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复原(二)

杨雪三十五岁告别家人,加入耶茨计划的时候,不曾想过,她将在这里度过她的一生。

起初,生活于她是简单的。

她是耶茨计划初建劳工体设计二组的负责人,随着开荒者们来到的这颗星球,虽然与想象中大为不同,工作很苦,但那时的开荒者们都很团结,不像现在四分五裂。基金会给了她们配置了增长寿命的医疗舱,足够她们在这里度过比想象中更长的建设时光。

杨雪从来是个情绪稳定的人,建设耶茨过程中,种种可怖的意外,都从未让她失措过。

然而,从劳工体混血实验成功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她担任战术学校校长一职,来到展慎之身边,保守着秘密,成为他的师长开始,她突然成了一个容易紧张和不安的人。

她代替市政厅,守护着展慎之,守护耶茨未来的希望,见证他成为了一个正直、优秀,暂且是幸福而不自知的青年警察。

展慎之的生活那样简单而理想化,几乎悬浮在整片耶茨大陆之上,以至于他去了摩墨斯区后,被人如此轻而易举地趁虚而入,在他的生命中掺进了不洁净的污渍,最终导致难以修复的结果。

乔抒白是最根本的病灶,杨雪现在已看得很清楚。

展慎之和乔抒白重逢后,她没有知会展市长,从后台重启了乔抒白的监视器,在复杂、断续的原始数据中,偷偷分析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她看来,乔抒白是个彻底的反社会分子,撒谎像喝水一样简单。

原本,杨雪担心再加以干涉,反而会导致展慎之更加叛逆,他们在一起,暂时没有造成重大损失,而且展慎之变得圆滑了,在政界活跃了起来,事态奇怪地朝着他们希望的方向发展,杨雪便只是在数据流中静静观测着。

然而,几周前,乔抒白在摩墨斯区的热土地消失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所做的一切,开始让她感到恐惧:秘密订购的新劳工体“哥哥”和“弟弟”,让展慎之对他做出“选上摩区区长就公开关系”的承诺,以及他私下里毫不掩饰的,对新教民区权利的窥伺。

新教民区本来就已经成为了市政厅无法插手的半自治区域,一旦被乔抒白所掌控,再加上展慎之公开他们的关系,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杨雪想过,是否该把这件事汇报给展市长,但对重新被展慎之信任的渴望,终究占了上风。

她也真实地相信着,她和展慎之多年的感情,不可能一丝都留不下来,一旦展慎之相信了她、接受她的劝说,他们一定能共同解决这场新教民区权利的危机,也不必让市政厅知道。

终于,在展慎之受伤的夜晚,杨雪找到机会,来到下都会医院,重新见了他一面。

谈话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顺利,她费劲口舌,都没能说动展慎之马上同意,但展慎之不全然回绝,说“我会考虑,”,也已是个好兆头。

“别想太久了,”杨雪顿了顿,问展慎之,“对了,乔抒白没告诉过你,他是永生人的事吧?”

展慎之终于变得有些惊讶,正眼看向了她:“什么永生人?”

“乔抒白来耶茨前,在地球,就做过永生人改造,”杨雪觉得自己有了撬动展慎之的希望,精神也振奋了些,“几乎所有的在售药物都对他不起效。”

她从手机里调出当时展市长发给她的乔抒白的血液检查报告,递给他看:“这是乔抒白被从那栋楼里救出来之后,在圣摩医院验血的血样,每一项指标都和正常人差别很大。”

展慎之看了一会儿,把手机还给她,眼神却恢复了平静,甚至对她解释:“他一位家人在地球是某区域的行政长官,能接触到永生改造也很合理。”

“但他骗了你,不是吗?”杨雪觉得展慎之对乔抒白的维护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心中急切非常,却只能继续循循善诱,为他分析,“你记不记得你在摩区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给我打电话,问我,如果一个人被注射催情剂,起效了怎么办?”

