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这么一种说法,人的许多记忆须有纽带与我们连接。一旦纽带消失,人则立刻陷入迷惘。纽带或许是某种颜色,某种旋律,味道,或许是哪怕一阵风的温度。所谓记忆的可欺骗性,它不去伪,不存真,不剥夺人发癔症的权利。

对于自己记忆中是否真的存在父母这件事,张弛就曾无数次怀疑过。他童年所拥有关于亲人的记忆中,只有他外婆;他第二次受记忆的欺骗,则是为尹觉明。

这要从那个仲夏说起。那木板门内闷闷的德彪西的乐曲,旧浪琴表的滴答声,剥着橘子皮的湿漉漉指尖,从窗口垂下的玉样的踝,隐隐有花露水香气的发梢,雨夜月光下湿淋淋的影,还有那双干燥柔软的唇……

这些既是纽带,也是令人沉醉的精神自渎。

一切始于张弛外婆的一个梦想。

这两年老太太身体不太好,只有一个愿望——回归那片曾经她长大,并与爱人相遇的故里,鹤岗。

故此,张弛需要一笔能令老太太荣归故里,安度晚年的钱。

或许上天有意,零九年的四月份他刚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租赁盘水乡有马镇的这套屋宅。又说,如果愿意卖出,更是求之不得,价钱上好商量。

有马镇是个风水宝地,看似与世隔绝,却因几十年前到此的一批手工艺人开辟了文化。再后来一脉传承,许多创作者来过。今天的镇中,很是有些乡绅。

张弛后来和对方见过几面。

对方和张弛说,他可以多些时间考虑,但在此之前,他们有一个编剧,想要借他这风水宝地搞创作。条件很简单,希望能暂住在张弛那套屋中,租金一次性付清四个月,张弛只要平时稍加照顾就好。

因为开的价很有诚意,又是大的影视制作团队,信誉很好,张弛在五月份再次会面时便收了定金。这件事,就算定了。

等到了约定的这一天,张弛开着黑色的桑塔纳,路上下着小雨,地平线的天空如同透明云母,滚红的落日熏腾。他边哼唱一首情非得已,边打开窗,风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这一天是五月二十四号,零九年仲夏的伊始,他开往镇口外,去接这个即将到来的男人。

这个人,就是尹觉明。

说来奇妙,张弛首次见到尹觉明,并不是见到他的面孔,而是大片白皙的脊背。

黄昏去接人时,为了腾位置,他专程把车上杂七杂八东西都搁在了仓库。只是没想到,镇口没见到人,对方连车都没下。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倒是之前与他见过面的,叫秦硕。秦硕从副驾驶窗口探出半个脑袋来:“不上你车了!前头领路,后头跟着呢!”

张弛没说话,利索一拉档,掉头在前头不疾不缓开着。

房子在镇外三公里,在独立山坡上,能全览镇子全貌,平时其实走路就够。

屋子是二层架构,纯木质,竟还还能品一丝北欧乡下屋企风味,结构上却并不复杂,平整大方。两只屋顶挨着,头一栋就是给尹觉明住的,一层客厅厨房,二层阁楼卧房,还有个延展的阳台。旁边一栋则是张弛和他外婆住。

天还下着雨,就这院门口的灯能看到老太太撑着伞站在雨里头。

张弛拉了刹就凑过去,领着老太太的手往屋里去。

秦硕不知什么时候下得车,穿一身得体西装,掏兜就给张弛递烟:“兄弟,这是?”

“我外婆。这两座外头看连着的屋,里头墙隔着,就壁炉共用。”张弛说着把钥匙掏出来,没接秦硕的烟反倒把钥匙塞他手里,扭头拍了拍老太太肩膀上的雨,“你们先进屋安置,二楼卧房,我就来。”

在一旁的老太太反倒笑着打量了一边秦硕:“您是那位编剧呐?”

秦硕笑着跟老太太问了个好:“我不是,还在车里头呢。”

张弛牵着老太太的手进去,临关门前让秦硕听见老太太嘟囔一句:“我说,来者不善。咱们都迎到镇门口去了,人这车都不下,面都不见……”

秦硕脸色一变,想想张弛下着雨开过去接他们,老太太又在门口等着,确实是个恭迎的模样,有点不好意思。在门口把秦硕没接的那只烟点上,在门口跺了跺脚,这才走到后边那辆捷豹边上拉开后座门。

秦硕弯着腰冲里头喊了两句:“觉明,觉明!”

