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在苏言和夏庭晚之间簌簌地吹着,他们相视沉默了许久。
夏庭晚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稳,他站了起来望着苏言,那一瞬间,他也感同身受地感到了悲伤。
这段婚姻里,他们究竟对彼此做了什么。
五年前,他任性骄纵,可却还没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苏言温柔,但是又有原则,是他眼中最酷的男人。
可五年后,他们却面目全非。
他们变成了更糟糕、更不快乐的人。
“苏言,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具体都帮我处理了什么……?”夏庭晚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会把警察买通了吧?”
苏言用手揉了一下太阳穴,他似乎并不愿回忆那件事,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你酒驾是毫无疑问的。尹宁和他妈妈涉及到闯红灯,而且都没有受重伤,所以还没有到刑事上的交通肇事罪。那天晚上你昏迷之后,尹宁妈妈就已经马上同意和我私下调解——我付了远超正常民事赔偿需要付的钱。警察那边判了你付主要责任,因为你是初犯,酒精含量没到醉驾,然后又有谅解书,所以吊销了你的驾照六个月,没有判拘役。”
“媒体那边,当时最先到场知道情况的有两家,我拿钱让他们不要报道。”
他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痛苦地顿住了一下,低声说:“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利用苏家的权势,让你不要获罪,我没有。但是你是明星,在场知情的每个人,记者、警察、尹宁妈妈,我都买通了他们——他们知道我是谁,他们收了钱,所以他们一定不会开口。”
夏庭晚捂住嘴巴,却还是发出了一声挣扎似的低声呻吟。
“所以我想,这意味着道德上——我们都有罪。”
苏言的神情很平静,他抿紧了嘴唇,那双狭长深沉的眼睛看着夏庭晚:“我已经想好了,在尹宁妈妈戒掉毒瘾之前,我会以监护人的形式照顾尹宁,这是我唯一能够弥补的办法。”
“你错了,苏言。”
夏庭晚摇着头,他眼里满是红血丝,盯着苏言,声音嘶哑地说:“这一切都是错的,也不是你我能弥补的,你的钱不能——不能弥补他失去的,也不能弥补他平白遭受的。”
“如果有人为这一切负起责任,那个人也不是你,是我。”
夏庭晚的手指颤抖,朝自己的胸口点了点:“是我,苏言。我才是那个应该来用一生来赎罪和歉疚的人,我才是那个应该去照顾尹宁的人——你不能替我做这件事。”
“夏庭晚。”
苏言皱起眉毛,他想要开口,却被夏庭晚直接打断了。
“我会回来和你再谈这件事的,等我这边准备好的时候。”
夏庭晚连着后退了两步,说完这句话之后,转身打开了赵南殊的车门,钻了进去。
在确保苏言看不见的地方,夏庭晚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他顾不上看赵南殊哪怕一眼,只是趴下来,崩溃地大哭起来。
他成年后,从来没有这样哭过。
这是他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被虐待,被抛弃,虽然黑暗无助,可那不是沉重,因为在他人生的前半段,他总是很确信,自己是个受害者。
他总是因此放任自己,放任自己的轻飘、浮夸、不负责任和任性。
