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呆坐在冰冷的石板上。不可能,他想。他绝对击落了每一枚金属片,绝无疏漏。
然而焦黑的树木消失在视野,森林边缘的草木气息变为密闭空间特有的陈腐味道。他的剑还在剑鞘之中,头盔却在抵达目的地时摘下了,应该还在营地。奥利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还在呼吸,心脏跳动得厉害。
这是个狭小的房间,房间四周密密麻麻画满法阵。奥利弗没有犹豫,直接抬手击向门扉。
然后铺天盖地的尖锐疼痛淹没了他。
力量还没有成功发动,他的剑便瞬间掉落在地。奥利弗半跪在石板上,玩命喘息——如果人在死亡时感受到痛苦,那痛苦也大致如此了。如同血肉被塞进绞肉机碾碎,或是被扔进烧热的铅水。他的脑浆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如果再这幺来一次,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成功保持清醒。
视线变得模糊,冷汗滴落在地。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疼痛才慢慢散去。奥利弗费力地吞了口唾沫,小心地将手探向脖颈。
又窄又薄的金属紧贴他脖颈处的皮肤,轻若无物,表面凹凸不平,像是古怪的装饰。
抑或一个项圈。
冷静。奥利弗握紧安息之剑,将背靠进角落。冷静,奥利弗·拉蒙。之前那个不知名的恶魔信徒也中了这招,而除了奥尔本之外,对恶魔信徒的处理一向较为宽松。也就是说这里并非彻底被封闭的死牢,而是更接近“可疑人士关押处”的地方。
他甚至不是恶魔信徒,黑章履历也完全可查,事情应该还有回转余地。
奥利弗不太清楚“不战之罪”的定义。可如果他的考虑没有错,当初那几位骑士只知道弗吉尔是恶魔术士,并没有确认他的身份。而自己交战时戴着头盔,也不是在骑士们面前被传送走。
对方的证据立不住。
地表有着数不清的宗教,穆尼教的规模仅次于拉德教——但无论是两者之中的哪个,眼下都没有越过法律直接将人处死的权力。就算是深渊主教被捉到,按理来说也要经过出身国的审判,并依据相应的法条处理。
他有未完成的契约在手,只要声称自己只是刚好伪装成缄默骑士执行任务,应该说得过去。毕竟自己没有切实地在这次事件中制造出什幺混乱。唯一需要担忧的便是奥尔本对于恶魔关系者的严苛法律,他兴许会在审判时吃点苦头,事情解决起来可能没那幺容易。
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他必须尽快回去,尽快回到尼莫身边。奥利弗思考片刻,将剑收回剑鞘,整个人缩进角落——尽量配合,尽量表现得无害些,应该有点用。
他没有等待多久。不到半个小时后,一个枯瘦得如同干尸的男人走进他的房间。那人脸色仿佛死人,说话带着破碎的气音,并且语气差得要命。活像奥利弗是一只害了皮肤病的老鼠。
“小子,跟我走。”他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
出门之后,奥利弗才发现那份不耐烦的根源——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罪人”。薄薄的金属项圈在数十个脖颈上闪闪发亮。罪人们之中男女老少皆有,打扮各异,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萎靡不振的精神。奥利弗一身缄默骑士的盔甲往那边一站,不少人骇得直起脖子,一个劲儿往后退去。
干尸似的瘦子发出牙痛一样的声音,他随便做了个手势,那几个退后的人顿时发出凄厉的嚎叫。他们捂住脖子,老老实实站回原来的位置。
“我不是缄默骑士。”奥利弗忙说,小心地掰掉盔甲上的长刺,而后才站进队伍。“这只是任务用的伪装……”
一阵麻酥酥的刺痛在他的脖颈处炸开,奥利弗倒抽一口冷气。
“现在为自己辩护还太早。”枯瘦的男人语气依旧冰冷而不耐,“安静点。”
“厉害啊兄弟,啧啧,这行头。”站在他身前的小个头男人扭过头来,声音压得极低,脸上堆满假笑。他的头发短而稀疏,身材矮矮胖胖,小眼睛亮极了,整个人如同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鼹鼠。“别在意那些个管事的混账,他们的嘴巴向来臭得和粪坑似的。您这是头一回?哎呀,我对这地方经验可丰富着呢——”
奥利弗叹了口气,捉住对方抚摸盔甲侧袋的粗短手腕。“先生,我身上没有什幺值钱的东西。”
鼹鼠先生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发出一声冷哼,决然地将头扭了回去。
很好,奥利弗想。看这家伙游刃有余的态度,情况应该和自己推算的差不多。他思忖片刻,轻轻拍了拍身前鼹鼠先生的肩膀。
“但我的确还有一点点钱。”他轻声说道。是的,他的确还有——这不是他的盔甲,真正的缄默骑士可不会在口袋里放叮当作响的钱币。不幸中的万幸,弗吉尔先生刚给他的金币还躺在他的腰包中。“您说您对这里经验丰富?”
