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一些时,下起蒙蒙细雨。
张弛在没开灯的屋内,心神不宁。时间好像变得格外缓慢,他人在这儿,所有的思绪却已经飘到隔壁去。
他们两个现在在做什么?秦硕在尹觉明的房间里吗?尹觉明会不会也有哪怕一瞬间想到自己?又或者他完全不在意?还有那句几乎要逼疯他的“我曾经爱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过去,那现在呢?
这些问题一遍又一遍无休止地在脑内循环。
张海音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睡了吗?”
张弛几乎是立刻就开了门:“没有,外婆。”
老太太笑眯眯地,进门后坐在他房间的沙发,拍了拍一旁示意张弛坐:“你今天好像看起来心神不宁。是因为秦先生来了?”
“唔。”
“难不成你之前有什么怠慢觉明的地方,害怕秦先生看出来?”老太太开了个玩笑。
“外婆。”张弛有些无奈,随即又说道,“我没事,就是今天有点累了。”
“我看你不是有点累,是焦虑吧?”张海音又说道,“孙子,我比你活得久。”
剩下的话她没说,那双眼好像能洞察一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弛看。
张弛几乎是瞬间心惊肉跳,随即,他确认老太太的目光中不带责备反倒 有些关心时,才感到胸腔中的心跳速度慢慢减缓下来。
“外婆……”他甚至不知如何开口。
张海音看出他的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拍了拍张弛的手背。手虽是苍老的样子,却十分温暖:“你知道,外婆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
老太太这话一开口,张弛心就凉了一半。他不确定,张海音下面说的话,是不是他猜测的那样。
“我当然害怕他受伤害……但,也不希望看到他不快乐。到了我这个岁数,一心只想魂归故里,回想起来,其实错过了许多东西。”老太太捂着张弛的手用力握了握,“喜欢的东西要争取。相对的,如果没有缘分,也不要强求,知道吗?”
张弛鼻子有点发酸,愣愣地看着张海音。
张海音被他有点傻的样子逗笑了:“傻小子,魔怔了?”
好半天,他才抽出那只被老太太覆盖着的手,揽住老太太的肩膀晃了晃:“不是,外婆。我觉得我小时候说得很对,你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老太太。”
张弛从阳台上翻过去时,忽然警觉阳台的门竟没有关。
他想的没错,秦硕果然在尹觉明的屋里。
但是,现在的气氛绝不是张弛想到的什么香艳的场景。严格来说,气氛有些僵硬。
秦硕的声音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来,听上去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
“我给你最好的机会,介绍最上等的人给你,甚至给你提供最好的创作环境。我以为你需要时间创作,思考!”
屋内,尹觉明似乎没有说话。阳台的门虽开着,窗帘却拉着,朦胧的一层,看不清里面场景。
张弛不敢靠的太近,否则他有被发现的危险。
“刚开始还知道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后来就变成只有我给你打。再后来,连音讯都没有。白天打电话找你你不在,晚上回过电话来,心不在焉。我以为你现在不能被打扰,所以到后来,一个月只有一通电话!”秦硕说到这里,压抑的怒气有些止不住,声音也提高了些。
“你说的没有错,还问什么?”尹觉明声音很冰冷。
这是张弛第一次发现,原来尹觉明冷起来,原本的玉石之音也会显得如此不近人情。
“我问什么?你说我问什么!”屋内传来纸张摔在桌面上的声音,接着是秦硕的咬牙切齿,“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将近四个月时间,觉明,我不是让你来度假的。”
“我知道。”尹觉明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丝毫没有怯意,“但它看起来比我们原先说的更好,不是吗?”
确定似的,尹觉明再次开口,显得郑重有声:“这是个很好的故事。比我原本想写的更好。如果不是在这里,我写不出这样的东西。秦硕,我没有选择。”
“你想说什么?”
“从来不是作者选择题材,而是题材选择作者。”
秦硕沉默了大概两三秒,彻底败给尹觉明。除了他那不容置疑的口吻和眼神外,秦硕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个好作品。
只是还没有完成。像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玉。
“好,你很好。”秦硕深吸一口气,“就算像你说的那样。你的时间还剩下半个月。半个月后,我要看成果。它最好值得上头所有人的肯定和推敲,觉明,别让我失望。”
“半个月不够。”尹觉明忽然打断他。
“你说什么?”
“我说,半个月完成它,不够。你要的东西,四个月我能完成。但既然我选择了这个,我需要更长的时间。”
张弛听到秦硕的妥协。他猜,他应该是妥协了。
“你还需要多久?”
“再多一个月。”
又是诡异的沉默。
“好吧,一个月。不能再多了。这段时间里,每周要给我打个电话。”
“不需要这样吧?”尹觉明说道。
“照我说的做。”
这回尹觉明不说话了。
半晌,张弛又听到秦硕问:“你干什么去?你脚上戴的是什么?”
