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展慎之判断,乔抒白被注射的药剂计量应该不大。喝了很多冰水之后,他便没什么中毒的症状了。
聊了一会儿天,乔抒白说自己很困,他们便一道在套房的大床上和衣而睡。
清晨五点多,乔抒白把展慎之叫了起来。
他说“展哥,房间里不能这么干净”,头发毛毛躁躁的,还有几缕睡得贴在脸上,下巴尖尖,如同一只警惕的兔子。
展慎之问他“应该怎么样”,他就从昨天拿来的粉色手包里拿出凝胶,挤在床单上抹开,还撒了些水,像个艺术家似的,把床弄得乱七八糟。
乔抒白造假场景造出了一身汗,觉得满意了,才去洗澡,而后坐在沙发上沉默地摆弄起手机,不知在和谁发消息。
展慎之既怀疑乔抒白是从哪学到这些的,又想知道他在跟谁聊天,但觉得乔抒白看起来不想说话,于是到底没有开口问。
十点钟,展慎之把乔抒白送回了俱乐部,回去的途中,乔抒白起先还是不怎么说话,和他平时谄媚的样子相差甚远。
展慎之自然不习惯,开口:“还不舒服?”
“没有,”乔抒白微微侧过脸,看展慎之,“我在想等一下,回俱乐部之后的事呢。”
“回俱乐部有什么事?”展慎之问。
乔抒白盯了展慎之一会儿,才说:“没什么的,展哥。”
展慎之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恰好收到一封邮件,是庞正奇发来的。
庞正奇按照印象,整理了他和舒成当时接到报案后的调查过程,由于时间比较久了,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便先写了一份,发来给展慎之看,顺便问:【舒成有消息了吗?】
展慎之回:【暂时没有。】
打开了庞正奇写给他的文档。
接到报案后,他们先调查了女郎之间的联系,发现了SUGAR ZONE这个软件。
舒成认为,犯案人员应该在俱乐部内部,便先从俱乐部里查起,调取了女郎和俱乐部工作人员的银行交易记录,交叉比对。
但摩区市民,尤其是星星俱乐部的职员们,并不喜欢使用银行交易,且软件配有电子货币和加密充值渠道,也让调查变得十分困难。
不过那位叫咪咪的女郎,似乎并不擅长其他的支付方式,有使用银行卡的习惯,所以舒成就按照她的付款路径,进行了调查。
他们发现咪咪的生活范围很小,工作日只在星星俱乐部附近活动。有时候会去摩区的闹市区逛街,或者到摩区边缘的男子监狱探监。
但从十二月开始,她的路径变得有些古怪,每周会离开摩区一两次,出现在马市岛区、新教民区或者下都会区。
舒成想按照她的轨迹,逐一探访,但庞正奇觉得麻烦,因此大部分时间没和他一道行动,只去了在摩区和马市岛区的几处区域。
庞正奇按着记忆,把去的地方罗列了出来,希望能对展慎之的调查有所帮助。
让庞正奇和舒成觉得不对劲的事,发生在一月下旬。
他们在摩区第九大街的一家杂货店询问时,看到了张贴在店旁柱子上的一张寻人启事。
启事寻的是一名妙龄少女,失踪于半年前。
舒成摄下启事,进行调查,发现她很可能也用过这一软件,又在网络上搜寻资料,找到了其他几个非俱乐部女孩的失踪信息。
然而在他将信息上报给警局的警督时,警督却并不希望他继续侦办下去,还责备舒成把无关的女孩儿牵扯进来,是急功近利。
在警局遇上阻挠,又逢庞正奇即将退休,舒成只好暂时放下了这桩案件,托庞正奇写下结案报告。
展慎之打开这份文档时,乔抒白本来安分地坐在位置上。
由于他们经过闹市区,无人的士开得很慢,乔抒白可能以为展慎之不会注意,慢慢挪过来,在展慎之的默许下,和他一起阅读起来。
“展哥,这个警督是谁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乔抒白手指隔空点点屏幕,不太专业地提问。
他的手撑在展慎之的腿边,整个人都要挨上来,身上有一股摩区酒店洗发香波的淡香。
展慎之说“我会再查”,乔抒白的手机也突然响了。
他拿出来看,来电的是个陌生号码,他看了展慎之一眼。
展慎之无端想起了那天羞辱乔抒白的Fred,皱了皱眉,道:“开免提。”
乔抒白很听话地开了免提,对面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是星星俱乐部舞女招募吗?”
“啊?”乔抒白愣了愣,说,“是的。不过我们的招聘已经暂停了,具体的——”
“你是面试人员吗?”对方好像没在听他说什么。
“是的……”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梅蜜的女人?她是不是在你们那里跳舞?”
乔抒白抓着手机的手微微一动,又抬头看向展慎之,像在寻求安全感:“见过的。”他顿了顿,说:“梅蜜小姐确实进入了我们的第三轮面试,但面试时没有出现。请问您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弟弟,”男人道,“她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到底是不是去你们那工作了?”
“我们也很希望梅蜜小姐能来工作。”乔抒白官方地回答,话音未落,那男人却打断他,听起来有些急促:“如果她在你们那工作,你帮我告诉她,我不会再阻止她跳舞了,但得让她自己给我报个平安,行不行?”
“……她真的不在我们这里上班,”乔抒白有些无奈地说,“如果她再联系我,我就联系您,这样可以吗?”
