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引门从视觉上来看一道缝隙。
顾时看着门那头的世界,本能的有些不适。
那边正散发着他无比熟悉的气息,他甚至能感觉得到那股玄妙的、不知如何形容的力量,正呼唤着他,迫切的想要回来。
顾时眉头皱着。
距离他们最近的篝火不算大,围了五个人。他们都非常瘦弱,瘦弱得好像经不起一点风吹,衣服也只有一点遮盖身体的布。
他看到其中有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嘴巴冻得乌青,目不转睛的盯着火堆。
顾时看着火光周围的人影:“那些人……看起来不太好。”
他们佝偻的坐在火堆边上,近乎静止。
顾时抬眼看向谛听。
谛听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们什么都没想。”
这不正常。
清醒着的人类,其思维应当是始终活跃的。哪怕放空头脑在发呆,也必然会下意识的在心中描述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东西。
顾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谢九思垂眼看着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些人类,捏了捏顾时的手:“走。”
顾时深吸口气,抬脚踏入了缝隙之中。
脚踩在地上能听到干燥土块的碎裂声,粗砺的砂土和碎岩甚至有些硌脚。
顾时在跨过接引门的瞬间,整个世界无声的嗡鸣了一瞬。
有一股与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温暖力量,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身体。
在一片难以视物的漆黑之中,顾时被拢上了一层薄薄的橙红色火光。
顾时呆怔一瞬,忽而感觉这个世界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烛阴的衔火高挂天际,息壤还在一点点膨胀。
土地上没有一点生机。水流声来源于远处有人正在取水,而除了取水的那一点动静之外,偌大的海洋没有潮汐、也并不流动。
没有风声。
鸟兽虫鱼皆无踪迹。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座范围不算特别大的孤岛。
远处有几栋露出些许光亮的平房,里边有人类在活动,同样也是无声无息的。
更远处的高山上,有一片宫殿群——有数道极其显眼的、不属于人类的强横的气息蛰伏在那里。
平房围绕着宫殿群,零碎的篝火围绕着孤岛的最外圈。
纵观海洋,这样零零星星的孤岛还有不少。
而近处能听到的,只有在火堆前毫无动静的人的呼吸与心跳声。
谢九思察觉到奔涌而来的力量正使劲拱着他与顾时交握的手,想把他的手拱开,方便更全面的与顾时贴贴。
谢九思不动声色,将手握得更紧了。
顾时毫无所觉。
他只是低头瞅了瞅好像变成了灯泡的自己。
围聚在火堆前的人对新来的他们和顾时身上的异常视若无睹。
他们或盯着火堆,或闭着眼,要不是还在切实的呼吸着,几乎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几尊蜡像。
顾时又看向谛听。
谛听仍旧摇头。
顾时想着去跟这几个人搭话,调整了一下表情,无声吐气,“呼”地一下喷出了一团火。
顾时吓得差点原地起飞。
谢九思拉住了顾时:“一下取回的力量太多,适应一下就好。”
顾时放轻了呼吸,连讲话节奏都变得缓慢小心:“得适应多久?”
“不清楚。”谢九思回忆了一下以前凤凰出没的时间,“可能百来年吧。”
顾时:?
算了。
顾时放弃了继续询问的打算。
谢九思的目光从那几个对他们的出现无动于衷的人类身上掠过,放开神思,发现了高山上的宫殿群。
“是一群大妖。”谛听也看到了,“先前隐藏这里的法阵的主人并不在这里,不然早该乱起来了。”
谢九思抬眼看向高悬在天际的衔火。
谛听警觉,小小声说道:“先不要打草惊蛇吧?”
虽然谢九思一条龙就很牛逼,但是他和顾时还是很弱的啊!
顾时这小鸡仔连呼吸重一点都会控制不住的喷火,离能打架可差得远了!
万一被流弹擦到了,变成了池鱼,也是会痛的好不好。
谢九思瞥谛听一眼:“快点接人。”
“好好好,咱们稍微规划一下么……”谛听开始嘀嘀咕咕。
顾时被争先恐后跑回来的力量撑得有点胀,还很热。
他抽回了被谢九思握着的手,掌心里汗津津的。
顾时没心思去听谛听的嘀咕,比起谛听的嘀咕,他更在意在火堆前的那些人。
顾时整理了一下自己大概有些难看的表情,抬脚走过去。
谛听的嘀咕微顿,谢九思也向他看过来。
顾时向他们摆摆手,示意不用管他。
他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来。
一直盯着火堆的女孩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眼珠转了转,看了一眼顾时。
顾时正斟酌着应该怎么打个招呼,就听到“叮叮当当”的敲铃声。
声音来源于远处的平房。
明明距离挺远,但因为周围的环境实在安静,声音又有术法的加持,以至于这样远的距离也能够听得清楚。
而在声音响起来的瞬间,刚刚还一动不动宛如蜡像的五个人动起了起来。
他们双目无光,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站起来,佝偻着慢吞吞地往平房的方向走。
在在场的三个非人类的眼中,距离平房很远的几个篝火边,原本凝固的人影都如他们眼前的五个人一样,正蹒跚着往共同的目标前进。
于是落入耳中的声音,又多了许多脚步声。
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到他们的目的地,以这样缓慢的脚步,他们大约要走上一个钟头。
但仍旧没有人说话。
顾时看着一片黑黢黢中无言前行的人群,头皮发麻。
谛听在此时终于听到了一些声音。
“他们是去吃饭。”
顾时听着铃声,看着铃声一响就宛如条件反射一般前往平房方向的人群,心中闪过一丝不太妙的想法。
他脸色铁青,看向谛听:“你听听,那些平房里的人在想什么?”