尹觉明身上披着秦硕的皮外套,蜷缩在后座上迷迷瞪瞪醒来。

他早上起来就有点发烧,两小时车程又晕得厉害,此刻面颊上有皮革压出的印子,颈上细细密密出了些汗,眼神还是虚的:“到了?”

“你怎么样?”秦硕瞧他模样就不太好,目光却盯着那一块儿压红的皮肤挪不开眼,“等下我跟他们给你买点药去。”

张弛在隔壁刚把老太太潮湿的毛衫挂好,就听隔壁有了动静,似乎在拎着东西往上抬。他将外套随意搭在沙发上出门,就见后边那辆车上已经空了人。后座,也没人。再转身,司机已经从隔壁出来。

张弛喊了两句秦先生,没见人应声,便顺着楼梯往二层卧室走。

卧室的门是正对着楼梯,门虚掩着。张弛的视线渐渐从地平线下挪上去,冷不防就被半开的门里头雪白的身躯给晃了眼。

那是线条很优美的脊背,带几分少年弧度,肤色干净,躬身时脊骨顺脖颈到后腰能看到在皮肤上的凸起。大概天有些热,光从窗边剖过来,能看到皮肤上细密的一层汗。

秦硕坐在床边,这副身体的后边,张弛看到他狠狠吸了口烟。秦硕余光若有察觉,忽然射向门后还未完全上到二层的张弛:“张先生!”

尹觉明因为这一声张先生忽然回头,只是秦硕动作更快,两步过去把门按上了。因此在门关之前,张弛也只来得及看到男人未完全回首的一个侧面。

五分钟后秦硕再开门,已没有刚一瞬间的不快。

张弛在楼梯下的茶台上煮水,听到开门声从下往上一眼,越过秦硕肩膀看到他身后的那个男人。

尹觉明身着一件白色薄衬衫,黑发微卷散在额前,有些缠绵意味。最活络的是那双眼,招人。他上衣口袋中别着一枝不知从哪折下的松枝,忽地令人想到一句诗:明月松间照。

桌上茶盏利索地摆开,张弛目光收得很快,又投到秦硕身上,笑道:“收拾妥当了?介绍一下?”

“这个就是咱们的编剧,尹觉明,尹先生。”秦硕说着又稍微介绍了下他们的团队和这块地方的喜爱,说以之后的拍摄地点应该就选在这里。

尹觉明本人二十八,编剧行里算年轻,留洋回来就跟着他们工作室,写得剧本也得过两次大奖。不论是写剧本,还是眼睛毒盯上某一本故事改编,都是一把好手,按行业里许多老一辈的话说,是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请问先生叫张——”尹觉明坐他对面,尾音上扬。他音色清醇,如玉石之声入耳,很是耐人寻味。

“张弛。”说着抬起眼,直勾勾瞧了他一眼。

尹觉明就着张弛的目光笑了,并不理会他后半句话:“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好名字。”

张弛也笑,把滚热的茶水倒尹觉明面前杯子里:“哥们儿,来了就当自个儿家。有什么需要说一声就行,我跟我外婆住隔壁,打扰不到你。”

“既然都认识了,我稍微说下接下来这段时间。”秦硕嗅了嗅茶,复又放下,对张弛道,“主要就是平日三餐,然后咱们尹先生之前就是想找个封闭式的环境,所以最好平时没什么人来打扰,环境不要太吵。我记得张先生你是做木,木……”

“木工活儿。”

“哎,平时在哪儿做活儿?”

“离这儿远着。碍不着,更没多大声。”

“特别好。”秦硕抿了口茶,下巴往隔壁一歪,若有所指,“您外婆呢?”