对方答应了,说自己叫安德烈。
他似乎一厢情愿地认为梅蜜的确在星星俱乐部跳舞,叮嘱乔抒白,一定要让梅蜜亲自联系他。
乔抒白把他的电话存下来,给展慎之也发了一份,俱乐部就到了。
乔抒白是从后门进去的,惨白而失真的日光照在他身上。他的白衬衫不怎么平整,身材瘦削。
刷卡打开门,细瘦的手臂费劲地一拉,乔抒白就像一缕烟似的滑进了黑色厚重的门里。
展慎之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甚至没有立刻设置无人出租车的下一站,马上打开了监视器,脑袋里其实是乔抒白昨晚醉酒般可怜地喝着水的模样。
乔抒白缓缓地往里走,给金金打了个电话,说:“我回来了,在一楼。”
走到楼梯边,金金就出现了。
金金的表情很古怪,像很同情乔抒白,张开双臂抱住他,监控成了一片黑色。
无人出租车的提示声响了:“乘客,请您设置下一站目的地,或在确认支付金额后下车。”
展慎之才抬头,快速地选了宿舍楼的位置,听到金金闷闷的声音。
她问:“白白,你痛吗?”
“……还好。”乔抒白说。
“你要不先不要去后台了吧,”金金小声说,“路淳在化妆间待了一个上午了,一直说些难听的话。我们也没人敢跟他唱反调。”
乔抒白慢慢呼吸着,过了一会儿,从她怀里挣脱了,说:“没事啊。总要去的。”
展慎之变得有些不舒服,因为他意识到了他昨天选乔抒白之后,让乔抒白不高兴的原因。现实好像确实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乔抒白走进化妆间的时候,所有人都静下来,转头看着他。
他像没事人一样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路淳还在,走过来,对他说了些污言秽语,开刻薄的玩笑。乔抒白一句话也不说,展慎之看不到他的表情。
到了警员宿舍之后,展慎之心不在焉地重新将庞正奇的文档看了一遍,他父亲的助理突然联系他,要求他回上都会区参加耶茨的夏季记者协会晚宴。
展慎之刚想说不,助理便搬出一堆说辞,例如是为了勇士前哨赛造势,以及市长很久没见他了等等。
展慎之便还是答应了,他拒绝乘坐市政专列,自行搭普通轻轨返回上都会区。
行程中,他戴上了可视隐形眼镜和耳机,好让监视器的画面一直半透明地展示在他的右眼前方。
乔抒白沉默地和金金去吃了饭。
监视器仍是普通收音,不过展慎之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在食堂对乔抒白指指点点。
下楼的时候,乔抒白和几个男侍应擦身而过,他们用肩膀去撞乔抒白,乔抒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并不起冲突,等他们笑够了才离开。
乔抒白比他的外表看起来坚强很多,几乎像没有被影响,不过他没照到几次镜子,展慎之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舞蹈女郎们都对他很好,只是似乎比以往沉默了些。
晚上六点,展慎之终于见到了忙得不见影踪的展市长。
展市长精神奕奕,搭着他的肩,问了他几句在摩区的情况,便把他带到了陈设华丽的晚宴大厅。
上都会区与摩区不同的一点是,这里都是名流政要,大多数人未涉足过摩区脏乱的角落,生活在钞票裹成的肥皂泡里,谈论和决定耶茨美好的从前、现在和未来。
记者协会晚宴开始的时候,恰好星星俱乐部的马戏舞会也开始了。
乔抒白在后台铆足了劲指挥女孩儿们,声音都哑了,好像想要证明什么似的。而展慎之心不在焉听了父亲和协会会长的致辞,站在父亲身后,与不同的人说几句客套话,微笑着碰碰杯。
参加记者晚宴的各位都有宵禁通行证,到了九点钟,人都还未散。
展慎之找到机会,从社交辞令中逃逸出来,走到市政厅三楼的图书室,阖上门,开了一盏小地灯,靠在椅背上休息片刻。
乔抒白也终于结束了马戏舞会,他等女孩儿们都离开,才缓缓地往电梯口走。刚按了上行,忽然有个声音说:“抒白。”
乔抒白猛地转回身去,展慎之也坐了起来,他看到乔抒白的监视器拍到一个人的胸口,那人穿着西装,因为贴乔抒白太近,展慎之看不到他的脸。
“你昨晚感觉还好吗?”
展慎之辨认出来,这是劳森的声音。
乔抒白没说话,抬手想把劳森推开一些。
“别误会,”劳森往后退了一点,笑了笑,“我是想说,你要是尝到了甜头,下次可以找我。”
电梯叮的一声,劳森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乔抒白往旁边让了让,说:“您先上去吧,我想起来,我好像还有东西放在后台,忘记拿了。”
劳森说“好吧”,伸手过来,好像摸了一下乔抒白的脸,让乔抒白后退了一大步。但乔抒白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电梯门关了,他才往走廊的另一头走。
市政厅的图书室暗沉沉的,展慎之也不是很清醒。
他看着乔抒白从俱乐部的后门溜出去,跟被路淳打了一巴掌那天一样,狼狈地、摇晃地躲着无人机的探照灯,像条丧家犬,走回了门半拉着的私人影院。
私人影院的吊灯换了一盏,变成了粉紫的色调。
乔抒白一走进去,坐在收银台的老板娘嘟哝着“已经不营业了”,抬起头,看见乔抒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她站起来,绕出收银台,走近他问:“怎么了?”
乔抒白说:“我要一个小包厢。”
“可以啊,”她看着乔抒白的脸,轻轻地说,“不是给我发短信说,在五楼有大房间了嘛?”
展慎之看不到乔抒白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说:“没有的。”
“哎。真可怜。”老板娘叹了口气,伸手拉了一下乔抒白,乔抒白便好像忍不住了似的,低头有礼貌地抱住了她,可能埋在她肩上。
展慎之听见了她拍着乔抒白背,哄他不要伤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