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只是京渊到底想从那一双眸子里看到什么,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听到萧霁宁说:“我无需三思,因为我从未有过那个念头。”

此言此语, 便是在表达他对帝位无心了。

京渊听完萧霁宁这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话,他望着茫茫月『色』下眸光坚定干净的少年,心中忽地涌起万千思绪。

从他出生到现在的二十五年了, 京渊只知道他们京家有个“不可违背”的家训, 那便是永远听命于皇帝,永无二心。

就是这份忠心, 才换来京家如日中天的权势和富贵——还有皇帝的绝对信任。

他年纪轻轻便官居二品, 位近公候,父子二人共同掌握着整个大萧近乎一半的兵权, 却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甚至还被萧帝钦点为托孤大臣, 来年待新帝登基位稳, 他们父子便是元老大臣,这是何等的荣华?

可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哪个皇帝不多疑?要想获得皇帝的信任何其容易?而为了这份荣华,为了这份信任, 他又需要付出多重的代价呢?

“那殿下可否再回答微臣一个问题。”京渊轻抿唇角, 淡淡笑着问萧霁宁,“此处只有殿下与我二人,那微臣也就直说了。”

他问萧霁宁:“世间无人不想登基,殿下为何不愿登基?”

“京将军, 你说错了,做皇帝未必就是天下第一幸事,也不是人人都想做。”萧霁宁说完这句话,反问京渊,“那如果做皇帝真的那么快乐,京将军一定也会想做皇帝,那么京将军——你想吗?”

萧霁宁这话问的有些冒险了。

但萧霁宁没有别的选择,他说的都是内心实话,可他知道京渊未必会信,倒不如将这个问题抛还给京渊,让京渊明白,就算他想做,这位置也未必轮得到他做,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干脆放弃。

而京渊听着萧霁宁的问题,也垂下眼睫在心里问自己。

他想吗?

他想,因为对他来说,做皇帝就是天下第一幸事。

除了这件事以外,这世间不会再有任何事能令他真正地展『露』笑颜。

京渊将酒杯放下,手臂滑向身侧,将腰间的玉佩从玉身抚至穗尾,没有直面回答萧霁宁,而是问他:“那我这样帮助殿下,日后殿下要以什么报答微臣呢?”

“我愿意答应京将军一个要求。”萧霁宁抿着唇压抑自己心中的激动,他明白自己赌赢了,京渊就算还不信他对帝位无意,也已经明白他的识趣。

萧霁宁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一定会做。”

京渊望着他勾唇笑了笑,举杯将他为他倒的果酒一饮而尽,答应他道:“好。”

“京将军似乎也很喜欢这果酒?那我就送你一坛吧。”宁见京渊喝了一杯又一杯,割爱在京渊回去的时候让仆从往他的马车上放了一坛。

没办法,想要让人家保住自己的小命,还要保住以后的美好生活,还是得继续对人家好的。

京渊揖首道:“多谢殿下,夜深『露』重,殿下赶紧回去歇息吧。”

少年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还给他:“京将军也是。”

在回去的路上,京渊望着脚边密封的果酒,忽地挽唇嗤笑一声——其实今夜就算萧霁宁不求他,在萧霁宁主动表现出与他为敌之前,他是不会对他做些什么的。

如今这个小东西自己害怕,傻乎乎地凑上来给他送些好处,他没有理由不收下,不是吗?

至于为什么独独对他一个人心软,京渊望着窗外的冷月思忖片刻,心道:或许是因为萧霁宁明明知道他这个人浑身都是尖锐的锋芒,靠近他只会带来割肤切骨的疼和伤,却偏偏还要向他请求保护——让他这样只会带来血和剑的人,来为他遮挡血和剑。

又或许,大概只是因为他喜欢看萧霁宁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吧。

所以在那双眼睛不再望向他之前,他不介意听萧霁宁的话,去做任何萧霁宁想要他做的事,反正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它们只是他寥寥无趣的生命里,同样无趣一件事罢了。

只是京渊勾起的唇角,在到了少将军府后,看到卧房里等着他的男人时便微微顿住。

但下一瞬,他却笑得更深,抬手将身上的大氅解开,随意地朝窗边的躺椅扔去:“京钺将军,你深夜造访我的府邸,有何贵干?”

京钺嗅到京渊身上淡淡的酒气,又看到他手里拎着的酒坛时,漠声道:“你去喝酒了?”

“九殿下邀我去他的顺王府里坐坐,所以喝了几杯。”京渊将酒放到桌上,将自己屋内圆桌旁唯一的一把椅子拉开坐下,“这酒是果酒,很甜,不是你喜欢的,要来一杯吗?”

京钺负手而立,不问九皇子找他说了什么,只是问他:“我让你去找的东西,你找到了吗?”