张弛瞬间就想到自己亲手给他戴上的那串木珠。他躲在阳台上,风吹草动或月光下的影子,都随时能暴露他。但张弛知道,此刻他胸腔里的心跳,不是给恐惧和担忧,相反的,他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跌倒谷底。
尹觉明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镇子里淘到的玩意儿,你喜欢?”
秦硕不置可否:“过来我看看。”
“不。”尹觉明说这话时,张弛几乎能想象到这个男人脸上狡黠的恶劣神色,“喜欢也不给你。看也不行。”
还不等张弛有什么想法,下个瞬间,隔绝门外和门内的那层薄纱似的窗帘,忽然被掀开了。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张弛在人影浮动的瞬间,便已闪身到阳台后角落里——那里有一棵大树,茂盛的枝叶蔓延到二层阳台,可起遮挡用。再加上月光从斜侧方倾斜,那个角度的光线很暗,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见有人躲在树后。
当然,如果阳台的人目光投向这边,还是能在第一瞬间发现他。
张弛屏住呼吸,这回是真正心跳如雷。
出来的人是尹觉明。他手持一根香烟,一只火机。
即使在暗处,张弛还是一眼认出,那香烟与火机都是他给他的。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尹觉明并非拉开窗帘出来,只是掀开走出。
在月光下,令人想到从某种帷幕中走出的感觉。尹觉明举手投足都有种特殊的气质,这张弛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如今他的举手投足,竟已经到了令他迷恋的地步。
秦硕没有来到阳台,但听声音,他应当就在离阳台不远处。
“这是你今晚抽的第三根烟。”
尹觉明叼着烟,火镰打亮的一瞬间,侧脸明堂漂亮。
树影后的人,隔着窗帘屋内的人,都被蛊惑了。
“你平时也这样抽?我说过多少次,对身体不好。”秦硕的声音已经听起来正常许多,应当是刚才的激动劲儿已经消除。
“我说了,你别管我。秦硕,你逾越太多了,明白吗?”声音还是轻的,但带上了点警告。
秦硕没有回答。
实际上,此刻他的大脑正被蒙蔽着。秦硕有这种感觉,不是一次两次了,甚至不是一天两天。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就好比今天在花圃中看到的尹觉明一样。
忽远忽近,好像是一股香气,迷雾一样的,闯入秦硕的鼻腔,又顷刻化成棉絮样的东西,塞满他的大脑。
秦硕知道,自己是被尹觉明的荷尔蒙所包围着。这该死的感觉,令人欲罢不能。
尹觉明就在阳台上,月光下。他侧着身,单手撑着栏杆,侧脸的线条优美,吸烟吐气时的姿态优雅,隔着窗帘朦胧的轮廓,有种特殊的美感。
神圣,又令人想要亵渎。
具有致命吸引力,又令人大脑发出危险逃离的信号。
有那么一瞬间,秦硕想要掀开窗帘,不管不顾,抛开这么些年来内心的挣扎,正如抛开那些他不愿相信的一些猜想,将尹觉明按在那里,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让那双唇再说不出刻薄的话来,让那双眼再无法平静从容,让那唇角若有若无的笑容无法再那么——
一阵风吹来,窗帘鼓动,尹觉明投射的影子随着窗帘鼓动,好似惑人鬼魅。
秦硕如梦初醒,不敢相信刚才自己是受到什么蛊惑。
那股香气,属于尹觉明的荷尔蒙的气味又飘来了。
但秦硕始终没有勇气,哪怕上前一步扯开那窗帘。尽管心中一千一万个声音呐喊:扯开这窗帘,扯开这层阻碍,他就是你的。
但他始终没有迈出一步。相反的,他为这已持续多年的,隐隐约约朦胧的预感而变得恐慌。
几步之遥外的尹觉明,当然不知道这些。
他很缓慢地抽完一根烟,在灭烟时不经意侧过头。忽然间,他的目光就被地上的什么东西所捕捉了。
他顺着那黑影往上看,便看到层层树影之后的张弛。
尹觉明飞快地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冲张弛做了个口型:你胆子太大了。
今天要站在这儿的不是他,是别人,一准得被吓个半死,顺便把张弛当变态给逮到公安局去。
张弛躲在树影后,这时候被发现了,反倒没有丝毫慌张。比起刚才,他已经平静下来许多。
然后尹觉明就看到,躲在树影后的那个人,甚至嚣张地冲他笑了一下。
——你自己看着办。张弛以口型回复他。
“秦硕。”尹觉明还看着树影的方向,“你出去一下。”
屋内,秦硕的某种窥伺和臆想也忽然被打断。
“怎么了呢?”他一边答着,一边想往阳台上走。
“别过来。”尹觉明的声音依旧听起来四平八稳,甚至连表情都没变化。尹觉明捏着打火机,戳着秦硕的胸口,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将他往门外抵,“我突然想到一段很妙的对话,我不能让它跑了。你出去,就现在。”
说完这最后一个字,秦硕刚好被尹觉明抵到门外的位置。
张弛听到卧室门关上的声音。
半晌,他听到尹觉明带着点笑的声音:“罗密欧,今夜你为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