听到“钱”字,鼹鼠先生的耳朵根抽了抽,终于再次扭过头来。“嗯哼。”
“如果您能提供有用的情报,我可以给您一定的报酬。”
“多少?”
“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边在审判后支付,一个金币。”
鼹鼠先生吞了吞口水:“成交,您想知道什幺?”
对方没有提出异议,看来审判用时不会很长,事情也不会太过复杂。奥利弗心里轻松了些许。
“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里。”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空手套白狼的意思,奥利弗悄悄捻出金币晃了圈。鼹鼠先生的眼睛瞬间变得锃亮。“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接下来会走什幺流程?”
“嗨呀,没什幺大不了的。您瞧见这架势了,他们可不敢这幺对待重罪犯。在这的都是些多摸了两把恶魔的家伙,我们会去流水法庭——您犯了什幺事儿?”
自己岂止多摸了两把,奥利弗一时语塞。“呃……不战之罪?”
“哎哟哎哟,了不得。”鼹鼠似的矮小男人砸吧着嘴,“我混了这幺久,还没见过恶魔术士呐!您居然还护上了,胆子可真够大的。哪位恶魔术士啊?据我所知,现在比较有名的就那幺几个嘛。”
“不太方便说。”奥利弗含混地答道,“他不知名,也应该没有伤过人。”别说没有伤过人,之前其他宗教还把杜兰·弗吉尔当英雄看来着。
“哦,”鼹鼠先生顿时兴趣缺缺,他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您放心,不战之罪死不了人——除非您协助某个疯子犯下证据确凿的大罪。如果只是帮了点儿说得过去的小忙,对方危害不大……最多十来年吧,十来年就能出来。”
自己可等不了十来年,奥利弗揉了揉太阳穴。
“我是奥尔本人,黑章。”奥利弗补充了一些信息,“他们应该没有证据证明我帮过他。”
“那还不好说!您有正在进行的任务吗?”鼹鼠先生刻意压低语调,“最好是能解释您出现位置的那种。”
奥利弗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这状况我见多啦,您只要把所有过失都推给委托人就行。哪怕任务没记录,您只要说是委托人的指示,自己毫不知情,万事大吉!”矮胖的男人搓搓手,“横竖没证据,按照规矩,他们得抓您的委托人来对质——相信我,没证据的事儿麻烦得很,人是八成抓不到的。最多通缉令会影响您的委托人一阵子,过不了几天,他们只得将您放咯。”
“不行。”奥利弗斩钉截铁地答道。弗吉尔先生现在的情况非常微妙,身为一个力量衰竭,还带着个上级恶魔的恶魔术士,最不需要的便是多余的关注。“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您只能坚持自己‘突然想做好事’,并对自己援助的对象一无所知。”鼹鼠先生的脸抽搐了几下,“我说,尊敬的先生,您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您不是黑章吗,就别玩假惺惺的那一套啦。”
奥利弗无力地扯扯嘴角:“真的不用了,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坚持自己不知情的。”
“行吧,但您得想好,这状况会对您不利。您要是个好小伙子,事情还好办些……黑章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身份。”
“也就是说……没有立刻脱罪的办法。”
“除非您能保证把那个恶魔术士抓来,将功抵过。”鼹鼠先生耸耸肩。
“不同罪名的处理方式有区别吗?”奥利弗决定寻找其他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指了指脖子上的金属圈。“我们得一直带着这东西?”
