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什么?”老妈也看着他。
她放松的姿势没变, 目光却在看出江初的意图之后,迅速变得凌厉起来。
“你们聊,我去睡一会儿。”方周从不牵涉他们娘俩儿的正经对话, 端着他的茶杯起身。
江初扭头朝他笑一下, 再看回老妈,老妈眼珠子都没动,仍然盯在他脸上。
“我跟倩倩不合适。”江初说。
“怎么了?”老妈坐正一点儿,两只手交叉着叠在一起, “我看你们聊得挺好的。”
江初张张嘴刚想说话,她又笑了笑, 说:“那你跟谁合适, 你说, 喜欢什么样的妈给你张罗。”
“妈。”江初垂着眼皮停顿两秒, 重新抬起来看她, “别给我张罗了。”
“你能为我做的都做完了, 我能做到的也都做了。你想让我跟倩倩试着接触,看电影吃饭, 我去了。”江初说。
“今天这顿饭你都没敢提前跟我说,因为知道我肯定不乐意。”他停了一下,把语气放得更轻更缓,“不乐意我也留下来吃了, 没让你下不来台。不然我直接转身走,妈你也还能把我捆在桌上么?”
老妈的眉峰用力地蹙了一下。
“不高兴是吧?”她让自己笑笑,“今天是我的问题, 有点儿急了。其实真的就是喊你潘阿姨来家里聚聚, 没想怎么着。”
天底下应该没什么人能比“老妈”这个身份更擅长打马虎眼儿了。
江初在心里叹了口气, 无奈到没心思戳穿她。
想了想, 他索性跟老妈全部坦白。
“说实话吧,妈。”江初给老妈又捏了两下腿,“这事儿不在于你跟潘阿姨怎么考虑,甚至跟我都没关系,人家倩倩就压根儿没考虑谈恋爱。”
老妈又皱皱眉。
“她说了,我也说了。”江初知道老妈想什么,“你跟潘阿姨就是不听。”
“其实我们也想过,要不要真的接触试试,一方面……”江初顿了顿,这句话没能继续往下说。
他像是突然很疲累,翻过手腕用力搓了搓眉心。
“结果这才没几天,你都把人叫家里吃饭了。”
他边搓边接着说。
“我刚才在饭桌上就想,今天再不跟你说清楚,下回指不定你又安排个什么出来,不说不行。”江初放下手,重新看向老妈,“妈,你就非要我跟她硬凑合?”
“没让你硬凑合,我不是说了么,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找。”老妈的嘴角不知不觉间紧紧抿起来,再开口时语气锐利了不少。
“要不然你想怎么着,啊?江初?”她眼神里有恼火也有疑惑。
江初跟她对视好一会儿,准备开口说话时,老妈第二次打断了他。
“你三十了,江初,你不是二十一二岁。”老妈盯着他,目光里又多掺杂了一圈警告,声音却持续压低下去。
“你不是小孩儿,别给我想一出是一出。也别觉得你妈是个傻子。”她交叠的双手弹出一根食指,指了指江初,又指指自己,“我,在你这个年龄,你都会喊妈了。”
“如果是我在三十岁跑去犯浑、拎不清,不说那些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就说你,我亲儿子,”她在江初胸口上用力点了两下,“你觉不觉得像在看个大笑话。”
最后一句话,老妈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
不知道是因为嗓子压得太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还带着些激动的发颤。
她说话的整个过程里,姿势和神情始终没有变。
只是上身微微前倾,点完江初就重新靠回去。
这么轻的语气,这么随意的姿态,压迫感却像一口巨大的钟,浑厚且硬生生地罩上江初的面门。
江初紧紧绷着下颌,从神经到手指都僵硬地绷着力气,咬肌在脸侧不受控地滑动一下。
从听到“三十岁”和“二十一二岁”这两点过分清楚的强调开始,他就如同头顶上被硬生生扎进一柄发条,随着老妈的每句话,一圈圈“吱吱嘎嘎”地旋到拧无可拧。
江初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老妈主动戳破这层一直刻意维持着的玻璃纸。
尽管她没有说透,那句“别觉得你妈是个傻子”,也足以暗示一切了。
僵持着对视了一会儿,老妈率先放缓眼神,在江初面前露出难得的疲惫模样。
“我能把你生出来,让你全胳膊全腿儿地长这么大,就有给你当妈的道理。”她的眉毛又皱起来,这回透露出的气势却不是强势。
“我这么些年在外面瞎跑么?我什么人没见过,啊?”老妈欲言又止,“如果我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妈,能让那孩子在你那儿一住就是两三年?”
“真不想讲道理,我也不用这么费劲跟你绕来绕去。”老妈说,“直接两个耳光让你跟我说清楚,我还能少吓自己几天。”
“你要是……”她咬了咬牙,“你要真是,我又能拿你怎么着?你自己都说了,我也不能拿绳子捆着你。”
“反正再过几年我眼一闭,你过什么日子我也看不见,也没法儿难为你。”老妈偏头摆摆手。
“……妈。”江初哑着嗓子让她别说这种话。
这一会儿功夫里他接收的信息与情绪太多了,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拍得江初要喘不上气。
“还‘妈’,还有脸‘妈’。”老妈猛地扭头盯着江初,往他肩膀后脖子上重重扇了两巴掌,还要咬着牙轻声说话,“我是真恨不得揍断你的腿啊江初,我多想你能反驳一句,说我想歪了……你就给我浑!”
