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像场高烧,接连不断地折磨乔抒白一整夜。
乔抒白梦到自己躺在新教民区的一间教堂里,陈霖穿着镶着金边的白色教袍,对教民布道。教堂里的新教民们,为了洗清自己的罪孽,成群结队地穿着带钉子的鞋,从乔抒白身上踩过。很快,乔抒白的身体变得血肉模糊,每当他濒死,陈霖便为他注入珍贵的康复剂,使他的身体复原,以接受新的踩踏。
被梦魇压住,无法动弹,终于睁眼时,睡袍已被虚汗润透,从毛孔里渗出的汗液很滑,在黑暗中摸上去,仿佛透明的血液。
乔抒白抱着双臂,无法自控地颤抖着,坐起来开灯,低下头检查自己的皮肤。
洁白,细腻,年轻而富有弹性。
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找不到一丝受过伤的痕迹,然而他的腰、腿和骨头都产生了一种记忆式、幻觉式的疼痛,好像关节依然肿胀着,皮肤的拖曳伤已经发炎了,而汗则是渗出来的发臭的组织液。
乔抒白用力抚摸自己的腿,胃部开始痉挛,喉咙紧缩,他觉得自己要吐了,跳下床,跑到浴室里抱着马桶,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在冰凉的瓷砖地上坐了许久,最终,乔抒白决定用低温镇定自己,放了一浴缸冷水把自己沉进去。
被冰冷得仿佛已经死亡的母体的羊水浸没,四周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乔抒白觉得寒冷,又很寂寞与空虚,打开了浴室里的电视,想转移些注意力,却看到了摩区二台在重播前哨赛的精彩画面集锦。
集锦中自然少不了展慎之,乔抒白看得更冷,把电视关了,拿出手机。
因为换手机换得急,原本手机里的资料并没有导过来,乔抒白从前和展警官的消息框也变成了空的。
乔抒白将半张脸泡在水里,手把手机举离水面,看了一会儿对话框,给展警官的旧号码发:【展哥。】
【你在干什么?】
给无人使用的号码发消息,自然是得不到回应。幸好乔抒白本来就不是为了被回应,毕竟可以回应他的人早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说好会回来找他,却消失了。那是一个不守信用的、道德败坏的人。一个讨厌的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像泄愤一般,乔抒白不断地打着字,因为动作太大,把水溅到屏幕上:【为什么不回我消息呢?】
【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用挨打呢?】
【我好想你。】
发了一大堆垃圾信息,乔抒白身上的幻痛消失了,终于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又在做这种毫无必要的蠢事。
他把手机反扣在浴缸的边缘,深深地呼吸着,在眼睛变得酸痛之前往后仰去,闭起眼,把整个张脸都没入水里。
泡了冷水澡,睡得也少,但可能是康复剂打多了,乔抒白起床时,精神和脸色都很好。
他上午联系了劳森,让劳森替他搜寻了劳工体三厂的信息。
劳工体第三制造工厂,是全耶茨技术含量最高的劳工体定制处,由廖远山管理,表面上制造的是普通的工厂型劳工体,但事实上,只需要基因数据和足够多的钱,劳工三厂便可以定制出任何客户想要的服务型劳工体。
在第三制造工厂下单的方法很繁琐,不过许多都是通过内部网络完成,乔抒白看着劳森发给自己的工厂架构图,下楼把准备睡觉的安德烈叫住了。
虽然安德烈对乔抒白想绕过工厂订购程序,创造一个定制劳工体订单的要求很不理解(“你不能买吗?没钱我可以借给你。你这样是犯法的。”),不过还是在乔抒白的挑衅和激将中一口答应替他,并表示:“劳工体三厂的系统,比我们的家,还好进入。”
待下周,陈霖将他的基因信息通过加密邮件传输给乔抒白后,劳工体便可以开始制作了。
中午,乔抒白在安德烈的再三催促下,出门买了他想要的酸奶,回家收拾了能出去住一周的衣服,却迟迟不想出发去上都会区。
正在犹豫的时候,他接到了展慎之的电话:“出门了没?”