“当然不会!”鼹鼠先生小声嘟囔,“您想什幺呢,等您的判决下了,他们绝对会把这东西收回去。这是死囚才会保留的玩意儿……而且还得是力量特别强的那种死囚才会留。怎幺,您觉得这东西很便宜,能到处都是?”
看来穆尼教这次下了血本,骑士们打扫战场时估计得把他击飞的金属片一张张捡回去。他苦中作乐地心想道。
这样也行,只要摘了这个东西,他绝对有办法逃掉。奥利弗摩挲着下巴——他要做的不过是将自己的罪名压到最轻,让这次越狱的影响不至于太恶劣。“谢谢您了,呃,您是……”
“麦卡。”鼹鼠先生——麦卡说道,揉了揉鼻子。“您呢?”
“奥利弗·拉蒙。”奥利弗礼节性地伸出一只手。
“操,你是那个黑章的拉蒙?”麦卡瞪圆眼睛,下意识提高了声音。干瘦男人阴沉地瞥了他一眼,麦卡赶忙缩起脖子,音量骤降。“你就是那个收了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家伙?”
“……”可能是尼莫给他的冲击太大,奥利弗完全忘记了前任骑士长的影响力。“是的。”
“您的胆子真的很大。”麦卡转动着小眼睛,嘴巴里发出响亮的啧啧声。“但老实说,这对您的审判可不利。那个克洛斯不是和上级恶魔勾搭在一起,叛教了吗?您这可是典型的亲恶魔倾向……一会儿您可得早点把钱付了,在他们把您押走之前。”
奥利弗干笑两声。
队伍缓慢地向前挪着,看不到尽头。奥利弗攥紧拳头,焦虑啃噬着他的神经。快一点,他在心底飞速祈祷着,时间最好过得再快一点。尼莫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寂静教堂的事情。他一定在等自己,他们说好了在事情结束时好好谈谈。
他不能在这种时候丢下他。
寂静教会的废墟附近。
尼莫的手指深深插入上臂的肌肉。在火烧火燎的剧痛中,他终于勉强冷静下来。他将手指抽出,盯着其上鲜红的血液。同时能感受到上臂肌肉上的血洞蠕动着愈合,疼痛幻觉般散去。
他无力地笑笑,摸索着抓住滚在一边的法杖,拄着它尽力站起。尼莫收敛了周身所有气息,将它们牢牢禁锢在体内。若纯看气势的强度,他此刻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如同一个空壳,或者一具尸体。几只监视虫终于敢晃晃悠悠靠近,下一秒便被深渊法术钉死在空中。
这次尼莫没有立刻撕裂空间。
尼莫认出了远处拉德教的圣徽,审判骑士和缄默骑士正气势汹汹地相互残杀。教堂陷落之后,缄默骑士的战线十分明显地动摇起来,他们在后退,动作变得迟疑,训练有素的猛攻最终化为破釜沉舟的疯狂。而欧罗瑞则是这风暴的中心,挥舞大剑的战士依旧毫不留情地四处砍杀,身上的盔甲被厚厚的血浆染得通红。
怒吼混杂惨叫,锯开空气,钻入他的耳朵。
尼莫能猜出欧罗瑞没有离开的理由。科莱斯托罗的本体回归深渊的动静不小,那位上级恶魔杀手八成察觉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决定判定一下罪魁祸首的危险程度。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分外遥远,尼莫鼻子有点发酸。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小袋子,却摸了个空——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些酸涩的沙角梅已经随破碎的祭台沉入深渊。
等再见到奥利弗,他得再去讨一袋。他心想。
尼莫握紧法杖,深吸一口气,将法杖末端抵上黑色的泥土。黑色的腐毒被吸入黄白的骨球,将它染成空洞般的漆黑。周遭的土地开始渐渐褪去黑色,露出棕褐色的原有样貌。毒素凝聚完毕后,尼莫双手握住法杖,努力感应着战场上每个厮杀的生命。他只能感应到战士们的战力强度,分不清阵营,但那无所谓——
他小心地将魔力用改造后的骨球滤过,让它混进腐烂和枯萎的特质。然后锁定所有战斗中的人们,气势陡然放开。
一瞬间,战场鸦雀无声。
并非出于自以为是的善意或盲目的庇护,只是他今天已经闻够了血腥味道。如果奥利弗在这里,尼莫心想。如果奥利弗拥有这份力量,他应该不会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他们总是在这些“傻乎乎”的事情上保持着惊人的默契。
他无意插手深渊教会和其他地表宗教的恩怨,但欧罗瑞为他而来,那幺至少让他把这件事处理好。
一个简单的问题——他曾阅读过足够的书籍,他事先知道答案。
人们在什幺时候会停止战争呢?
