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的工作室中仅剩的温暖,也被门外的冷气稀释了。电脑屏幕继续闪动着,倍速播放摄像头记录下的画面。
空气如同一种无色无味的冰冷的胶体,黏稠地拉扯住乔抒白的四肢。乔抒白定在原地,脑海的潮水终于退去,浮现出第一次来二号大街九号巷102室时,安德烈对他含糊地一语带过的身世——由养父母抚养长大。
养母离开后,养父将这套房子留给他和梅蜜,不再住在伤心地。
由头至尾,安德烈从没说他的养父离开了九号巷大楼。
中年保安把目光从乔抒白脸上移开,看向安德烈,叫他的小名:“安迪,什么时候交了新朋友,怎么不告诉爸爸?”
他白色的衬衫染满污渍,粗硬的黑发里密密地夹杂着银丝,眼白浑浊,眼睛一转,亲切地笑起来,咧嘴露出一口蜡黄的烂牙。
安德烈如同一只被驯化的小型兽类,柔弱地喏喏道:“爸爸,你让我尽量不要和你说话。”
“喔,我想起来了,是的,”他的养父点点头,唱诗似的夸张地说,“你做得对。”
乔抒白紧紧盯着他令人作呕的牙齿,展慎之的声音又响起:“我联系了方千盛,他带了一支突击小队正在过来。拖着,别激怒他。”
乔抒白发现自己很难理解展慎之说话的内容,也分辨不清他的语调,甚至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引得安德烈的养父朝他看来。
乔抒白下意识将视线往下移,猛然看见了一小块黑色。
安德烈的养父戴了一双手套。手套大约长到手腕上方五厘米,起了球的黑色布料包裹着厚实的手,几乎要被粗大的指关节勒破。
在路易酒店,乔抒白趴着摆出难以启齿的姿势,吐出叫声,遭受Fred羞辱的晚上,Fred打开的视频里,也有这样一双指尖凝结着硬块污垢的黑手套。
Fred把乔抒白送给咪咪的蓝色戒指放在手心,将台灯的光照在戒指上,好让乔抒白更容易地看清它。
Fred炫耀战利品,尖声讥讽他在软件上捕获的都是滥交的妓女。
乔抒白的眼神被黑手套的指尖牢牢地吸住,记起咪咪收到戒指时的表情。
咪咪喜欢蓝色,所以她很开心。所有在摩墨斯星星俱乐部里工作的跳舞女郎,她们的快乐都很简单,收到薪水的短信提示,俱乐部每月的公休,耶茨每季度的雨天,穿上漂亮的衣服走上街头,因收到礼物而忘记现实烦恼的刹那。
在此间,乔抒白也将一切串联了起来:
梅蜜在九号巷大楼里消失。
失踪女孩在大楼对面商铺有消费记录。
实际出资人要层层遮掩自己的身份。
Lenne和Fred将线索指向像面纱一般的马士岛区。
还有这栋位于摩区罕有的僻静区域的,厚实到怪异的建筑本身。
他终于有了答案。
乔抒白抬起头,也对黑手套的主人腼腆地笑起来:“伯父,您好,原来您就是安德烈的爸爸。我叫乔抒白,是安德烈的朋友。”
“你好,叫我哈代。”戴着黑手套的手朝他伸过来,乔抒白抬手和他握了握。
手套很脏,很久没洗过了,布料理应是柔软的,却沾满了怪异的凝固物。乔抒白闻到腐坏的胶水味,怀疑自己的手也臭了。
“客厅里那些垃圾食品是安迪让你买的吧?”哈代慢吞吞地说,“这孩子,就爱偷偷吃我不让他吃的东西。”
乔抒白礼貌地冲他点点头:“不好意思,我下次不买了。”
安德烈大概信以为真,在乔抒白身后发出不满的呜咽。哈代扫了他一眼,他便噤声了。哈代又开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除了梅蜜之外,安迪还没交过朋友。”
“我是星星俱乐部的舞蹈女郎领班,安德烈担心梅蜜,联系我询问,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哈代眯起眼睛,过了几秒,突然大笑了两声:“误会。梅蜜没失踪。我已经联系到梅蜜了,她在马士岛区度假呢。”又对安德烈道:“等我们搬到马市岛,就能见着她了。”
乔抒白回头看了安德烈一眼,他脸色苍白,坐在椅子上,缩着肩,天真地点点头:“好的。”
“你们要去马士岛区吗?”乔抒白主动加入了话题。
哈代说是:“在这儿待得太久了。”而后话锋一转,突然问:“安迪,你还没带你这位小朋友在家里逛过吧?”
