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昱平日里都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若是荆寒章不在身边,他抱着衣服也能睡到天明。
但今日天还未亮,晏行昱突然感觉到一股心悸, 骤然清醒, 伏在床沿喘息了许久才艰难缓过来。
偌大个床榻上只有他一人, 晏行昱喘得眼尾都在发红,茫然环顾一圈:“殿下?”
这是在猎宫, 不必早起上朝,旁边的被窝已经冷了,荆寒章定是早早离开了。
他去哪里了?
晏行昱头痛欲裂, 心口也一阵阵隐秘的钝痛, 似乎是心疾要发作的前兆。
“阿满……”晏行昱的声音几乎都发不出来了,最后还是续了点力气,嘶声道,“阿满!”
往往晏行昱有吩咐时, 只要唤一声名字,阿满就会立刻出现,但今日,事情似乎很奇怪, 阿满好一会才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还没等晏行昱开口,阿满着急道:“公子!七殿下不让我进来吵醒您,让一群人将我拦在外面。”
晏行昱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死死抓着床沿,指节一阵发白,艰难喘息道:“他、他去哪里了?”
阿满咬牙:“听说是去了深山。”
晏行昱一怔。
“……是猎场之外。”
阿满说完甚至不敢去看晏行昱的脸色,隐约听到晏行昱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声,试探着抬起头, 刚好瞧见晏行昱伸出捂住唇,一丝血痕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阿满被吓到了,连滚带爬地跑过去:“公子!”
“我不疼……”晏行昱一边闷咳一边擦着唇边的血,他眸子失神,但还是强撑着,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我一点都不疼。”
阿满眼圈都要红了。
晏行昱手指发抖地将唇边的血擦干净,喃喃问:“派人去找了吗?”
“皇帝已经知道,派去了晏统领带人进山去找,已经寻了两个时辰,现在还未有结果。”
外面还下着阴冷的雨,晏行昱抬起泛红的眼眸看着窗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像是有些担忧地轻声道:“他冷不冷啊?”
阿满听着有些难受,正要小心翼翼地安慰,就看着晏行昱轻轻歪头,凌乱的长发从他肩上垂到心口前,越发显得孱弱。
他眼眸已经没了丝毫神采,看着外面的落雨仿佛在思考什么的,声音柔得比春风还要轻上几分。
“我要用多少人的血,才能让他不那么冷。”
阿满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他。
晏行昱轻飘飘说完这句话,便强撑着身体从榻上起来,神色木然地拿起荆寒章随手挂在墙上的剑,披头散发地便要出门。
阿满被吓坏了,忙冲上前去拦,唯恐晏行昱做出什么傻事。
“公子!殿下还未回来,还不一定会出事,您再等一等!”阿满慌不择言,“就算有人要杀他……”
晏行昱目光怔然,看都没看阿满,视线直直落在外面的落雨上,他轻声道:“猎场之外,皆是虎狼,他带了多少人去的啊?”
阿满战战兢兢道:“十、十个。”
“哦。”晏行昱声音缥缈,仿佛下一瞬话音就断了,“才十个啊,那他怎么活着回来?”
阿满险些哭出来:“公子!您再等一等!七殿下福大命大,定能平安回来。您……您现在若是去杀人,定会打草惊蛇,往后要怎么办?”
晏行昱垂着眸看着跪在他脚边的阿满,像是觉得这句话极其好笑似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死了,我还有什么往后?”
他说罢,绕过阿满便要出门,阿满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身抓住他的衣摆。
“公子。”
晏行昱不为所动,满脸阴冷的杀意,握着剑柄的手都在剧烈发抖。
“放开。”
“外面下了雨,公子若是出门,会发病的。”阿满说。
晏行昱嗤笑一声,他连命都能不要,更何况是生病。
阿满接着说完后面的话,声音都在发抖:“昨日下雨时,七殿下都不舍得您穿鞋踩在地上,怕湿寒之气让您难受。这才过了一日,您……就这么作践自己吗?七殿下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正要抬步出门的晏行昱脚步突然一顿。
阿满本以为这句话无用,没想到晏行昱竟然听进去了,忙屈膝跪着上前,拽着晏行昱的手,几乎算得上是哀求了:“公子,再等一等好不好?若是七殿下平安归来,您却因为莽撞出了事,那可怎么好?”
晏行昱僵在门口,看着外面噼里啪啦的落雨,一股寒风从外吹来将他凌乱的发吹得微微拂起,让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只是几句话,晏行昱眼底的杀意被一阵迷茫取代,他站了好一会,看着门外面的黑暗,如梦初醒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内室烛火通明,门外却是漆黑一片,仿佛无数野兽蛰伏在四周,阴冷可怖。
若是往前踏上一步,迎接晏行昱的可能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晏行昱手中的剑陡然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快步跑回了内室的榻上,整个人缩到已经冰凉的被子里瑟瑟发抖。
阿满看到他回去,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他弄了几个汤婆子来塞到被子里,跪在床边小声道:“公子,要让鱼息过来吗?”
