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晚。
第一下雪铲与积雪的碰撞声响起时,钟山的山神便自浅寐之中睁开了眼。
冬天天亮得晚,但老人一向少眠。
谢九思瞥了一眼在一片昏暗之中默默铲雪的顾修明,神思微动,昨日里顾时铺上防滑垫的那几条道上的雪便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顾修明拿着雪铲愣了两秒,偏头看向还没亮起灯的顾时屋里。
“多谢您了。”
顾修明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抬脚出门去点卯。
谢九思收回视线。
一旁的顾时不知何时从被窝里探出了脑袋,他的呼吸缓慢平稳,正处在深眠之中,谢九思能隐约看到一些金红色的薄絮散发着浅淡的光亮,随着顾时的呼吸有节奏的闪灭。
这些微的光源下,顾时沉眠的模样显得格外的无害且乖巧。
谢九思看了好一会儿,几乎忍不住随着这缓慢温柔的节奏一同睡去。
最终他抬手,碰了碰顾时被压得乱翘的碎发。
与谢九思自己显得粗硬的头发不同,顾时头发的手感比他想象的绵软许多,先前被剪掉的两侧头发在这一夜里也被填平了不少。
谢九思垂眼看着顾时,一下一下的摸着他柔软的头发,一时间有点不想收手。
顾时还在沉睡着,一动不动,毫无所觉。
谢九思悄咪咪地享受了好一会儿,才掀开被子下了床,给顾时的屋子落了个结界,以防打扰。
他知道,这两天顾时是醒不过来了。
谢九思一边换上衣服,神思一转,轻易地将整个苍梧观纳入眼中,思索着他应该做些什么。
――顾时睡梦正酣,可苍梧观里还有一些客人。
谢九思本身并不在意这些人类如何,但顾时很在意。既然顾时在意,那么在顾时暂时无法出面的现在,谢九思觉得他应该接手顾时照片招待客人的事宜。
帮顾时招待客人。
谢九思动作微顿。
这听起来就好像――他跟顾时是同一方的家人一样。
谢九思这样想着,心中便升起了些许的愉快来。
他换好衣服,拿起手机,开始搜索。
那些客人都是普通的人类。
被困在山里的普通人类会需要什么?
生活物资――包括但不限于食物、保暖手段、衣物等。
钟山的山神在钟山地界里来去自由,谢九思身形消失了一瞬,再出现时在伙房里,带来了疗养院食堂里的一大锅小米粥和新鲜包点。
他回忆着顾时平时做饭的动作,点上了火,把粥倒进锅里,盖上锅盖,又笨拙生涩地在笼屉里铺上一层湿润的纱布,将包点放上去,烧水上蒸屉,以免包点凉透。
做完这些,谢九思又反复回忆检查了几番,将炉灶里燃烧得过于充分旺盛的柴火取了几根出来,维持在顾时平时说的“小火”的水平,才放下火钳,满意地站起了身。
晨钟的清响自寒凉的空气中震荡而来。
顾修明在钟楼上,隔着老远就看到伙房没亮灯却升起了烟气。
他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该不会是走水了,当即放下钟锤一路狂奔回去,却只看到安静燃烧着的灶台与满室馥郁的食物香气。
顾时就是动作再快,也不可能在他去敲个钟的时间里就熬好一锅粥。
顾修明想了想这家里除了他和顾时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顿时感觉那一锅粥镀上了一层金光。
顾修明搓了搓手。
不过倒也没那么意外。
毕竟平时顾时做饭的时候,谢九思就总是霸占着烧火的位置。
以谢九思的实力和地位,也就顾时能心安理得的让人家打下手了。
顾修明站在伙房门口,想到谢九思对顾时毫不掩饰的偏袒和宠爱,心里又酸又高兴。
谢九思对顾时好,这是好事。
顾修明想。
虽然还没相认,但他们可是父子呢,要是相处不好才坏事了。
只是想到他百年之后,很快就会有人填上他身为长辈的空缺,顾修明仍旧不可避免的感觉有点心酸。
站在伙房门口的老人叹了口气,捋了捋长须,看了一眼火,转头就找了顾时。
臭小子竟然仗着山神的偏心,直接不起床偷懒了!
不像话!
