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扮凌风,”凤宁看了他一眼,说,“临久聒噪,不好扮。”
他的头垂得低低的,像是真的听到了凤宁随口而来的“教诲”似的。
紧接着,一身浅淡华光就从他身上褪去,跪在地上的人变成了记忆里的温润青年。
长柏长发垂在地上,没了左臂,一旁的袖子空落落的,也垂在地上。他脸色惨白,眼下泛着乌青,嘴唇也没血色,看起来颓废又彷徨,像是刚离家就迷路的少年人,怎么也与史书里那个手段冷硬的天帝沾不上边。
长柏是凤宁收的第一个徒弟。
在此之前凤宁从未想过收徒。
是当年那个两百岁的少年整日师父师父地叫,追着他跑,非让自己收他为徒,又是给他奉茶,又是给他捶背,功力也因为他的点拨节节拔高,旁人见了,都夸他把徒弟教得好,这才让凤宁咂摸出一点儿为人师者的快乐来。
长柏很好,很听教诲,天赋也高,令其它宗师艳羡不已,纷纷夸凤宁运气好,第一次收徒就得如此乖徒。
凤宁也是这么想的。
但长柏有一处不好,那就是总是对魔族抱有偏见,凤宁每次见他言语不妥了,就会敲打两下,而长柏每一次也会乖乖认错领罚。
可他下次依旧会犯,甚至会因为凤宁的责骂变本加厉地厌恶魔族,直到有一次,他伤了归宁门的魔族弟子。
凤宁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伤害那弟子,但在此之前,凤宁曾当着长柏的面,夸过那魔族弟子几句话。
那日凤宁为了救回那魔族弟子将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他太累了,看向长柏的眼神都是掩不住的失望,拿了断恩鞭来,要将他逐出去。
长柏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许久,才说,事情不是他做的,是他弟弟.
如今,凤宁看着跪在地上的长柏,忍不住想,那日他信了长柏一体双魂的谎话,是因为长柏真的将谎撒得完美无缺,还是因为他自己不肯承认自己的教育失败,所以便任由长柏将一切错事推给他那个不存在的弟弟,从而得到一个依旧完美皎洁如圆月的大弟子。
长柏也如当时那样,跪在地上,只不过缺了只手臂,亦没有发抖,他的脊背弯曲着,将自己放得很低,卑微如蝼蚁。
他声音沙哑,说:“师尊,弟子杀您之罪,万死难抵。”
凤宁走近他,问道:“那你今日是过来送死的吗?”
长柏仰头看凤宁,目光变得有些痴迷,他轻声道:“师尊死后,弟子就没想过要活。”
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才浮出很淡的笑意,说:“弟子五百年前就想去陪您了,可是听说那魔族畜生找到了救您之法,才……”
“砰!”
凤宁抬腿,一脚踢到长柏的肩上,直接将他踢出一丈远,吐出一口血来。
长柏单臂撑着地,跪坐起来,抹掉唇角的血沫,笑得有些阴森:“师尊真是爱护他爱护得紧,骂一下都不行。”
他又看向凤宁,目光似有期待:“师尊准备如何杀我,用凤羽长刀吗?”
凤宁却从密室里拿了长鞭出来,说:“在此之前,不如先补上两千五百年前早该施于你的断恩鞭。”
长柏脸色立刻就白了。
他跪着爬到凤宁面前,死死抱着他的小腿,语无伦次地央求他:“师尊杀了我吧,不要将我逐出师门!我即便是死,也想做您的弟子!”
凤宁皱眉,一脚踢开他,然后提着他的后领,将他带到了归宁门的施刑台。
这里许久未用过,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青苔和铁锈的气息,合在一起,很是难闻。
凤宁将长柏扔到刑台上,为台子四周施上结界,然后拿出了身后的断恩鞭。
断恩鞭又细又长,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波光粼粼,如同银蛇的鳞片,可那上面并不是鳞片,而是根根细针。
归宁门的规矩,断恩鞭只打二十八下,因为再多,便要死人了。
长柏爬着往后退,喃喃地挣扎道:“师尊直接杀了我吧,弟子杀了师尊,理应用命还的。”
“你怎么还是不懂?”