晏行昱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有些闷:“让他来。再让猎场的人去深山寻人。”
阿满犹豫道:“可若是擅自去了深山,怕是容易暴露身份。公子三思。”
晏行昱没有再说话,阿满以为他听进去,出去让人先去寻鱼息,等到再次回来时,却听到被子里晏行昱竟然在哼小曲。
阿满一怔。
晏行昱在哼荆寒章唱给他的童谣,那童谣来来回回就两句,晏行昱这些年心情极好或极坏时总是翻来覆去地唱,连阿满都会了。
但阿满却没想到,在这个紧急的情况下,晏行昱竟然还有闲情哼歌。
这太过反常,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满起了一身冷汗。
阿满怕他发病,满心恐惧地先去煎药,等到再次回来时,发现晏行昱安安静静躺在榻上,怀里抱着荆寒章的衣裳,竟然……睡着了。
天光破晓。
深山处遮天蔽日,根本看不清楚路,荆寒章顺着本能一步步往前跑。
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时那个怎么逃都逃不出去的噩梦,只是这次,却比上次要惊险得多。
荆寒章神智恍惚,一只肩膀被箭直接射穿,血流不止,但这并不是让他最难受的。
方才在奔逃时,他脚下一滑直接摔着滚下了高高的山坡,后脑恰好撞在了巨石上。
一阵剧痛,荆寒章几乎是瞬间就晕了过去,最后在雨水落在脸上的感觉艰难清醒过来。
不知是血还是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缓缓滑落到后颈,那渗人的触感让荆寒章不敢多想,只想一门心思跑出这危机四伏的深山。
他带来的人已经和他彻底走散,而周围暗箭和急促的脚步声依然时不时响起,荆寒章艰难地躲过一支暗箭,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处隐蔽的树洞。
耳畔现在什么声音都有,雨声脚步声放箭声被无限制地放大,夹杂着一阵阵嗡鸣声,让荆寒章险些直接吐出来。
有人要杀他。
最开始有这个认知时,荆寒章得罪了太多人,竟然一时间想不出到底谁会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猎场杀他。
但细细想了想,他才意识到,深山这种地方,的确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他主动跳进陷阱,引颈就戮。
怨不得旁人。
无来由的,荆寒章突然想起来晏行昱对他说过的话。
“殿下不要出猎场。”
不要出猎场?
荆寒章浑浑噩噩地想,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晏行昱是提前知道有人要杀他,所以才会暗中提醒自己吗?
但现在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周围的暗卫随时都能循着血迹找到自己,若是在天亮之前还出不去,那他拖着这重伤的身体,恐怕顷刻就会被寻到。
到时候一场雨落后,痕迹被彻底抹去。
他会悄无声息死在这毫无人烟的深山里,连一座坟冢都得不到。
荆寒章死死咬着牙,完好的手抱着用外袍裹着的东西,他喃喃道:“我要回去。”
他不该死在这里。
来的刺客不知有多少,荆寒章最开始杀了好几个人,但剩余的人却丝毫没有被震慑到,仿佛嗅到血的狼,死咬着他不放。
荆寒章的刀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抖着受伤的手将发间赤绦扯下来,面如沉水地从树洞中缓慢走出去。
但在出树洞的刹那,便有无数蛰伏在暗中的人一拥而上直接握着刀朝他冲了过来,荆寒章反应极快,手中赤绦裹挟着泥水单手格住朝他最先劈来的刀,随后眼睛眨都不眨地将赤绦末尾一勒。
一股温热的血洒在荆寒章身上,还有几滴落在他的脸颊上,被雨水一冲缓缓往下落。
他森然看着不怕死还在朝他冲来的刺客,手中沾血的赤绦握的更紧了。
他……似乎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荆寒章这个念头才刚一浮现,再次到达他身边的黑衣人仿佛鬼魅似的拔出锋利的细剑,竟然是挡在了荆寒章面前,锵锵锵一阵脆响,挡住了无数暗箭。
荆寒章一怔。
那人身手极高,在一片昏暗中根本捕捉不到身影,只能隐约听到一股股风声在周围穿梭,等到天色亮了一些时,荆寒章抬头看去,那些刺客竟然全被诛杀,一地尸身。
黑衣人将人救下,挡着半张脸的面罩下传来一声闷闷的声音:“殿下,受惊了。”
荆寒章眼神都有些失焦了,他艰难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重重倒在了地上——都这么虚弱了,他还想着保护怀里的东西不被压到。
黑衣人一把扶住他:“殿下?”
荆寒章眼神涣散地看着“他”,喃喃道:“你是封……青龄啊。”
话音刚落,他终于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