安德烈“啊”了一声,哈代说他真没礼貌,冷不丁凑近,下巴上蓄起的胡须几乎要戳到乔抒白脸上:“安迪,你好好工作,我带抒白参观参观,怎么样?”
安德烈嗯嗯啊啊的,把头转回了屏幕。
哈代贴着乔抒白,轻声耳语,热乎乎的臭气喷在乔抒白耳廓上:“你看你前两次来,没待多久就走了。”
“……乔抒白。我怎么说的?”展慎之忽然低声提醒。
线人守则第一条,不要擅作主张涉险。
乔抒白很希望他的监视器能有静音功能,没理会展慎之,跟着哈代走出了工作间,看哈代关上了工作间的门。
哈代比展慎之矮了半个头,身体很宽,像一块竖放的砖碑。
房里阴冷昏暗,他领着乔抒白经过走道,在转角停下来,低头看着乔抒白,以一种粗而低沉的声线对乔抒白说:“贝蒂,你真该去当个条子。可惜差个搭档。”将手重重在墙上某处拍了两下,墙面“嘎达”响了响,突然往外弹了一寸。
黑色的手套勾开墙面,厚墙里藏着一条狭窄的石道,石道内如冰窖一般冷,白气从里头喷出来。
乔抒白被冻得闭了闭眼,安静地转头,看着哈代。
“想跟我进去看看吗?”哈代咧嘴一笑,“把你右边口袋里的东西和手机都丢在地上。当然,要是你想断条胳膊,被我拖进去,也可以不丢。”
在展慎之近乎威胁的阻止声中,乔抒白把电击器和手机都扔了。哈代拿一个小仪器对着他上下扫了扫,道:“比条子干净多了。”
走进石道,没走几步,乔抒白的双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哈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冷吗,贝蒂?”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的?”乔抒白问。
“你第一次来,”哈代继续往前走,声音又冷又邪性,“你的痣真漂亮,腰又细又白,真看不出是个男人。”
他站定了,回头注视着乔抒白,问:“你也跳舞吗?”
“我不跳。”
“那你懂不懂舞蹈?”他突然指着乔抒白右手边的竖长条形石砖,靠近他,按了镶在石上的一个不易发现开关,石道里突然亮起华丽的灯,砖里好似也有一盏灯朦朦胧胧亮了起来。
乔抒白才发现这不是石砖,而是一个竖放着盖着玻璃的透明冰柜。
或许是因为低温、湿度和时间,玻璃上凝了一些雪霜,变得模糊,乔抒白靠近了,贴在玻璃上往里看,看见了一张他熟悉的脸。
咪咪闭着眼睛。
她脸上有淤青,浓密的头发梳成一个圆髻,穿着不怎么合身的粉红色芭蕾服,四肢被固定在一块黑色木板上,摆出一个芭蕾舞的弯曲暖身姿势。
“本来我太太放在这儿,她也是个爱跳舞的婊子,跟我来耶茨前是国家芭蕾舞剧团的替补,当妓女赚了不少钱,给我拿来造这栋房子,所以我把她放在第一个柜子,”哈代满足地告诉他,“不过钉了太久,前几个月掉下来了。我就换成了她。”
哈代像个狂热的讲解员,嘴里喷着唾沫:“这是你的女朋友,对吧?”
乔抒白几乎没听,扒在玻璃上的手被快冰住了,他将手移开一些,又痴痴地看了柜中一眼,问哈代:“这里有多少女孩?”
“十三个。”哈代自恋地往前走。
“梅蜜也在吗?”
哈代突然冷冷瞥他一眼:“梅蜜不在。”
“她真在马士岛了,”他又冲乔抒白咧开嘴,“是我和安迪在马士岛区新房子的第一件藏品,昨天已经运过去了。本来我也不想这么对我的女儿,可她太不听话了。”
他惋惜地摇着头,放慢了脚步,贴近乔抒白,表白一般道:“你是第一个陪我欣赏的人,上次那个条子挣扎得厉害,我把他拖到焚化炉里,整条道上都是血,我擦了好几天。还是你识趣,贝蒂。”
“就是报警这一步笨了点,你可把那单枪匹马来探案的条子害死了,”他咧开嘴,“我连安迪都防了一手,你还想让警察想找我?”