直到如今,他才终于撕心裂肺地明白了一件事,他不是,他早就不是了。
他是加害者。
他不仅伤害无辜的人,伤害一个11岁的不幸孩子。
他也伤害了苏言,他亲手屠戮了他们的婚姻。
他是凶手。
从今以后,他的一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
夏庭晚那天夜里做了一个梦,但是仔细一想,那又好像不是一个梦。
因为每一个细节和画面,都跟记忆里一模一样,他迷迷糊糊地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那是初春季节的傍晚,他和苏言并肩走在H市的大型游乐园里,却没怎么和彼此说话。
空气里是爆米花的甜腻香气,游乐园里周围一对对的情侣穿梭而过,他和苏言因此显得格格不入,那个时候的他,并不是处于约会的心情。
“我想坐这个。”
他戴着鸭舌帽,踢了踢脚下的石头,然后抬头看向头顶的海盗船。
“这个?”苏言似乎有些惊讶。
十几年前,海盗船是H市游乐园最热门的项目,别的小朋友隔三差五地去乘坐之后,带着照片回来和同学们眉飞色舞地讲述时,夏庭晚都躲在远远的地方偷听着,因为羡慕,所以就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从那时候起,他的梦想就是要来游乐园,坐上十几次海盗船。
可是等到他长大了,终于有了钱可以这样奢侈的时候,海盗船却已经是个过时的项目。
来游乐园的人们有了更酷的玩意儿,VR射击、驾驶变形金刚,水下漂流的门口都排满了长龙,只有海盗船这里无人问津。
他和苏言站在画着夸张海盗漫画的船只下,灰尘蒙在红色喷漆上,鲜艳褪去的样子更加令人感到残忍。
“你去吧,我在下面等你。我不喜欢玩这些。”
苏言摇了摇头。
苏言那天穿着一尘不染的蓝色衬衫,外面套着灰色的西装马甲,的确不像是会坐海盗船的人。
他看着苏言,却忽然说:“我要你陪我。”
那么说着的时候,虽然听起来像是撒娇的语气,可是他看着苏言的眼神,却是带着挑衅的:“不行吗?既然求婚了,这么点要求都做不到吗。”
苏言没再说话,他的表情带着些许无奈,最终是当先往海盗船的售票口走去。
“抱歉啊,”售票员似乎也有些意外,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队列:“要二十个人才能开船,你们今天怕是等不到了。”
“就我们两个,”苏言简洁地说:“二十张票,开船吧。”
终于坐在梦寐以求的红色座位上时,他却并没有欣喜的感觉。
“钱真是无所不能啊——”他转头看着苏言,他当然不是在说票的事,嘴角牵起的弧度很冷:“一切都有价格,你什么都能买到,对吧?”
苏言的眼眸沉静地和他对视:“庭庭,别这样。”
苏言像是在哄一只不听话的猫,他难过地咬紧嘴唇,不再说话。
海盗船启动时发出了年迈的刺耳动静,他和苏言坐在船尾渐渐升高,上升的过程是很慢,他仰起头,暮色渐渐笼罩H市。
晚霞……橙色的、红色的、紫色的晚霞,最后在一望无际的天边缓缓纠缠成深蓝色。
他跟着风一起,驶进了晚霞里。
到了顶点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很轻很轻,像是鸟一样,随时都可以飞走。
可是很快他又落了下来,啊,原来还是不能飞的,那一瞬间,感到好失落。
他还是忍不住握住苏言的手,小声地说:“苏言,我不要结婚。”
或许是风太大了,苏言没有回答。
——-
从海盗船刚下来,苏言走了两步,忽然就摁住了他的肩膀,声音急促地说:“我要坐一下。”
他们于是找了个游乐园一角僻静的休息亭,苏言坐下来之后,他这才看到了苏言脸色比刚刚苍白了许多,额头上也冒出了好几滴冷汗。
他不由担忧地俯下身:“苏言,你怎么了?”