张弛想了想,又道:“老太太也喜静。隔壁一楼是书屋,偶尔有学生会来借书,聊聊天,这情况之前跟您说过。除此之外没多的什么。那什么,白天经常不在家,我有时早上把午饭留好,有时我外婆自己就把饭做了,到时多做一个人就成。”

“行,其他都没什么问题。”秦硕对此很满意,起身跟张弛握手。

“书屋?”尹觉明和张弛握手时,仿佛对此很感兴趣,“我能去参观吗?”

“当然能。你要想在那边写东西,也完全没问题。”张弛对他一笑,又转头向秦硕,“那兄弟,之后有什么事儿电话联系。”

“对,差点忘记这个。”尹觉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过去,“反正这边也没什么信号,这你先替我保管。”

“无线网还是有连的。”张弛道。

“看来用电脑查资料还是没问题的。”尹觉明对他笑了笑,手机就被秦硕拿走了。

张弛送人到门口,尹觉明则一路送到秦硕车跟前。

秦硕摇下车窗,问他:“真不用买药?”

“真不用。”尹觉明背着手笑了笑,身影晃来晃去。

“那我可走啦?”

尹觉明没说话,手背朝外拨了两下。

张弛背对着他,并看不见面孔,但想必他脸上应该是个笑模样。他低头叼了一根烟,忽然想起刚才说,尹觉明已有二十八了,比自己还大四岁。他阁楼卧室看见的那片脊背,怎么就能带着少年感的弧度呢……想着想着,张弛就跟当时的秦硕一样,狠狠吸了口烟。

同时不远处的秦硕伸出手,捏了捏尹觉明垂在身旁的腕,轻声道:“四个月后我来接你,嗯?”

尹觉明把手腕抽了出来,下意识回了个头,哪知道就撞上张弛那样的目光,顿时怔了下。张弛低头抽烟,忙着收敛神色,就听见发动机的声音,没两分钟一双小皮鞋出现在他面前。目光顺着往上走,尹觉明目光似笑非笑:“来根烟行吗?张——弛?”

张弛抽的是芙蓉王,给对方递烟后自然而然打火。对方有搭话的意思,又娴熟地挡风凑过去,张硕盯了他两秒:“我以为你不抽烟?”

“是吧。”尹觉明甚至熟练地换了只手,“好多人都这么说,我看起来会怎样,我看起来不会怎样。实际上都猜错了。”

他抽烟的样子不像一般男人。一般男人抽烟多少显得痞,糙,就像张弛这样的。

尹觉明夹烟的指尖很雅,合着他身上那股气质,即使在吞云吐雾间,整个人也显得很雅。

“就像你现在看上去不像病的样子,实际上也可能不太好受。你行不行?是晕车,感冒,发烧?家里头有药,不用买。”

“那劳烦了,我是有点低烧。”尹觉明低声道。

尹觉很有心去看看老太太的书屋,可惜有心无力。他瘫倒在阁楼上那张大床上,迷迷瞪瞪的,意识昏沉,后背起了一层汗。他知道,可身体动不了。在他模糊的意识中,天彻底黑了。房间关着窗,没有一丝风,更没有一丝亮堂。

隔壁有了走动声。两个尖顶房虽中间用墙壁隔开,通向二层的楼梯却共用,想来是个对称结构。木质楼梯被踩得嘎吱响,尹觉明意识清醒了点,听这声响绝不是从隔壁传来,而是有人来了他这里。

脚步在他门口徘徊了片刻,那嘎吱声也停下,随即是掉头走远的声音。

尹觉明迷迷糊糊想,张弛的药怎么还没来?

再一睁眼,就是转天天光。

他昨晚睡得早,不到七点就睡下,现在醒来时间还不到六点钟。

尹觉明扭头看窗外,昨天云母似的天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青得还有些发黑的巨空,头顶上挂着个月牙,东方已破晓。

床头放着一杯盖着纸巾的水,两粒药。他昨日意识昏沉,却以为还是能感觉到人声的,至于张弛究竟什么时候进来,他完全没有感觉。浑身黏糊糊,身上有被人搭着的薄被角。

尹觉明把自己脱了个光溜溜,推开窗,迎着背后的朝光,在门边的等身镜前舒展腿脚。只觉得浑身舒爽,灵台清明,竟是大好了。

作者有话说

夏日美好意淫的情与欲,不会太长,有点意识流,但甜,适合睡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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