谛听侧耳,眉头渐渐拧起来。
“有人在抱怨,为什么总是要给这些人做饭,反正饿死了也会复活。”
“还有人在想,要不是还需要做大量的实验试错,他们也不会要在这里煮饭。”
“都在心里想,不敢说出口,以前有人随便说话被折磨死去了十几次。”
谛听说着,面上显出几分嫌恶。
顾时脸色发白。
很显然,这些被驱赶到岛屿边缘的人,已经失去了最基本为人的概念。
他们被当做了牛羊和试验品。
顾时不再听谛听的转述,掐了个缩地成寸出现在几公里之外的平房里,抓住了正满脸不耐的敲铃的中年男人,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带了回来。
在三个非人类的注视下,平房里正在煮饭的几个人骚动了片刻,又飞快的恢复了秩序。
很快有人顶上了敲铃的工作。
没有人发出疑问,也没有人觉得不对,一切仿佛排练过很多很多次一样理所当然。
只有被顾时抓过来的中年男人两股战战,面露绝望。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敢轻易发出声音。
简直不像是人类,而是已经被打怕了、完全被驯服的狗。
顾时脸色更难看了。
他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况——他天真的以为,最多就是一群人类和妖怪在新世界里胡闹。
纵观顾时接触过的妖怪与灵兽,前者大多弱小,后者大多友好。
顾时提着一颗心,被恐惧占据了思维。
他本能的不敢去深想谛听说的“被折磨死去十几次”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谢九思和谛听俩活得久,谛听更是隔三差五就要面对浑身罪恶的亡魂,并不像顾时一样天真。
曾经,人类的出现直接加重了这世间浊气沉积的速度,没有谁比他们俩更清楚人坏起来能坏到什么程度。
谛听重新上岗,开始审问。
“外围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人似乎意识到他们并非这里的妖魔,终于敢开口:“……我、我不知道。”
“谎言。”谛听淡漠地注视着跪趴在地上的男人,将他心中所想复述出来,“他们是你们献给‘新世界’的贡品。”
男人呼吸一滞。
“他们来自于哪里?”
“……我不知道。”
“谎言。”谛听仍旧否定了他,“他们是被欺骗、拐带、强迫来到这里的,为了你们的‘新世界’。”
男人面如金纸,额头冒出了汗。
人类不具备强大的力量。
除却在最初与几个大妖和灵兽合作的家族始终被庇护、得以住进高山上的宫殿之外,后来参与进来的人,地位都不如他们。
人类是这个地方的食物链底层,而这个底层,还被分成了三六九等。
起先,有妖魔性食人、弑杀。
为了防止自己被吃掉,他们便想办法弄来了同类,上供给这些妖魔。
后来,有妖魔觉得看人类自相残杀有趣,便将一些没有与他们签下契约的人类赶出宫殿,要他们内斗。
胜者将败者驱离得更远,又担忧随手就能将他们如牛羊般宰杀的妖魔。
于是他们骗来了更多的同类,好分担妖魔的注意力。
他们在踏入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时就被打上了标记,不论逃到哪里都会被轻易找到。
比起思考逃跑,不如多骗来一个人。
多来一个人,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于是渐渐地,有了那些最外围、最底层的人类。
“有了新轮回后,妖魔就不再吃人了……”中年男人哆嗦着说道。
他们开始研究一个人类究竟能死去多少次,不同的人之间可以死去的次数为什么不一样。
他们开始研究为什么繁殖速度很快的人类,有了新轮回之后还是无法在这个新世界里诞生出下一代。
生不如死,比死亡还要可怕得多。
那些妖魔,为了防止外围的人因为饿死而消耗掉轮回的能力,要他们便搭建了房子,定时发饭。
顾时听到新轮回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他所不愿意深想的东西,赤裸裸的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因为他的力量。
是因为涅槃的传承。
谢九思嗅到了一丝滚烫的血腥气,猛地转头看向顾时。
顾时手握成拳,无意识地抠着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抓烂了。
掌心的血流淌出来,他毫无所觉。
谢九思当即抬手捂住了顾时的眼睛,又掐诀不让顾时继续听,更是阻绝了顾时的神思,让他什么都捕捉不到。
“不听了。”谢九思说。
顾时白着一张脸,抬手握住了谢九思的手掌。
他打不过那些妖魔。
顾时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弱小。
“谢九思、谢九思……”
血液很黏糊,触碰刺激着伤口,寒意和疼痛钻心刺骨。
“杀了他们!你帮我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