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抒白从城外回来,离开军事禁区时,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军事禁区通往都会区的灰色柏油路上十分空荡,乔抒白的车飞速经过高高的钢铁栅栏和少数绿色植物,往挤满尖顶建筑的城市驶去。
天幕是浅蓝色的,蓝得近乎透明,上头漂浮着雪白的毛茸茸的云团,云团缓缓移动,仿佛被高空的风吹拂着,给所有看见的人一种世界辽阔而充满希望的幸福。
城市新闻广播播报了这样一则消息:原摩墨斯区的劳工协会会长,摩区知名富商何褚,和他的得力手下曾茂,今日因涉及非法劳工体生产交易,雇凶杀人等多项罪名,在马士岛区被捕。
“……马士岛区和摩墨斯区警局联合办案,在马士岛区的别墅里,将何褚当场逮捕……现场还发现了六具未拆封的非法劳工体,以及大量未登记的枪支武器……”
乔抒白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主持人播报警官们逮捕何褚与曾茂时的详细情况。
他盯着天幕中移动着的云,与越来越接近的都会区,想到昨晚和今天上午,他还认为自己的未来会变得很简单:因为高大英俊的展区长,已变得顺利的他的人生,越来越健康的耶茨,还有金金,吵闹的安德烈,以及其他日常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事物,即将组成和他幸福美满的生活。
乔抒白本也已经准备好在耶茨度过许多年,他准备好见证这座城市往后的一切变迁。
至于展慎之,展慎之是无所不能的。坚定正直,年轻锋利,充满勇气与胆量,能够解决一切耶茨的难题。
展慎之是无所不能的。
乔抒白想到这里,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在心中将展慎之视作了一位值得依靠的偶像,与其他人并无太多不同。以至于到了知悉真相的现在,他怀着近乎伪善的负罪感,深重地为展慎之的未来而感到心痛了起来。
没多久,乔抒白来到了安德烈指定的蛋卷店,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排队的人很少。
乔抒白下车,进门买了三份,耶茨的风轻轻地吹动手提袋,这风与城外的风没有丝毫相似,它柔和轻盈,像滤去暴力与残酷的杂质后,余下的一层烈风的薄衣。
乔抒白却觉得这风将他吹得很痛。他紧抓着袋子上了车,又在回家的车上思考了很久很久,久得回到了新教民区的家,等到车停进了位置,安德烈给他打了三个电话,乔抒白才想出一个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答案。
带着蛋卷来到客厅,刚刚起床的安德烈自然是十分高兴,他想独自霸占三份蛋卷,金金把自己的拆开,给了他两根,乔抒白先把展慎之买的拿上了楼,发消息问展慎之:【展哥,你什么时候来?】
【今晚活动八点结束,】展慎之回他,【九点可以到你家。】
乔抒白想了想:【要不还是我来摩区找你吧。】
【区长也有下班时间,不用二十四小时在岗。】
【可是我今天想来找你。】乔抒白想让展慎之同意,连给他发了三次【好吗】。
展慎之直接给乔抒白打来了电话。“不是不可以,”但他问,“为什么要来摩区,我住在区办公楼的宿舍,条件不是很好。”
他的声音很温柔,也很有耐心,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
“我什么条件不好的地方没住过,”乔抒白说,“我就是想去找你。让我去看看吧,展哥。”
乔抒白放轻声音,软磨硬泡,展慎之果然还是吃他这一套,没再坚持便同意了。
乔抒白拿着衣服和蛋卷出发了,出发的路上,他给展市长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想让展市长给他军事禁区的通行证和飞行器的权限。
展市长显然并不认可,毕竟下午离开军事禁区时,他还再一次叮嘱了乔抒白,让乔抒白和展慎之好好在一起。
“乔抒白,我只想让慎之再过几天开心的生活,不是让你自作主张。”展市长音调低沉,带着不解,甚至有些暴躁地指责乔抒白,说早知他这么守不住秘密,下午就不会带他出城。
乔抒白其实能够理解展市长的愤怒,便十分诚恳地低声对他道了许久的歉,但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展慎之不可能会开心的。”
因为乔抒白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展市长能否接受,展慎之绝对不是那种会甘于沉湎在温馨的幻梦中,不顾现实苦难的虚假的英雄,他不是一株温室里需要精心呵护的娇弱植物,不会想过什么最后的开心日子。
倘若往后还有机会追忆起今天,展慎之更不会因和乔抒白在一起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开心日子,而觉得这回忆是幸福的,如果有机会给他选,他的选择一定是立刻去城下,早一秒钟是一秒钟。展慎之的个性明明那么明确,以至于乔抒白都疑惑,为什么展市长不理解。
“他只会怪自己知道得太晚,”乔抒白认真地对展市长说,“他怎么会开心?”
