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流年

周遭围观人群已是不少, 听见这个消息,人群中不免掀起一阵私语。

人已经死了,悬挂尸首三日就罢了, 三日后,竟还要加行车裂。

这种手段放眼古今,都是最重最残忍的一回。

说实话,在场众人, 没几个人理解国师话中周相的那些罪行。

他们只知道,周相最是为百姓考虑, 平日里也总会帮扶弱小,早就成了百姓心中的一代明相, 现下却在皇权争斗中落个这样的下场, 难免叫人唏嘘。

“哎, 今早我还听相府的厨娘说,周相的小青梅回来了,大约这两日便要成婚呢,谁想到……”

“唉, 周相都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这长安, 怕是也待不下去了……”

“嗯?刚刚咱们身边不是站了个小姑娘,还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呢?”

有个汉子突然想起来这么一节, 这就问身边人道。

“跑了吧,小姑娘哪见得这种场面。”

“嘶……我怎么觉得, 刚好像是被人拉走了……”

“你放开我!”

离承天门不远的一处暗巷中, 燎鸯被人拎着后衣领丢了进去。

她哭花了一张小脸, 等看清抓她的人是谁, 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主人……主人你帮帮周野望!!”

“你长本事了?”

魔尊却没有理会她的话,他气急反笑,将手高高抬起似是想打她,但最终他还是蜷起手指,一甩袍袖,收回了手:

“本尊说过,若你回到长安,后果自负。想送死本尊也不拦你,龙骨交出来,想去哪里,随意。”

“我……”

燎鸯也知道,这次的祸都是她闯出来的。

她抹了把眼泪,直接跪在了魔尊身前,恳求道:

“对不起主人,对不起……你救救周野望好不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把龙骨给你,我去死也行。你能不能救救周野望,他不该死的啊!!!”

燎鸯这副模样、这番话,似是让魔尊想起了什么。

他目里颜色愈发猩红,藏在袖下的手也有些微颤抖。

“可他已经死了!他因为你死了!!”

魔尊对于这件事的反应格外激烈,他声嘶力竭地告诉燎鸯这个残忍的事实,蓦地,他突然笑了:

“我告诉你宁桑想做什么。他从始至终都要你身上的龙骨。把周野望吊在城门三日是为了钓你,三日后行车裂,是要撕裂他的尸身和魂魄,把他的魂封印在承天门,永远无法消散,就那样日复一日待在自己的死地,一遍一遍感受那种痛苦。如何?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去死,多少还能做一对死鸳鸯。”

说到这,魔尊突然笑了起来。

他背靠着墙缓缓坐了下来,双手捂着耳朵,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但笑声不绝,满是疯癫模样。

魔尊刚刚那番话把燎鸯吓到了。

她原本憋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些年来,她一直很听主人的话。

她就任性了一次,就这么一次,得到的教训便如此惨痛。

她抬手抹着眼泪,知道主人状态不好,还给他设了一个守护结界。

过了一会儿,天际划过一道青碧色流光,小巷子中这便多了一人。

一身墨色衣裳的男子扶起魔尊,问:

“主人,长安城外接应的人……”

“不用接应了。”魔尊瞥了燎鸯一眼:

“人已经死了。”

说罢,他推开身边的人,自己走出了暗巷。

燎鸯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后,在黑衣男子要跟上去时,她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哽咽着问道:

“雾青哥,这是怎么了,你们要接应谁?”

雾青微微抿唇,想了想,还是答道:

“主人算到人族国运有变,原本想接他出城再做打算,但……”

“出城?”燎鸯愣了一下。

“妖不可在长安以及皇城中伤人,否则,自有天罚。”

雾青只简短解释道。

而听了他的话,燎鸯才想明白自己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宁桑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她,如果她一直不出现,宁桑不会在今天就对周野望动手,如此一来,主人便有足够的时间把周野望接出去。

但她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她自己为把气息掩藏得很好,其实早就被宁桑发现了。

周野望的死是诱她入陷阱的饵,如果不是主人及时把她拉走,她怕是刚才就冲上去和宁桑拼命了,最终的结果多半是又让龙骨落在了别人手里。

所以,周野望是因她而死的。

甚至,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她,周野望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书生,他还是那个年轻有为的周相,会在合适的时间成家立业,会像这世间所有的平凡人一样过一生。

燎鸯跟着雾青离开了长安城。

她走的时候,没敢回头去看,但在她身后的城门上,她爱的少年早已冰凉,就那样被悬挂在城门上。

那天,燎鸯用周野望的血,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感情,如果只会带来不幸,还不如让它一开始就埋葬在尘土里。

重要的东西,其实从来不是两个人是否能在一起。比起那时少年少女在月光下青涩的许诺,她更想周野望好好活着,即使是在没有她的世界。

后来,三日之后,周野望的尸首被处以车裂之刑。

正如魔尊所说,周野望的魂魄和尸身一同被撕裂,魂被封印在承天门,永远无法消散。

宁桑在承天门等了很久,没有等来龙骨和燎鸯,倒是等来了他最不想看见的鸟人。

他们两个在皇城中遥遥相望,谁都不愿以受天雷为代价对对方动手,所以宁桑也没办法阻止对方的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魔尊取走了周野望的魂魄,听见对方的威胁,心下一片寒凉。