顾修明搭上门把手,拧了半天也没拧开这门。
他愣了一下,抬手拍拍门板,却发现不管怎么拍都没有声音。
顾时的房间像是被放进了一个绝对安静的领域之内,拒绝了任何外来因素的打扰。
顾修明想起了昨晚上顾时说的帝流浆。
这类天材地宝必然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去消化的。
顾修明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仰头看着顾时的房门,半晌,神情有些失落地离开了院子。
二十多年下来,他几乎忘了,顾时并非人类。
只是这二十年来,顾时的成长和行为完全就是普通人类的模样,如今突然表现出了非人类的异质,多少让顾修明感到了几分别扭和失落。
但沉睡中的顾时并不知道这些,谢九思更是想都未曾想过。
顾修明的失落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
他很快发现家里像是来了个田螺姑娘。
每天到点就有饭吃,四处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永远有热水,防滑垫上始终没有留下积雪的痕迹,谢九思甚至还带来了给客人们穿的新衣服。
被这次连续几天的降雪困在苍梧观里的人们不仅没出什么问题,反而被养胖了一圈。
顾修明简直爽飞了。
他这会儿已经不再需要陪着沉迷钻研的考察团,而是被余小雪拉着一起玩雪。
小姑娘两颊红彤彤的,滚了个比她人还高的雪球。
余靓端了一盘子草莓过来――草莓自然是谢九思友情提供。
顾修明吃了颗草莓,啧啧两声:“要一直能这么享受,顾时那臭小子还是多睡会儿吧,睡个一年半载的,问题也不大。”
余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还是别了吧。”
顾修明叹气,带着点遗憾。
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那位山神不是说,等顾时醒来的时候就能知道他的原型是什么了吗?”余靓给余小雪喂了颗草莓,满脸期待,“我能知道吗?”
“还能是什么?”顾修明对此兴趣不大,“烛龙呗。”
余靓一愣:“啊?烛龙不是那位山神吗?”
“是啊。”顾修明点头,竖起食指晃了晃,“我没告诉过你吗?那位山神和咱家这臭小子,很大概率是直系亲缘。”
“啊、啊……?”余靓瞪大了眼,磕磕绊绊,“直、直系亲缘?”
顾修明直接自信点头。
他并没有告诉余靓、也没有告诉考察团苍梧一脉的事。
他只说苍梧一脉祖祖辈辈都是做祭祀方面的事务,这一点,压箱底的很多石傩面都能佐证。
毕竟占筮卜算这一方面,放在如今的时代也仍旧是非常敏感的能力。
顾修明又吃了个草莓:“99.99%的可能性。”
余靓见多识广,一听到这个可能性的数字,下意识问:“……您给他们做了亲子鉴定?”
“?”
顾修明八百年没听到这么科学的判断依据了。
他摇了摇头:“是科学之外的手段。”
“……”
啊这。
余靓想到顾时和谢九思的相处方式,表情逐渐微妙。
不是,那怎么看都不是亲人的相处氛围吧?
倒是有点像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的笨蛋情侣。
余靓现如今对“科学以外的手段”的信任度极高,对顾修明所说的事情毫不怀疑。
相互之间会有这种气氛的……直、直系亲缘。
余靓的表情逐渐凝固成了地铁老人看手机的形状。
“可惜了啊。”顾修明还在说,“我本来还期待那小子会是什么可爱一点的妖怪。”
余靓瞅了瞅完全没发觉谢九思和顾时之间气氛不对的顾修明,干笑两声。
我哪敢说话。
余靓不敢吭声,顾修明倒是来了神:“不过我也没见过烛阴的本体长什么样,文献记载的不同样貌太多了,比如这样的……”
顾修明随便捡了根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一堆烛龙的阴间肖像。
余靓揉了揉被辣到的眼睛,完全没法把雪地上的玩意儿跟谢九思的脸对上。
“……都不太好看哈。”
“嗯。”顾修明赞同,抹掉雪地上的作品,“看来回头得仔细观察一下顾小龙。”
余靓看着顾修明,想到顾时和谢九思之间那微妙的关系,试探着问道:“妖怪之间也讲究人伦纲常的吗?”
“?”顾修明摆出了严肃的表情,“当然不,你不要把你接触到的这些当常态,他们严格来说已经不能说是妖怪了,而是神魔的等级,如果遇到普通的妖怪,一定要直接跑,不要把人类的道德理念的约束套到妖怪身上去,他们……”
总而言之,就是不讲究。
余靓听着正滔滔不绝地对她发出警告的顾修明,脸上流露出几分同情与悲悯来。
她把一整盘草莓都塞给了顾修明:“您多吃点。”
“啊?哦。”顾修明点点头,并不客气。
雪下了整整一周。
在金乌重新自无云的天际掠过之时,顾修明与考察团就苍梧观的修复与展出达成了一致。
顾修明准备去找谢九思,拜托这位山神将路上的雪融去,让一切回归正轨。
他刚一出门,就看到旁边紧闭了一周的房门开了。
从房门口看过去,谢九思站在床边,正安静地注视着动来动去的被窝。
顾修明两眼一亮,抬脚就走了过去。
顾时一睁眼,入目的就是黑漆漆的一片,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身上。
顾时有点懵。
他手脚并用的蹬了蹬周围,感觉包裹住他的东西软绵绵的,而他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奇了怪了。
他这吃个帝流浆难不成吃出什么毛病了?
顾时心里犯着嘀咕,又对周围软绵绵的包裹物拳打脚踢了一番,发觉并没什么卵用之后,干脆利落的选择了放弃。
他四肢一瘫,气沉丹田,高呼救兵之名:“――叽叽叽!”????
顾时一个激灵。
啥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