“乔抒白对催情剂免疫,你们也根本没发生过关系,他只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同情,”杨雪忍不住痛心地告诉展慎之,“他在你面前所说的、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

展慎之看了她几秒,忽然之间,眼神变得有些空荡。

在那刹那,杨雪觉得自己读懂了,展慎之是在想,原来仍旧没有一个人是他能够信任的。

这是谁的错呢,杨雪也弄不明白。她为什么听从展市长的要求,儿戏地骗着那个信任他的孩子做了情感格式化的处理呢。

为什么轻易地将他当成一个不会感到失落的木偶来对待。

很快,连这种空荡也从展慎之的眼里消失了,他将对她的防御重新牢牢筑起,低声说:“我知道了,等考虑好了,我会联系你。”而后便按了护士铃。

走前,杨雪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的背,几道很深的烧伤,血和皮肉粘连在一起,上头擦着消毒的碘酒,一定是疼的。

但展慎之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就像伤口不存在一样。

在医院包扎完,去看完了受伤的其他同僚,宵禁就解除了。

天蒙蒙亮,乔抒白给展慎之发了不少消息,打了电话,还留了语音。

他看见了新闻,关心展慎之有没有在昨晚的枪战中受伤,一副万分着急的模样,与杨雪口中“准备夺取新教民区控制权”的野心骗子截然不同,声音也依然是可爱与柔弱的。

他说:“展哥,如果你很忙,就空下来的时候,给我回个表情也行。”

展慎之不是不想回,他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照顾着乔抒白的情绪,因为乔抒白和其他人不同,是独属于他,深爱着他,一直等着他的恋人。

只是现在,心中的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芥蒂也像根刺,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便被扎得收回去。

展慎之实在想不到该怎么回复,所以选择了逃避。

出了医院,展慎之回了趟上都会区的家,他父亲仍旧不在,他回到房间,在柜子里找出了乔抒白身上监视器的初始连接器。

不用看说明书,展慎之凭着记忆,将手机连接了监视器,导入储存的监控内容。

他本是想确认他和乔抒白的过去,与乔抒白所说的是否有出入,往回调时,一周前的某一段录像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选择播放,看见乔抒白的运输车开进一片废弃的工业园区。

时间是下午,乔抒白把车停在一栋建筑门口,背起那个劳工体包装箱,有些踉跄地跟着那个在等他的,高大壮实的男人走进门。

展慎之认出了,这男人是新教民区陈霖的副手江兴浩。

他们来到建筑的地下室里,陈霖正在里面,乔抒白教他做完劳工体的主人认证,陈霖变了脸,想把乔抒白灭口。

监视器晃来晃去,展慎之听见乔抒白脆生生地说“我和展警督准备结婚了”,展慎之正给乔抒白找了个借口,觉得他是为了自保,紧接着,乔抒白就挨了陈霖一巴掌。

陈霖打得很重,竟连监视器也传出嗡嗡声。

展慎之反射性地把手机抓紧了,屏幕被他抓得发白,画面都断续了,他又将手松开。

他其实没看过乔抒白工作,他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候,只是任务式的闲聊或者做爱,展慎之不知乔抒白原来有这么一副面孔,卑怯,讨好,像小丑似的挨了打还迎着笑,仿佛丝毫没有自尊一样,任由别人践踏。

正怔愣着,毫无预兆的,展慎之听见乔抒白冷静地对陈霖说:“我有和他的短信记录,也有视频,霖哥,你要看吗?”

展慎之的心脏忽的紧缩了一下,过了几秒,眼前骤然浮现那天和乔抒白做完爱,他偶然看见乔抒白的手机开在的摄像的界面。

乔抒白被他折腾了一通,手都抬不起,对他说:“我不在录啊。”说得那么真诚。

紧随其后,展慎之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

一些他记得的相处场景,他们在上都会区的公寓里玩乔抒白小时候玩的那个游戏,见面时细碎的交谈声。

然后是他在乔抒白做了噩梦之后,毫无防备地对乔抒白吐露的安慰:“等我竞选结束之后,我们慢慢公开关系,怎么样?”

“我们配不配不用听别人说,宝宝。”

乔抒白录下的这些展慎之的私密话语,就这样赤裸的、没有遮掩地响在地下室里,作为效率很高的工具,完美地帮助乔抒白达到了目的。陈霖放过了他,让他滚了。

看乔抒白爬回车里,展慎之关闭了监控画面。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杨雪再替他做一次情感的格式化处理,好忘记这种耻辱的感觉。但他也只是放下了手机,坐在沙发上,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平淡地消化着他从未经历过的,无处发泄也无人可说的困顿与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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