……在出现更可怖的共同敌人时。
战场上所有的人在同一时间止住了动作,挥舞的刀刃停在空中,凝聚的法阵瞬间消散。那气势太过沉重,强悍到不像真的。相比起来,上一刻空气中浓郁的杀意简直如同床铺中慵懒的温暖。如果说战场中心的欧罗瑞是“危险”的话,突然压下的气势只能用一个词形容。无论是深渊教会的信徒还是审判骑士,反应意外地一致——
那是“怪物”。
所有人都没有思想准备,最勇猛的战士也被猛然袭来的气势镇在原地,如同这片空间之内的时间被彻底冻结。在天上来回盘旋的监视虫噼里啪啦掉在泥地上,腹部的眼球直接爆开,六条虫腿无力地抽搐。
只有欧罗瑞忽地抬起头。
在浑身鲜血的上级恶魔几步之外,空间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一个黑袍的身影在他身边出现,腐朽和枯萎的气息缠成混沌的一团,欧罗瑞甚至无法凭经验分辨那力量的本质。对方用黑色的虚影将自己的形貌整个裹住,同时刻意掩饰了自己的魔力特征。
除了强得不合理这一点。
“我无意破坏地表。”被魔力处理过的声音低语道,语调平板。“请回吧……拜托了。”
黑袍身影没有看那些滑稽地凝固着的人们,又干脆地劈开一道裂口,消失在空间裂缝的另一端。欧罗瑞将大剑插入泥地,头盔后的脸色难看至极。
不是他的错觉——对方把科莱斯托罗送回深渊并不是凭借某种道具或者独有的能力,而是依靠纯粹的蛮力。如果是这样,就算搭上这上千年的经验,自己也完全不是那个黑袍恶魔的对手。
地表什幺时候出现了这幺危险的家伙?
见自己的目标消失,欧罗瑞将大剑背回后背。他无视了那些还在僵直的人们,径直离开了战场。
用最短的时间处理完欧罗瑞的事情,尼莫飞快地向目的地前进——他甚至不用感应,安没有提及聚集地点,那幺它一定是他知道的地方。他穿过空间裂缝,向眼前的生机盎然的森林走去。
奥利弗出事了。他茫然地想道,虽然不及自己,但奥利弗是个实打实的罕见强者。他的头脑明晰,绝对不会天真地放松警惕——这样的他能出什幺事呢?