“还没有,刚理完衣服。”
“我今晚临时得去参加一场颁奖晚宴。”
“喔,”乔抒白完全没有感到意外,体贴地问,“那我今天还要过去吗?”
展慎之立刻道:“当然,我又不是不回家。”仿佛乔抒白说了什么蠢话,顿了顿,又忽然不太有必要地解释:“本来不打算去,但前几天欠了个人情,得还给她。”
乔抒白不是很感兴趣:“好的,没有关系。”
展慎之便让他到了上都会区轻轨站,给了乔抒白他助理的手机号,说到了联系,助理会去接他。
乔抒白挂了电话,在家也没什么事好做,想起上次拥堵的轻轨站,便在晚高峰前出发了。
一路不断走神,抵达上都会站时,是四点四十分,因为时间还早,人也不是很多。
出于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原因,他并没有给展慎之的助理打电话,下了车出站,抬头望见一块“距离离双子湖一点二公里”的牌子,便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
上都会区干净得像另一个世界,没有腐臭的气味,没有逼仄的街道,简直像一个缩小版的地球。
路边行色匆匆的男女,人人都穿着体面,精神良好,说话轻声细语。
乔抒白观察着他们,来到双子湖的森林公园,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不自觉在上都会区新闻中搜寻着“颁奖晚会”的关键词。
没找多久,他就找到了,是一所上都会区的女子大学基金会,今晚在耶茨博物馆举行的颁奖典礼,展慎之获得了什么影响力奖。
新闻这样写,据悉,展警督近日十分忙碌,此次愿拨冗前往博物馆领奖,不知是否与基金会副主席,娜拉·富宾恩有关。
乔抒白心中全然没有意外的情绪,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渐晚了。他看了地图,博物馆离双子湖不远,慢慢地逛了过去。
博物馆的灯光华美亮堂,出席不乏名流,四周警备良好。
一张长长的红毯通向博物馆大门,一群高大的保镖型劳工体,记者,摄像头,闪光灯。上都会区的有钱人还是喜欢地球上那套老式排场,得把加长的黑色仿汽油型豪华轿车开到红毯边,才肯施施然走下。
乔抒白站在博物馆对面,天桥的台阶上,望着红毯。
他的视力比普通人好一些,隔得遥远,也能大致看清红毯上的面孔,看了半个小时,记者区域忽然爆发一阵骚乱。他平静地看见了展慎之的侧脸,从黑色轿车后露出来。
展慎之走了几步,他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
乔抒白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是展慎之的助理打来的。
她问乔抒白:“乔先生,请问您什么时候出发呢?来上都会区的轻轨只剩下三班了。”
乔抒白顿了顿,告诉她:“我已经在了。”
他原本想自己去展慎之的住所,但助理说没有登记生物识别,无法进楼,且乔抒白对上都会区也不熟,不想给助理制造麻烦,他便报了自己的位置。
在台阶上等了十多分钟,展慎之的助理到了。
她是个年轻的女孩,自我介绍叫温悦,是下都会区警局行政科的职员,性格很活泼:“展警督说他会尽快回家的。”
两人在车里聊天,没聊多久,乔抒白已经了解她家里三只克隆小猫各自的名字,还约好以后请她来摩区看电影,星星俱乐部看马戏舞会。
最后话题回到展警督今晚的颁奖仪式,乔抒白明知自己这样挺犯贱的,仍旧装作八卦地说:“你说,展警督和富宾恩小姐是在一起了吗?我看到很多新闻。”
温悦愣了一下:“我不清楚。”
“应该没有吧,”她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小声对乔抒白说,“我觉得没有啊,展警督天天都在工作,谈恋爱不是这样吧。”
她话音未落,车停在公寓门口,话题便没有再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