修明语气平淡,这时候他就格外的像一个八十多的普通老人,“没有家人的、找不到家人的逝者的遗物,都放在这里。”
“……你干什么提起这么沉重的话题。”顾时小小声道,“我说的是箱子。”
顾修明脸皮抽动了几下:“就是觉得会用到,所以留下来了!”
“哦!”顾时应了一声,大声道,“勤俭节约,妙哇!”
“嚷嚷什么嚷嚷,吵死了!”
顾时嘴一瘪,哼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顾修明身后,一声不吭。
顾修明又打包了十来件东西,然后脚步停下,扭头看顾时:“你怎么不讲话了?”
顾时阴阳怪气:“这不是您说我吵吗?”
顾修明“嘿”了一声:“你又来劲儿了是吧?皮痒了是吧?”
“那哪能呢。”顾时警觉,“君子动口不动手啊,这儿可没地方让咱们发挥。”
顾时觉得这里的环境确实不适合大声喧哗,但他跟老头子正常聊天都好像过年时的炮仗,摩擦一下就是连环爆炸。
顾修明瞪他一眼,干脆眼不见为净,转头开始认真收拾起东西来。
顾时跟在他背后左顾右盼。
但最先没有憋住的,是顾修明。
大约是人年纪大了,遇到跟“时光”、“从前”之类有关的事情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倾诉欲。
他开始给顾时一一介绍。
当然不是介绍遗物,而是那些没有被他打包的、被摆放在一边的、属于各个时代的荣誉的证明。
比如这是哪个哪个朝代的谁谁送来的对联,那个时候的苍梧观还没有迁移到钟山来。又比如这是哪个哪个朝代的谁谁送来的牌匾,还有一些信众所赠的雕像与碑铭之类的。
有一些保存得十分完好,但一部分还是被破坏了。
顾时纳闷:“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这些?”
“以前?”顾修明想了想,“因为你小子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苍梧一脉的继承人,不过现在想想,是我魔怔了。”
顾修明确实是不太跟顾时谈苍梧观的过去。
因为顾时并不是苍梧一脉的传人,让他对这些事情有深入了解,只会给他带来危险。
再者,苍梧一脉本身也没落了,说了也不过是徒增寂寞。
“我这几天想了很多。”
顾修明又包好了一件东西,放进纸箱里,叹了口气。
“如果我什么都不说,那我百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苍梧观曾经有过这样鼎盛辉煌的时候了,我没几年就要大限了,也没有机会再教个徒弟出来,既然苍梧一脉再没有传人,将曾经的辉煌展露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顾时看了一眼顾修明,目光擦过他满头的白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办法对这件事做出什么合理的评价。
这是老一辈挂念了一辈子的东西,不管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他都不应该做出评价。
只要听就好了。
“不过我听说,现在的人对文物保护的力度很大。”
顾修明说着,伸出苍老的手摸了摸放在一旁的牌匾,脸上的神情有些内疚,又带着点释怀。
顾时看了一眼,是那块写着“苍梧观”三个字的门匾。
山水花鸟纹金丝楠木,笔锋锐利,龙飞凤舞。
“保护力度大挺好的。”顾修明说,“这些东西,本来就该是晾晒在阳光下的骄傲,而不是在仓库里落灰。”
顾修明固执的时候是真的固执,决定放手了也是真的干脆。
他一整个下午都在打包那些私人物品,快到饭点的时候也没离开,只把顾时轰出去做饭。
谢九思踩着饭点到的时候,没看到饭菜,只看到顾时撑着脸有一下没一下的捅着火堆的动作。
谢九思沉默片刻,提醒:“锅里的水快烧干了。”
“?”顾时听到声音,茫然的抬起头来,探头看了一眼已经冒出了蓝烟的锅,大惊失色。
谢九思伸手,往锅里加了一瓢水:“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是不是让老头为难了。”顾时抠了抠脑壳,“修缮苍梧观确实一直都是我单方面想要做的事,我也觉得他心里应当是想要达成这个愿望的。”
“嗯。”
谢九思点头表示他有在听。
“但仔细想想,我跟他拉锯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拒绝我参与这件事,而我的坚持,好像只是在满足我自己要为他做点什么的心思,而他最明显的缺憾,就是苍梧观的没落了。”
顾时对苍梧观和苍梧一脉确实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等顾修明百年之后,对顾时来说,这块地皮也就仅仅只是地皮了。
谢九思想不明白这种弯弯绕绕。
他问:“你觉得你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顾时没有任何迟疑:“是。”
“那不就行了。”谢九思实在不懂顾时为什么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困扰,“你做你的事,他感到为难那是他的事。”
“谢老板,您这种想法非常的……”顾时顿了顿,“自私。”
“?”谢九思不太喜欢这个评价,他难得正了正脸色,“如果他真的特别不愿意,就应该坚持拒绝你。”
顾时摇头:“他是不忍心让我的努力白费。”
谢九思坚持:“所以仍旧是他不够坚定,如果他一直坚持拒绝你修缮苍梧观的主意,他会赢。”
顾时:“……”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
“……你这说法真是不近人情。”
“?”谢九思对这个评价接受得很平静,“我确实不是人。”
“……我不是说这个。”顾时无语,试图晓之以情,“不管是人跟人,还是人跟妖怪之类的,总而言之,双方长久相处,应该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的关系,而不是这样针锋相对,一方必定压倒另一方的关系。”
谢九思闻言,若有所思。
顾时试图动之以理:“你看,我们之间不就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的关系吗?”
“嗯。”谢九思点了点头,嘴角抿出了一个微微的弧度,对顾时这样的说法感到了几分高兴,“但我并不介意你压倒我。”
顾时:???
顾时瞪大了眼,吓得打了个嗝。
“我跟你师父不一样。”谢九思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虎狼之词,还在努力加重自己跟顾时关系的砝码,“我不会跟你拉锯很多年,我会率先选择退让。”
顾时盯着谢九思,如鲠在喉:“你讲话能不能……”
谢九思:“?”
“……算了。”
顾时抬手抹了一把脸,放弃。
“你来烧火,我去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