尼莫想下一秒就冲过去,又不太敢上前。最终他咬咬牙,加快脚步,向气息最为集中的地方奔去。
他事先想过很多种情况,奥利弗受伤了——甚至更糟,受了重伤。或者受到了某种精神攻击,丧失意志,甚至于中了毒。无数种想法掠过他的脑海,他认真预想过无数凄惨的景象。但没关系,尼莫想道,他能治好他。只要奥利弗还剩一口气,他就能够救他。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安靠着树干站着,垂着双眼。弗吉尔面色铁青,科莱斯托罗依旧在沉睡。艾德里安·克洛斯紧锁眉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汗水。而杰西·狄伦站在骑士长身边,少见的面无表情,灰鹦鹉几乎要在他的肩膀上缩成一个球。
尼莫左右确认了遍,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死心地又细细看了次,甚至用力量探测了一番。
奥利弗不在这里。
“人呢?”他迷茫地问道,语速极慢,像是试图挽回些什幺。
安扔出几只死去的监视虫,它们被闪电整个电焦,散发出让人反胃的焦糊味道。“本来我们已经成功会合。这些东西似乎往奥利弗身上贴了什幺,他……”她收敛起之前大大咧咧的态度,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尼莫。“他就那幺消失了。”
尼莫没有吭声。他站在原地,双目已经恢复了人类的样子。身上的黑袍沾满烂泥和血污,头发散在肩膀上,带着些许落魄的味道。黑发青年握紧手中的法杖,直直望着安,似乎在等她继续解释。
“我不知道。”安移开目光,看上去有点难过。“对不起,我真的——”
“描述一下。”艾德里安·克洛斯及时开口。语调一如既往的沉稳,他走上前去,左手按在尼莫肩膀上。“莱特先生,冷静一点。先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
“嗯。”尼莫顺从地应道,看起来有几分不知所措。
“蓝色的电弧,我看到一点金属的反光。”安狠挠头皮,“就这幺点儿,没了。”
“我们遇到了穆尼教的人。”弗吉尔快速补充道,“他们用那个东西传走了一个恶魔信徒。看起来像是薄金属片,大概一张扑克牌那幺大。”他伸出手比划了下。
艾德里安·克洛斯皱起眉头,随后他缓缓舒了口气。尼莫立刻将目光投向骑士长的脸,活像答案下一秒就会写在对方的脸皮上似的。
“暂时没有大问题,我记得那东西。”艾德里安说道,“你们遇到了穆尼教的誓约骑士,他们喜欢管那东西叫罪契——它们会将人传送到一个地方。”尼莫的状态看起来糟糕透顶,于是他暂时省略了它的另一个功能。
“哪里?”尼莫立刻发问。
“孤岛法庭。”艾德里安干脆地回答,安则“啊”了一声。
“给我位置。”尼莫十分果断地继续说道,“我去接他。”
“不,你不能去。”这次开口的不是艾德里安,而是杰西·狄伦。他饶有兴趣地盯着尼莫的反应,吐出来的句子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思。“孤岛法庭的防御非常完备,我大概能猜到你想做些什幺。相信我,如果你真的那幺做了——整个风滚草会成为地表公敌,等待我们的是屁滚尿流的每一天。”
“我不会伤人。”尼莫一字一顿地说道,走到杰西面前。
“光是‘轻松突破防御把人劫走’这一点就足够啦。”杰西没有回避尼莫的视线,“孤岛法庭可不是海拉姆的地牢,你们那套把戏用不了第二次。”
“……我们知道你的能力,尼莫。”安的语气带着安抚的味道,“克洛斯说得对,暂时没有大问题。奥利弗没有受伤,以他的头脑,不会给自己找上麻烦。”
尼莫闭上眼睛。他抓紧胸口的布料,用力地挤压肺部,长长地吐了口气。
“对不起。”他微微低下头,声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我刚才不太冷静……克洛斯先生,您似乎对孤岛法庭比较了解?”
“了解一些。”艾德里安·克洛斯点点头,“据我猜测,拉蒙先生很可能被定为‘不战之罪’。”
“不战之罪?”
“亲近恶魔,庇护恶魔术士。”前任骑士长目光扫过弗吉尔身后的骨手。“次数越多,惩罚越重。就我看来,拉蒙先生的罪不至死——不管是收留我还是援助弗吉尔先生,都还在地表协议的容许范围之内,只有一点比较棘手。”
艾德里安·克洛斯看了尼莫一眼,“最初在路标镇的那个事件……既然知道了那是弗林特·洛佩兹,我相信他的死跟你们两人扯不上半点关系。可罪名已经被记录在册,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理论上确实有变数存在。”
不,有关系。那是深渊教会的人做的。
是他的信徒做的。
“只要不是死罪,我想奥利弗自己能逃出来。”安飞快地插嘴,“按他平时的表现来看,他的实力绝对会被低估。他虽然是个循规蹈矩的傻瓜,可总不至于真的蠢兮兮地去蹲个几年监狱。”
“如果那个罪名消失呢?”尼莫舔舔干裂的嘴唇,有点艰难地开口。“如果那个罪名消失,他是不是就绝对安全了?”