京渊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用来冲淡嘴里残余的甜味,说:“没找到。”

“没找到?”京钺眸光凛然,寒声质问道,“整整一个月了,你居然还没找到?京渊啊京渊,你还能有什么用?”

“就是没找到,你有本事你去找啊。”京渊神『色』不变,冷笑道,“萧帝的暗库是不那么容易进,不过我在里头连玉玺都找到了,只要你想,现在就可以去杀了几个皇子,再自己写份圣旨登基就行了,何必这样麻烦?”

面对京渊的讽刺,京钺也跟着他一块冷笑:“我不会让萧家人死的这样的痛快。”

京渊掀眸睨着京钺,虽然在笑,目光却寒冷如冰:“萧家人给了你这样荣华富贵,滔天权势,怎么说也是对你有恩吧?你却这样作报,京钺啊京钺,你可真是不要脸。”

“我不用报答他们,我有你这个好儿子替我报答。”京钺微眯起双目,居高临下地望着京渊,“你这些年像条狗一样待在九皇子身边,听他的话,这份报答还不够吗?”

京钺道:“另外,不需要我提醒你,我们两个到底谁比谁更需要解『药』吧?”

京渊屈指敲了敲杯壁,淡声道:“谁知道呢?反正我比你年轻,你死的比我早。”

京钺看着京渊这副样子,或许是觉得再和他这样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直接冷冷道:“萧帝下葬之后,大臣议事时我会扶持二皇子登基,到时候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需要我教你了。”

京渊笑了声,说:“别这样,我好歹还是九殿下的伴读。”

京钺嗤道:“他也做不了几天皇帝,皇子就那么几个,总会轮到你的九主子的。”

说完这句话,京钺便转身离开。

京渊在屋里静坐片刻,忽地扬手将杯子砸向墙面,碎瓷落到铺着厚毯的地上,一点声响也未发出。

翌日,萧霁宁进了皇宫。

萧帝的后事由德妃主持『操』办,太后听闻已经病倒了,不论如何,萧帝总是她的亲生儿子,自己孩子离世,有谁会不悲痛呢?

而萧帝后宫中的其余嫔妃,位分低的妃子们没一个是不伤心的,以前萧帝还活着时,她们还有些盼头,盼着萧帝什么时候还能记起她们,如今萧帝死了,这盼头也没了,就看新帝心不心善,是要让她们出宫进寺庙断发度过余生,还是愿意留她们在宫内安享晚年。

至于位分高的,膝下有皇子的,比起伤心,她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

萧帝死后三天内,所有的皇子公主都需为他守灵,所以萧霁宁这一进宫就得等到第三日守灵结束后才能回顺王府。

这三日内,纯婕妤找了他好几次,谈话间皆是在试探萧霁宁,问他京渊那边是个什么意思,是否会支持他登基。

萧霁宁被纯婕妤『骚』扰得不胜其烦,只能以沉默应对,纯婕妤顾忌着场合也不好说太多,只能暂且压住内心的焦急,打算等萧帝下葬后再和萧霁宁细说。

但萧霁宁万万没有想到,第三日守灵结束后,八皇子和七皇子竟然也来找他了。

甚至说话并不含蓄,直接问他:“九弟,京将军和辅国公,他们是否也会支持你登基?”

萧霁宁睁大眼睛,问他们:“皇兄,你们这是何意?”

七皇子郑重道:“九弟,我和八弟其实私下商量过了,我们两个愿意鼎力支持你。”

八皇子点点头,也附和道:“是,我母妃也知晓此事,她说只要你点头,她立马给大辽修书,力求她父皇出面助你。”

“皇兄,你们——”萧霁宁语塞,他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才和七皇子道,“七皇兄,八皇兄,你们难道不知道父皇到底想立谁做新皇吗?”

七皇子八皇子皆是沉默,片刻后,七皇子才道:“可是京将军是你的伴读。”

萧霁宁很想直接告诉七皇子,告诉他京渊之所以会做他的伴读,就是因为萧帝想保你活下去,日后废了旧太子让你登基,可萧霁宁知道,他这话说了只会让七皇子震惊自责,更不愿做皇帝,所以他道:“皇兄,京渊他是我伴读,可是并不代表着他支持我,他和京老将军都是忠于大萧的人,更何况,你们觉得我是做皇帝的料吗?”

七皇子本来神情严肃,听见萧霁宁最后一句话后无奈又好笑道:“九弟,你何须这样贬低自己?”

萧霁宁甩手:“我就直说了,这新帝我不做,要做你们做。”

八皇子也没辙:“这可是皇位,怎么这皇位到你手里就像个烫手山芋似的啊?”

萧霁宁说:“可不就是烫手山芋吗?”

“九弟,不是我和你八皇兄想要害你,只是若非你登基,换做二皇兄——”七皇子闹归闹,笑完以后又正了神『色』,对萧霁宁认真道,“我们三人日后都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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