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从覃最嘴里一冒出来, 江初耳朵里有一道细细的电流声穿过,“嗡”一下给他的脑子消了音。
“什么意思?”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着覃最问出来, “谁累?”
“你。”覃最说, “我不逼你了。”
“不逼我了?”江初听见自己笑了笑,笑意却死活咽不下去,像团棉花一样不上不下,厚厚实实地噎在他嗓子眼儿。
胳膊架在覃最肩上太久了, 手指头攥得有些发酸。
江初收回手站起来,从上往下注视着覃最, 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现在不逼我了。”他重复一遍。
“逼到现在, 然后你一句‘累了’, 开始为我着想了, 不逼我了。”江初抬手指了指覃最, “你可真行啊?”
“哥。”覃最皱皱眉, 直起身子想抓他的手。
“别喊我哥。”江初手背一翻给他打开。
“你早怎么没想到我还是你‘哥’?”他目光锋利地逼视着覃最,“啊?!”
覃最嘴角动动, 像是一下子说不出话了,目光定定地停在他脸上。
江初脑子里的神经一弹一弹地发着烫。
明明他心里是想跟覃最好好聊聊,明明覃最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跟刀割一样心疼。
可被胸口翻涌不停的情绪一下下拱着,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话接二连三地往外蹦。
并且即便蹦成这样, 也完全没法表达他现在的心情。
他突然有种不知道他们俩在干嘛的迷茫。
好好的兄弟俩,究竟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一言一行都要互相揣度琢磨,互相往对方心口上捅刀的相处模式了?
江初缓缓地深呼吸, 逼着自己把更多亟待喷发的尖锐怒气强压下去, 却又有深深的乏力感替换着更迭上来。
他一瞬间也不想说话了。
他冲覃最比了比拇指, 哑着嗓子轻轻点点头:“覃最。你真牛逼。”
说完这句, 江初踢了一脚房门,转身出去了。
周腾正埋头狂啃行李箱里的卡扣带子,被踢门的动静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朝外看。
覃最坐在床沿上,视线仍然停在刚才江初站着的方向,没眨也没动。
他听见江初带着火气在翻烟盒和烟灰缸。
没一会儿,江初又狠狠踹了下茶几。
随着茶几腿在地板上拖出“吱——”的牙酸动静,江初骂了一句,烦躁地喊:“火机给我!”
覃最这才回过神,想起来江初的打火机还在他手里。
他松开发麻的拳头低头看看,打火机的四个不锈钢棱角深深抵着肉,被他攥得滚烫。
覃最拿着火机起身出去,江初正插着腰站在歪出去的茶几跟前儿,嘴里衔着烟眼皮耷拉着,瞪着茶几上晃倒的杯子,也没转头朝他这边看。
杯子已经缓缓滚到桌沿了,眼见着就要往下掉。
覃最过去扶起杯子,把火机递给他。
江初一把拍过火机,“咔”地顶开机盖擦了两下点火,然后转身就要走。
覃最抬手握住他的胳膊肘。
“松开。”江初猛地转头盯着他。
覃最没说话,也不松手,还加了力气把江初往沙发上抡过去。
“我让你松开,听没听见?”江初狠狠皱起眉,震开覃最的手就要起身揍人,“你是不是真当我下不去手揍你?”
他后半句话还没全说完,覃最已经拎起膝盖压上沙发,胳膊贴着他后腰与沙发间的空隙捞进去箍紧,伏身埋进他颈窝里。
江初是真想骂一句“滚”,也是真恨不得往覃最肋窝上揳一拳,把他掀到旁边摁着使劲儿打一顿。
他字儿都滚到喉咙口,拳头也捏起来了。
可是感到覃最越勒越紧的胳膊,和紧紧贴在他脖子肩膀上的温度与呼吸,他怎么都张不开嘴。
还下意识地朝旁边偏偏脑袋,怕覃最这么没头没脑地往他身上一砸,再被烟头攮着耳朵。
“哥。”覃最闷在他颈窝里喊了一声。
江初皱着眉没搭理。
他心里说不来什么感觉,胳膊一会儿松一会儿紧,还在琢磨着该不该推人。
覃最也没多说话,喊完这声“哥”,他就继续这么捆着江初,在他肩膀上埋着。
直到一根烟闷到烟屁股,江初把烟头弹进茶几上溅出来的一滩水里,才掰掰覃最的胳膊。
“松手。”他沉着嗓子说。
覃最还是不动。
“你想干嘛到底?”江初抬手要拽覃最的后脑勺。
“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想想。”覃最说。
江初的手顿了顿。
“想什么?”他问覃最。
“想想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覃最松开手,改成撑住沙发靠背,抬眼看着他。
江初有很多话想说。
他想说你不用想,我什么都不舍得跟你说就是不舍得让你想。
想说你保持你自己就够了,谁也没法在感情的事儿里论明白对错。
还想说哥真的没有那些意思,没觉得你什么都做不了,上火的时候说出的话你不能当成我的心里话。
你不是我的压力,你是我的小狗。
这么多想说的话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偏偏他还被情绪顶着,张开嘴说出来的话仍然带刺:“我给你时间,我呢?”