凤宁手腕翻转,断恩鞭的第一鞭就猛地打在了长柏的脊背上。
“啪!”
一道血痕蜿蜒而生。
伴随着长柏的惨叫,凤宁声音显得越发冷清:“我罚你,并不是因为你误杀了我,而是因为你借着要救我的名义,想杀青琅。”
长柏额头冷汗直生,脸色也变得灰白:“您还是为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面容又变得扭曲,咬着牙问道:“他不该死吗?他囚禁您,蛊惑您,独占您,他凭什么?!凭什么不死??”
“啪!”
凤宁:“第二鞭,罚你杀了我,让青琅痛苦了五百年之错。”
长柏又咳出血:“师尊还是杀了我吧,只要我活着,那畜生就安宁不了。”
凤宁皱眉,又甩出去一鞭。
“啪!”
“第三鞭,罚你口出恶言,不知悔改之错。”
“第四鞭,罚你撒谎成性,用一体双魂逃避责罚之错。”
……
“第十四鞭,罚你两千五百年前伤害魔族子弟之错。”
长柏已经变得奄奄一息,身上没一块儿好肉,话都难以说出。
归宁门的内门子弟外门子弟纷纷赶来,将施行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
但每个人都很安静。
凤宁再次捏紧了手中的断恩鞭,打上去,道:
“……第十五鞭,断我初次遇你就救你性命之恩。”
长柏眼睛猛地睁大,沙哑的声音隐隐吐出了个“不”字,可他一张嘴,浓稠的鲜血便吐了满地。
“第十六鞭,断我教习你法术之恩。”
……
“第二十七鞭,断我收你为弟子之恩。”
长柏忽然凄厉地哭喊了起来,凤宁顿了一下,最后一鞭狠狠甩上他拱起的脊背。
“最后一鞭,断你拜我为师之恩。”
长柏脊背立刻塌了下去,哭声也渐止了,他趴在地上,了无声息。
凤宁扔了鞭子,冷声说:“从此之后,你与我归宁门再无干系。”
他顿了一下,鞋尖抬起长柏狼狈无比,血泪纵横的脸,面容平淡,说出来的话也如结了冰一样的冷:“但还没完。”
长柏咳着血,用尽力气去抓凤宁的手。
凤宁躲开了,于是长柏只抓到了凤宁的衣袖。
衣袖被拉扯,以长柏的角度,刚好看见了凤宁手腕上那根红绳。
长柏盯着那根红绳,神色都变恍惚了:“……您又要和他成婚了?”
凤宁收回衣袖,没有回答他的话。
长柏忽地笑了起来,仰头看着凤宁。
他似乎不承认那二十八鞭断恩鞭,还是叫凤宁师尊,说:“师尊,弟子送您个新婚礼物好不好,弟子准备了五百年呢。”
凤宁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预感,可就在一息之间,长柏忽然拔下头顶的黑簪,一把刺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不——”
青大槐突然出现,发出一声嘶吼,打破结界,去抓长柏的手。
——但还是晚了。
鲜血喷涌而出,泼了凤宁一身红。
长柏睁着眼倒在地上,而一抹黑气却从他脖颈中溢出。
凤宁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黑气到底是什么,那黑气就潜入人群中消失无影了。
与此同时,施刑台下的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凤宁心脏一颤,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连指尖都开始发抖。
他僵硬地转过头,带着满身血污,走进人群之中,看向混乱的正中心。
——青琅蜷缩在地上,弓着腰,指甲变得尖长,魔角变得锋利,身上一寸一寸长出白色的长毛来。
他仰头看着凤宁,清凌凌如水的灰色眼眸,一点一点没了水光,只剩下冰冷,陌生。
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充满了嗜血的渴望。
凤宁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大杀四方,丧失理智的魔姬,似乎就生着这样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