乔抒白静静看着他,他用黑手套拍了拍乔抒白的脸。
臭气在冰道里缓慢地扩散着。
“贝蒂,贝蒂,”他搭住了乔抒白的肩,像好兄弟似的,头撞了撞乔抒白的额头,深吸一口气,“你想怎么死?你真香。丁香花?”
乔抒白默不作声,他反而更兴奋了,跃跃欲试地推着乔抒白踉踉跄跄往前走:“我还没试过男人。你死之前,我们先爽一爽,怎么样?”
隐道做在墙与墙之间,有许多转弯,经过七个女孩儿,他们来到一间有门的稍大的房间。
房间的门很厚,哈代也得用力推,才能推开。
房里比过道温热了些,靠墙有个外形怪异的黑色长炉,连了根通往房间上方的粗排气管,大概是哈代口中的焚化炉。
厚石块似乎把信号隔绝得厉害,展慎之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大约两米长的白色工作台,桌上的台灯,乔抒白很熟悉。
“看到这个本子了吗?”哈代掂掂桌上的一本后册子,“都是那些婊子的资料。”
另一面墙叠着许多玻璃柜,放置各式各样的闪着银光的刀具,还有药和注射剂。
哈代把乔抒白按着坐在工作台右边的行军床上,走到玻璃柜边,嘴里念叨:“为了让我们都快乐,我给你打一支肌肉松弛剂。”回过头,朝乔抒白露出一个暗示的笑容:“再来点让你有感觉的。”
乔抒白微微俯身,将手指放在鞋底的侧后方挖着那件坚硬的小东西,听到了展慎之忽大忽小的声音:“方千盛……快到……在找……”
乔抒白将想要的东西拿到手,塞在大腿下面,睁大眼睛,盯着拿着两支针剂的哈代朝自己走来。
哈代解开他的几颗衬衫扣子,露出他的手臂,黑色手套摩擦着乔抒白的皮肤。
可能是因为乔抒白一动不动,哈代抬眼问:“吓傻了?”
乔抒白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微抖,引得哈代大笑起来,将第一支针的针尖插进乔抒白的上臂肌肉。
乔抒白除了刺痛和液体推入的涨感,什么也没感觉到,紧接着是第二针。
“应该一两分钟就起效了,”哈代把第二个针管扔在地上,靠近他,粗暴地抚摸着他的脸,“给你用了最好的。”
乔抒白等了一小会儿,微微扭动着,眼神闪烁地看着别的地方。
哈代以为药效发作,朝乔抒白压下来,粗糙的胡须蹭到了乔抒白的脸。
乔抒白感觉到哈代的四肢放松地压在自己身上,才从大腿下拿出那件小东西,手抱着哈代的背,慢慢向上移,动情一般,移到他的颈上,迅猛地深重地划烂了哈代的颈动脉。
浓稠的血浆喷出,糊住了乔抒白的脸。
乔抒白一脚将哈代踹开,疾步后退到焚化炉边,哈代站着晃了晃,没有马上脱力,捂住鲜血四溢的脖子,对乔抒白破口大骂,猛兽一般冲乔抒白冲来,恰在这时,房里的报警系统响了。
尖啸着告诉黑手套的主人已有外人入侵。
地板上一扇铁门移了开来,通往哈代的逃生口。
哈代叫骂着,半跪在地上想向铁门爬,地上的血多得像下过暴雨后的水潭。
乔抒白看着他如同濒死的野兽,单手爬行的丑态,抬手将自己的衬衫扣了起来,手臂好像还有些肿痛,不过不打紧。
乔抒白拿起工具台上的铁锯,踏过血水,抬腿踩在哈代腰间,哈代手一滑,趴在了地上。
报警器不断响着,提示房里的人,面部识别未通过的方警官已经进入了102室,马上会找到石道,正在向他们走来。
乔抒白把哈代翻了过来,盯着那双眼睛,手里拿着咪咪送给他的防身小刀,一下一下往下捅,腥臭的血肉飞溅在他脸上,他的大拇指抵着小刀的钝柄,被巨大的反向力顶得肿痛难当。
哈代的头成了一块肉饼,皮肤和毛发胡乱地搅在一起,缝隙间露着白骨。
方警官和他的突击小队进了冰道。
乔抒白终于珍惜地收起小刀,拿起电锯,打开开关。他的手心被高功率电锯震得发麻,切割下那颗臭气熏天、仿佛淤泥揉成的头颅,丢进焚化炉里,按了开启。
洗干净小刀,手又沾了点血,将电锯在无头的哈代的黑手套里塞了塞,装出全身无力的模样,瘫软在地,等待方警官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