“我还给你。”覃最说。
覃最这些天预想了很多遍,可他没想到真的把这些话说出来,每一个字还是像刀片一样,一片一片从心里贴着嗓子往外割。
“我知道你也需要想想。”他必须牢牢看着江初的眼睛,才能让自己不含糊不反悔地往下说。
“你是被我一步步逼成现在这样的,被我逼着感受不一样的……”覃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抖一下,紧了紧咬肌,“你对男人,或者,其他别的同性,不是真的……那样。”
江初迟疑地张张嘴。
覃最这话说的跟放屁一样,他想辩驳,却又神奇地找不到切入口。
“我不想你后悔。”覃最接着说。
顿了顿,他换了个表达:“我怕你会后悔。”
“我怕真等没有余地以后,有一天看见你真的难受了。”覃最艰难地说完他所能表达出的所有意思。
“我心慌,哥。”覃最使劲绞了绞眉毛,嗓子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几句话给磨哑了。
这不是江初回家前想象中的“好好聊聊”。
他所设想的“聊聊”,重点全部放在覃最身上。
结果他怎么也没想到,进了家门摔摔打打的兜一个大圈子,最后兜到自己身上来了。
而更让他也开始感到心慌的是,随着覃最一句接一句的话,他越来越张不开嘴直接给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
这些天江初一直忘不掉覃最朝他伸手的画面。
他并没能同样想到覃最,这事儿简直像个心障一样卡着他。
不管覃最能不能想到感受到,他都有股过不去的愧疚,也是他面对覃最最近捉摸不定的态度,越来越毛躁的原因之一。
同时还有另一件覃最绝对不知道的事儿,江初也骗不了自己。
他“不行”的那天,覃最一遍遍问他难不难受,亲他吻他,想哄他,却得不到他任何反应,是因为他脑子里在琢磨什么。
——如果时间能折回去,能提前知道后续,知道覃最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他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当时他没能得出答案。
不仅仅是因为被覃最打断了,也因为他自己都一脑袋乱麻,不敢接着往下想。
江初也怕自己会“后悔”。
沉默简直像是今天的主题一样,又一次把两人给包裹了。
江初一直没说话,覃最翻身从沙发上下去。
他把茶几拽好,桌上地上洒出来的水全都擦干净,又点了根烟在江初旁边坐下,拖着长腿抬起一条胳膊搭在眼上。
“要时间想清楚,你就非得去学校想?”江初一直等到覃最这根烟也燃得只剩个烟屁股,才干着嗓子开口问。
“在你身边我控制不住。”覃最没动,最难开口的话他已经逼着自己全说完了,这会儿不管说什么他心里都是麻的。
“控制不住就会影响你。”他又补了一句。
“……那你自己呢?”江初又问。
这话乍一听问得没头没尾,但是覃最一下就听明白了。
他想了一会儿,这才放下胳膊转脸看向江初。
“我不知道,所以我得想想。”他冲江初牵牵嘴角笑了笑。
“要是你真的……”他开了个头,重新耷下眼皮,又抿了抿烟嘴才说下去,“真的想通了。只要不在你身边待着,说不定我也就想通了。”
“我也得想想。”覃最像是在强调给他自己听,低声又重复一遍。
覃最能“想通”,以前一直是江初的心愿。
这时候乍一耳朵听见他要“想通”,他却跟心口被猛地擂一榔头似的,让他一下子心疼又心烦。
“那就想想吧。”江初耙了两把头发,烦躁地站起身。
他绕着满脑子捋不清楚的头绪,抬胳膊把衣服一抹,径直去卫生间冲澡:“咱俩都想想。”
覃最这人一直这样,要么什么都不想,一旦做了决定下了决心,就不管什么事儿都利索得离谱。
跟当时突然抖出张“住宿申请表”让江初签字儿似的。
也像他去年冬天的大雪夜里,行李都不收一件,用手机最后一点儿电买了车票就跑回来见他。
第二天早上江初又被覃最给勒醒时,脑子里还迷迷瞪瞪地想着今天带覃最出去吃点儿好的,差点儿都忘了他今天就要走。
一夜过去,他望着天花板回想昨天覃最跟他说的那些话,控制不住地出神发怔。
明明覃最天天跟个真的狗子一样,不缠着他就不行,竟然说要“想想”就二话不说地拉开距离去“想想”了。
跟他妈做梦一样。
而且这狗玩意儿的票买得还贼早。
像是多跟江初在家待半天都活受罪,他都没想着商量商量,直接订了个九点十分就发车的票。
看覃最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拉出来时,江初差点儿没忍住给他扔回去,然后把覃最锁家里,什么也不让他多琢磨了。
“你也没跟你妈说一声。”开车送覃最去车站的路上,江初还话里话外地试着想多留他几天,“不再去跟她吃顿饭?”
“给她打过电话了。”覃最回答他,同时手指头飞快地摁着手机发消息。
江初扫了一眼,突然刚想起被他忽略到现在的重要问题:“你们学校开寝了么?”
“还没。”覃最“咔”一声把手机收起来。
“那你住哪?”江初有点儿不高兴,“睡实验室打地铺?”
覃最看他一眼,像是犹豫了一下。
“跟康彻住。”他还是跟江初说了实话。
反正到开寝前总不可能就不再跟江初打电话了,瞒不住,也没必要欲盖弥彰的。
江初倒是真没想到这个答案。
他愣愣,忍着强烈的想皱眉的冲动,转脸盯着覃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