乔抒白读的书不多,没有演讲天赋,更不擅长说服,只能笨拙地对展市长信任他熟识的展慎之,是一个正义而积极的耶茨警官,一个永远秉持着理想的,永不会逃避的,真诚善良的人。
“晚一天知道,展慎之都只会多自责一点。”乔抒白不过是说着,也为展慎之感到痛心,“他的出生已经没有选择的,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再替他决定他的未来了。”
在天幕成为深蓝色,夜色笼罩耶茨的每一寸土壤时,展市长妥协了,他与市政厅开了会,最终回电,告诉乔抒白,市政厅同意了他的要求。
展慎之在摩区政府的宿舍比他在警局时的大不了多少,多了一个小会客厅,床成了一米五的。
没有电视,家具很少,卧室只有一个衣柜,堪称家徒四壁。
管理员为乔抒白开完门就离开了。
乔抒白有些好奇地小小地参观了一圈,安静地坐在会客厅的矮沙发上等待着,昏昏欲睡时,门被打开了。
展慎之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走进房间,他看起来是那么轻松、沉稳。
“怎么样,”他走到乔抒白面前,俯下身,吻了吻乔抒白的脸颊,“我说了房间很小。”
他的吻很短促,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有一种难舍难分的缠绵意味。
“不小啊。”乔抒白轻声说着,看着他。
展慎之的眼型长,眼睛陷在鼻梁和深邃眉骨的阴影之中,黑色的睫毛很浓密,不过并不软,蹭在脸上硬硬的。因为他的表情常是严肃,行事作风果决,便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展慎之其实长了一双柔软而善意的眼睛。
乔抒白是少数幸运的知道这件事的人之一。
“比警员宿舍大一点,”乔抒白对他笑了笑,“我可以留宿吗,展区长?我给你带了伴手礼。”
展慎之看了一眼,说:“收礼要记录,拿去给温悦吧。”
“这么严格啊,那我不送了,都给安德烈吧。”乔抒白尾音还没有落下,展慎之便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他把乔抒白压在沙发上,沙发太小了,乔抒白躺得很局促,背深深陷在垫子里,手环着展慎之的脖子,闻到展慎之身上摩墨斯区室外夜间的味道,一种混合了植物与水泥味的清香。
“看着像是赃物,先没收了,”展慎之亲了他许久,含含糊糊地这样说,“家里还剩的也给我拿来。”
乔抒白忍不住说:“展哥,你不要老是欺负安德烈。”
“我没有,”展慎之全不承认,理直气壮地看着乔抒白,“安德烈是谁?”
乔抒白明明是紧张的,还是被他逗得笑了,这时候,市府宿舍突然停电了。
起居室里漆黑一片,乔抒白睁大眼睛,说“怎么停电了”,便感觉展慎之一言不发地靠近自己。
他被一双有力的、干燥的手扣住了腰,还湿润着的嘴唇又印了下来。
吻深得让乔抒白喘不过气,他张开嘴,感觉连灵魂也被展慎之带走了,他想他是这样地爱着展慎之——如果展慎之的痛苦与责任能够分一半给他该有多好,他不需要分享展慎之的幸福。
“展哥,”乔抒白紧紧地抱住展慎之的背,冲动地对他说,“我爱你。”
展慎之的吻停了,嘴唇还贴着,乔抒白看着黑暗中,近在咫尺的,代表展慎之眼睛的一小点光,告诉他:“我爱你,我想一直陪着你,永远不和你分开。”
他说完后,展慎之安静了。
乔抒白等了几秒钟,有些怕自己是吓到了展慎之,因为爱好像真的太沉重了,承载太多含义,喜欢才是适合他们关系的词汇。
很可能展慎之对他并没有到达非常郑重的地步,爱就会让展慎之感觉到负担。
“我只是说一下,”乔抒白有点结巴地补充,“你不用回应什么。”
但是展慎之好像立刻反应了过来,先说“不是”。
“……我应该先说的。”
展慎之的声音竟然是乔抒白没有听到过的懊恼,他微微用力地压在乔抒白身上,几乎幼稚地说“乔抒白,我也爱你”。
偏偏是这时候,灯闪了十来下,像日薄西山时已要枯萎的植物,也像耶茨,竭尽最后一丝力气亮了起来。
乔抒白看清了展慎之的脸,展慎之诚实的,与乔抒白一样掩盖不住爱意的眼睛。乔抒白静静地看着,想所有看过这样眼睛的人,都不会质疑他们两个人不合时宜,不被祝福,可是真实存在的爱情。
展慎之的手指碰着乔抒白的脸颊,他的手很大,可以遮住乔抒白整张脸,他们甚至连体型都不算很般配,但是展慎之却说:“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仿佛他们真的是世上最合适的一对爱侣,让乔抒白也有了一种盲目的信心,好像世界是很糟的,比他能想到的要糟糕太多,但是展警官永远都不会放弃,他比市政厅的人加起来都要坚强。只要有人会坚持到最后,一定是展慎之。
是因为这样,乔抒白鼓起说出真相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