江初没躲,像小时候挨打立正一样,绷直了腰杆挨着。
揍完这两巴掌,老妈的力气仿佛也随着全都泄了出去。
她肩膀垮下来,也不知道在看哪儿,出神地发了会儿怔。
“你要是实在就这么掰不过来了,我也认了。”过了会儿,她才又继续开口。
“反正我这个妈当得不合格,这是老天爷罚我,不能强求你当个省心的儿子。”老妈重新看向江初,抹了把脸。
“那句话你算是说对了。”她从鼻腔里哼笑一声,“这件事儿上我这个当妈的该想的办法都给你想了,该做的也做到尽了。”
“随便你怎么折腾,你到年龄该结婚不结婚该成家不成家,你朋友怎么看别人怎么问,后背挨戳的都是你。”她对江初说。
江初愣愣。
正以为自己听错了,老妈的神色又骤然一凛:“但是那孩子不可能。”
“你给我好好想想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不是个石猴儿,不是没爹没妈自己蹦出来的,他妈活着呢,他现在的爸再不是东西也是你亲爸!”老妈直视着江初,语速像念咒一样飞快又威慑。
“他小不懂事儿……你都多大了?啊,儿子。”老妈张张嘴,眼圈有些发红,“你怎么跟他妈张嘴?还是你让他跟你似的,该结婚不结婚等着让人笑话?”
“不过你们现在的小孩儿都没长性,真放开了让你们瞎闹,指不定过两天就都明白了。”老妈擤擤鼻子冷笑一声。
“人家才多大,你是个元宝还是个什么,除了你妈我谁能把你当个宝似的拉着你不撒手?”她把脚底的小皮墩子蹬开,“你能快三十了给我整这一出,他离三十差多少年,你自己算算吧。”
“但是只要有一天,这就不是个能见人的事儿。”说完,老妈又倾过肩膀跟他强调。
“我愁得一抓一把掉头发,连你方叔都不敢跟他提。”老妈的眼睛比刚才更红,继续用气音说话,“你听懂了么,江初?”
再听完老妈后面那些话,江初已经感受不出来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这话,好像也能用在情绪上。
——一层又一层的起伏已经叠得太多了,波澜壮阔,反而把人压到了麻木。
至少跟老妈把话说开了,也不用跟倩倩焦头烂额的应付。
江初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总体来说,应该还是比先前轻松一点儿。
先前是面对老妈与覃最两个人,双倍的烦闷谨慎无奈疲惫。
现在能先把老妈的那一份暂时搁下。
假期剩下的三天,江初哪儿也没去,什么都没干,也什么都不想多想。
就在家里歇着。
他太累了,一切都既无解又看不到出路。
他把最近的一切全都放空,什么都不想。
尤其不去想覃最说的“只要不在你身边待着,说不定我也就想通了”。
也不想老妈那句“人家才多大,你是个元宝还是个什么”。
三天的放空里,江初唯一思考过的问题就只有一个。
明明他嘴也不笨,真要是想吵想说,他从小到大也没在嘴皮子上跟谁落过什么下风。
偏偏一个覃最,一个老妈,面对这两个在他目前生命中最紧要的人,江初好像就没能说赢过。
别说赢了,连话都没机会说全。
最重要的人总能更加轻而易举地堵住他的嘴。
唯一既在他生命中占据着一大席之地,几乎天天都见面,还不会让江初连话都说不全的人,只有好兄弟大奔。
生活再接上正轨开始上班,大奔跟憋着一星期没说话似的,一见面就跟江初絮叨。
絮叨完自己他又问江初怎么精神不佳,逼着江初也絮叨絮叨。
江初没法说,脑子里又冒出老妈那句“这就不是个能见人的事儿”。
他只能捡着能说的随便说说。
大奔听得云山雾绕。他自己总结一下,大概意思就是江初因为吃饭穿衣服之类屁大点儿事,跟他老妈吵架,还吵输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他张嘴就接了句。
“一个老婆一个老妈,这辈子你就别想跟她们掰扯明白。”大奔一副“过来人”的老油子姿态,跟江初传授经验,“你见过谁正儿八经的跟自个儿老娘讲道理?”
江初笑笑。
硬要这么代入倒也不是不能成立。
说着老婆和老妈,两人话头东拐西拐的,大奔提了句覃最。
“你治治你弟啊。”他跟江初告状,“国庆给他发个微信,这都过完了也没见回,什么孩子……哎你跟那妹妹怎么样了发展的?”
妹妹已经没可能了,弟弟说不好也凉了。
“还回你,我的电话都不回了。”江初下意识往自己手机上看过去,随口说。
那天他惦记着小花园那个影子,还在老妈家就忍不住给覃最打了个电话。
当时没打通,也是到现在都没回。
“啊?”大奔抬起头看他,愣愣。
江初也皱了下眉。
覃最不管跟他怎么有脾气,从来也不会不接电话。
就算是因为照片的事儿不高兴,按覃最那个性子,应该更会直接问他。
“生病了?”大奔给出一个保守的猜测。
“你给他打一个。”江初把覃最的手机号给大奔发过去。
“怎么还我打……人孩子是让你揍跑的吧?”大奔一头雾水地抄起手机。
“你先打。”江初的眉毛从刚才皱起来就没再抹平,咬了根烟点上。
“我打估计他也……啊,覃最?”大奔说到一半,抬手冲江初得意地比划一下,“接了,秒接。”
江初抿着烟,靠着椅背把火机扔回笔筒里。
那边说句什么,大奔拿开手机看眼号码,又看江初:“声儿不像啊?”
江初示意他开公放。
“……声儿当然不像,我是覃最室友。”康彻的声音从手机里冒出来,笑了笑,“覃最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回头我跟他说一声。”
“他人呢?”江初眯缝一下眼。
“哥?”康彻反应挺快,一句话就听出来江初的声音。
“是我。”江初应了声,大奔把手机递给他,“他怎么了?”
“他……”康彻犹豫一下,语气瞬间严肃起来,“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