“我不太能、”苏言讲话也有些喘息起来:“我不太能适应这种高空中向下的感觉,没事——我坐一下就好。”
晚霞已经渐渐和夜色融合在了一起,他们处于的这一方角落正好背着灯光,昏暗的色调带着种寂寞的气息,远处遥遥传来热闹的人声。
他那时在夜色中低头看着苏言,他始终都记得那一瞬间古怪的感觉。
苏言比他高半个头,总是那么笔挺优雅。
他以前从来没以那种俯视的角度看过苏言。
苏言的睫毛很长,低垂着覆盖住眼睑。
或许因为身体不适,胸口轻轻起伏着,苍白的脸色使这个运筹帷幄、总是风度翩翩的男人在那时暧昧的夜色里,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柔弱。
汗珠,从苏言下巴那道沟上,缓缓滴了下来。
从来没见过的苏言,那么脆弱的苏言,他想抱抱他,可是却又想要再伤害他。
就是那一瞬间,他忽然对苏言,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
他俯下身,把苏言的下巴粗暴地抬了起来,亲了上去。
他没太多经验,吻技可以说是拙劣,苏言疼得忍不住推了他一下。
可是他根本不罢休,又重重地摁着苏言的肩膀,像是小狼狗一样骑在苏言身上狠狠啃了一口苏言的嘴唇,把苏言咬得眼里都不由自主泛起了一丝水雾。
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年轻人第一次感到情欲侵袭的时候都像他这样,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会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有种愤怒,说不上来的,苏言太过理所当然地和他的父母一起决定了他的终身大事,他当然愤怒,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想操苏言。
虽然他是个0,但是这句话的语式也不用变。
这种渴望让他有种生理性的勃发和愤怒。
“我们去开房。”
他不得章法地对苏言又亲又舔,把苏言的衬衫下摆狼狈地扯出来,但是又觉得不好意思摸进去,他捧起苏言的脸,认真地说:“我想跟你做。”
苏言当然是诧异的,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自己被咬的出血的嘴唇,可是眼神很快就也染上了浓重的情欲。
“走。”
苏言站了起来,一把把他搂了过来,大步往游乐园外走去。
——
夏庭晚记得一路上他都觉得很刺激。
那一年他刚刚二十岁,没和任何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
说出“我想跟你做”的时候,甚至觉得有点了不起,像是在某种意义上又成长了一点。
他们小跑着钻进苏言的迈巴赫里,苏言对司机说:“去文华,快一点。”
他倒在后座上忍不住想笑,因为苏言说那句话的神态带着一丝少有的急切。
他们俩在酒店大厅和电梯里时还能勉强保持着常态,但一到了苏言的套房里,就再也刹不住了。
他迫不及待地把苏言推在墙上,虽然很有气势,可是由于身高的缘故,却还是要抬起头才能亲到苏言。
苏言这次没有任他摆布,而是直接把他的下巴捏住,像教训一只想要亲近却把握不住分寸的小狗似的,眸色深得可怕:“不许再咬我,小菜鸟。”
他顿时恼怒起来,被冠上这个名头,感觉无比丢脸。
苏言一把夹起他的腰把他扔在了床上,他裤子口袋里的金属烟盒和打火机都掉在了地上。
苏言看了一眼,从烟盒里拿出一根万宝路,低头干净利落地把烟点了,然后叼着烟压在了他身上。
他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苏言也会抽烟。
“张嘴。”苏言浅灰色的眼眸眯了起来,像只老奸巨猾的狼。
他只能听话。
苏言笑了一下,他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香烟,仰头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扯开了衬衫的领口,露出锁骨和精干的胸肌。
他看得有点呆住了,那是一个他平时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苏言。
苏言按着他的头亲了下来,舌头抵着他的舌头,一步步地侵入他,占有他,粗暴地舔咬着他的舌头和牙龈。
而他所熟悉的尼古丁味道,从未如此爆裂狂野,像炮弹一样轰炸着他的口腔,浓烈到让他窒息。
“学会了吗?”苏言声音沙哑地问。
“我、我不行。”他呛得忍不住哽咽,眼睛湿湿地望着苏言,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再来。”苏言不等他说完,又低下头。
他挣扎着,可还是被亲得呜呜哭了出来。
在苏言之前他唯一亲过的人就是邢乐,可那就像是一种实验行为。
他们试探着碰了碰嘴唇,手也放得很规矩,眼睛还都睁着看着彼此,他那时甚至还有时间还抽空感慨了一下,邢乐真的是帅得很端正。
可是这次不一样,直到和苏言到了这一步,他才明白,在床上没有端正和规矩这回事,如果你觉得另一个人很端正,那一定是还不够想操他。
“还敢跟我撒野吗?小东西?”苏言捧起他的脸问他。
“不敢了……苏言,”他环着苏言的脖颈,换了个称呼求饶道:“先生,我不敢了。”
苏言连他的屁股都还没碰,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被狠狠地干了。
苏言听他这样叫,眉头因为欲望凶悍地拧起,把他的T恤从下往上撩起来。
皮肤突兀地裸露在灯光下的那一刹,他忽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身上和腿上那些交错盘桓的粗糙伤疤,苏言触碰的那块肌肤,被烟蒂反复烫过,如今留下一片丑陋的废墟。
他的脊椎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打了一记,感到胃里一阵痉挛。
情欲像潮水一样褪去,没有将他带入温柔的深海,而是把他赤裸又恐惧地留在岸边。
他一把推开了苏言,把衣服扯了回去,然后转身趴在床边,忍不住干呕起来。
“庭庭?”