宁桑彻底惹怒了这只强大的妖,以至于对方用血在长安城中设下契约,只要宁桑踏出长安城一步,魔尊便能得到消息,就算在千里外也会赶来取他性命。

所以,堂堂妖王后代,从此只能龟缩在人族皇城中苟活。

至于八皇子,他心坏又胆小,那天他亲手杀了周野望,那人死时的神情他到现在还记得。周野望这个名字几乎变成了他的梦魇,就那样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就算坐上了梦寐以求的帝位,也依旧不得安生。

而燎鸯,自那天离开长安城后,就再也没有提过有关周野望的任何消息。

她已经给周野望添够了麻烦,她不能再伤害主人和雾青哥,不能再让他们难过。

小丫头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天天闹着要出去,而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努力修炼,只是每天都会哭,哭声闹得魔尊心烦。

为了不让她继续哭,魔尊便去挖了自家魔灵树的树根,按照记忆里周野望的模样雕刻出一个小木头人,把抢来的魂魄塞了进去。

魔灵树凝聚天地灵气,足够做凡人的肉身。

只是周野望的魂魄被撕扯成了五片,根本无法聚合,魔尊只能分出自己一缕神识化作封印,把他五块残魂黏在一起,这才能让他重新恢复意识。

那天,魔尊殿里多了一个吱哇乱叫的婴儿。

他拿布随意把小孩裹住,像拎白菜一样拎到燎鸯房里,随手把小孩丢给她。

燎鸯吓了一跳。

她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接住,胡乱擦擦眼泪,还以为这是自家主人在外面欠下的风流债,自己要当小奶娘了。

但还没等她胡乱想象完,她就看见了小孩脖子上一颗熟悉的痣。

那颗痣,她以前经常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她再熟悉不过。

“主人……”

燎鸯拖着哭腔,刚擦干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别哭了。”魔尊看见她这样子就烦:

“他的身体是用魔灵树根做的,不再是凡人,不会受你妖气影响。想怎么做,随你了。”

魔尊虽然没有直说,但燎鸯知道,他的意思是,自己可以把孩子养大,然后弥补以前的遗憾,再给他绣一个丑丑的荷包,再……嫁给他。

显然,这是最团圆的结局,但燎鸯却犹豫了。

她摇了摇头,而后泪汪汪地问:

“主人,我可不可以……把他送回长安?”

“?”魔尊微一挑眉。

他陪着燎鸯把周野望送回了长安。

他们回去的那天,长安城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柳絮一般的雪花打着转落下,在地面和树梢都盖了一层银白色。

燎鸯找到了先前周野望府中的厨娘和管家老伯。

他们是两口子,相依为命,一直也没有孩子。

他们知晓燎鸯和周野望的关系,以为这孩子是周相的遗孤,便也欣然接受了。只是问及孩子的名讳时,燎鸯却坚持,他叫周野望。

虽然奇怪,但厨娘和老伯只以为这名字是对于周相的纪念,所以,虽然不合礼数,但他们还是应下了。

那天的雪越下越大,魔尊带着燎鸯回了沉封的相府,还给她倒了一杯酒。

魔尊想不通燎鸯这样做的原因,问她时,她却只答:

“是我的出现影响了他的人生,这是我欠他的。他应该是个普通人,读他的圣贤书,找个和他一样的姑娘过一辈子,他不应该被卷进这些事情中。我欠他一个完整的人生,我应该还给他,不能再自私的干涉他的生活了。”

听她这样说,魔尊却是有些不理解的模样:

“你不是喜欢他?竟能忍受他和别人成亲过一辈子?”

“不能啊,想一想我就难过。”

燎鸯眼睛还有些红,但是却还是抬眼冲魔尊笑了一下:

“但是,如果我的出现只能给他带来痛苦和不幸的话,我就不愿意再缠着他了。只要他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我难过一点也没关系。”

魔尊看着她的模样,略微有点出神:

“这是爱?”

“应该是吧。”

燎鸯喝了一口酒,辣得她直皱眉头:

“我想他做最好的自己,好好活下去,即使他的世界没有我也没关系。”

魔尊若有所思一般,眸色渐深。

那时,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他想,如果是自己的话,多半不会和燎鸯做出同一个选择。

他只会把那人留在身边,活着要一起,死了也要一起,他不愿意,那就逼他愿意。

魔尊只想那人的喜怒哀乐都和自己有关,这是他所认为的爱。

至于放他自由,让他在没有自己的世界活着,那多傻啊。

他不懂,也不想懂。

他永远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长安城的雪还在下。

魔尊暗红色的眼瞳映着雪花,有些出神。

最终,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了对面的墙边。

那一瞬间,他似乎隔着数十年时光,隔着幻境的距离,和墙边并肩而立的那两人遥遥相望。

他微微叹了口气。

而后,似是轻笑一声,像是在出神,又像是真的在雪中看见了那人:

“好久不见……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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