“不要、不要碰……不要看,不要看我。”他崩溃地把身体蜷缩成团,闭紧眼睛喃喃地重复着:“太丑了,你不许看。”
“庭庭,我明白的。”
苏言从背后抱住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第一遍看《鲸语》起,我就明白的。你不是在演小夏,我知道你就是小夏。”
“我……有好多伤,有好多伤。我不想做了,我不想给你看到。我不要做了,苏言……”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他不是想隐瞒苏言,他只是不能承受。
前一秒,他还情欲澎湃,这一秒就忽然冷汗淋漓地惊醒。
可怕的童年过去了,可是晦涩却始终留在他身上。
他像是陷入一个连环的噩梦,在以为生活还有微光时,却还是一直跌进那个同样的绝望深井。
他不是一个正常人。
他连坦然接受情欲的爱抚都无法做到。
“那就不做。”
苏言把下巴抵在他的头上安慰似的磨蹭着,像是大熊抱着一只小熊仔,用手指温柔地勾勒着他的眉眼,过了很久很久,他轻声说:“庭庭,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他一直记得苏言用的词,他说他是“最美的风景”。
那是个奇怪的用词,就连那时沉浸在悲拗中的他,也忍不住转过头睁开了眼睛:“为什么是风景,不是人?”
“因为以前,我一直觉得人类并不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苏言认真地,缓慢地说:“人类很驳杂,有些时候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姿态就虚假起来,我不喜欢。
“我年轻时在欧洲上大学,有一年秋天,我站在树下看落叶飘下来的过程,觉得好迷人,在风里一直挣扎飞舞的样子,为什么那么贪恋在风里的滋味呢,忍不住就会那样想。后来看到一本散文集,说秋天的风,是从往年吹来的风——忽然就很感动,那么执着,是因为舍不得往年的回忆吧。天然的东西,都让我觉得很美,经常忍不住就站着看上很久很久。我跟很多人做过爱,可是我从不觉得感动。”
“那……那我真的比秋天的落叶还要美吗?”
他转过头看苏言,出神地问。
“你在我眼里,比秋天的落叶、夏天的蝉鸣、雪夜里的月光加起来还要美。”
苏言低下头,吻着他的耳垂,声音低沉地说:“你在冬天握过雪吗,它会融化,然后从你的指缝里溜走。可是那不会让人难过,人生中的有些美丽,是注定要放它们走的,不会悲痛,也不会觉得可惜,因为只要知道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就觉得很满足。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能放你走,不能像放开融雪一样放你走,我太想要你了——庭庭。”
直到现在,他都几乎能把苏言的话一字一句地背下来。
那是他从小到大,听过的最浪漫的话。
“苏言,再多宠我一点吧,行吗?”
苏言的话让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坚硬铠甲,他再也顾不得面子了,转过头,像是小动物一样钻进苏言的怀里,哀求道:“我真的不想结婚,我害怕,我父母……他们太糟糕了,婚姻是一个牢笼,把他们关在一起自相残杀。我是真的害怕,苏言,我们交往吧,其实跟结婚也没什么差别,求你了,好不好?”
“对不起。”苏言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他又道了一遍歉:“结婚不是我提起的,是你母亲跟我提起的,三千万挽救你继父的生意。但我不是买你,你心里明白的,庭庭,我只是不能容忍你再待在那个家里,我不能容忍。”
“所以,对不起庭庭,不行,只有这件事——原谅我。我用一辈子补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