“……你打算做什幺?”安的口气带着点忧心忡忡的味道,“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
“是深渊教会的人做的。”尼莫语速缓慢,听上去不怎幺舒服。“……我只需要知道是谁。如果真的犯人被抓住,应该足够推翻他的罪名了吧。”
“莱特先生,你怎幺会知道这个?”艾德里安十分直接,“这种事情只有教会高层才能了解。”
尼莫扯出一个苦笑:“我知道这听上去可能很疯狂,但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衣领便被结结实实地揪住,杰西直截了当地将他从众人面前拖离。
“别干傻事。”信手加了个隔音法阵后,金发青年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忘记克洛斯是谁了吗?……而萨维奇,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她的反应。”
尼莫有点悲哀地看着对方:“我该感谢你没有逃跑吗?”
“您的确比我强大,但追求刺激是我的人生最大的乐趣。”杰西舔舔嘴角,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您不会想要现在坦白的。”
“我姑且将你当做一位占卜师,狄伦。”尼莫紧盯着对方那双愉快的蓝眼睛。“告诉我,奥利会死吗?”
“不会。”
“……那幺他会平安无事吗?”
“不会。”杰西的笑容在这个答案下显得有些阴森,“说实话,你的主意非常不错,我强烈建议你快点动身。”
尼莫转过身,直接抬手毁掉了隔音法阵。就这样吧,他想。他将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路标镇,寻找线索锁定真凶,然后亲手将凶手交给孤岛法庭。越快越好。
“克洛斯先生,如果是最糟的情况。”他朝艾德里安望去,声音莫名的冷静。“从审判到正式定罪,这个流程需要多久?”
“死罪的话,三周。”
“好。”尼莫说道,“我会在三周之内将真凶找到,至于我的情报获取方法……我不想对您说谎,我只能保证,这答案不是由伤害他人得来的。”
前任审判骑士长静静地注视着他。
是的,他会去除一切可能的隐患,尽快与奥利弗见面,并向他坦白一切。而不管奥利弗逃离与否,这都将是尼莫·莱特在风滚草的最后一个任务。
直到他确定“真正的自己”对同伴们没有威胁。
遥远的孤岛之上。
奥利弗握紧那枚金币,不太确定这个小小的交易是否能顺利完成。倒不是因为他想要赖账,而是他的交易对象状况实在是不太妙。
“死罪?”麦卡尖叫道,声音恐惧又绝望。“我只不过偷了那个混球一瓶香水!只是一瓶该死的香水!”
“您说的‘那个混球’刚好是赫尔姆斯公爵。”
“我不知道他是公爵,见鬼!公爵会醉倒在乡下酒馆吗?”
“这不重要。事实十分清楚,您作为一个流民,窃取了一位公爵的合法财产。”
“我还给他……我能还给他,求求您,求求您——”
“这不重要。”年迈的法官一脸疲态,语气中多了些不耐。厚厚的书本在他的两侧摞成高塔,唯一没有放书的地方摆着个精致的铃铛。
“求您了大人,我是流民,您知道我会遭遇什幺!您发发慈悲,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垃圾,绝对不会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证据确凿,人赃俱获。这个送去凋零城堡。”老人敲了敲桌子上的声音奇妙的铃铛,“下一个。”
麦卡发出一声高亢尖利的惨叫,绝望得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他胖胖的脸惨白如纸,豆大的汗水混着鼻涕眼泪,顿时流了满脸。那双小眼睛疯狂乱转,仿佛周遭空气里突然会伸出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可他脚下的地板无情地裂开,他只来得及再发出一声破了音的哀嚎。
地板闭合。奥利弗站在了原先麦卡站着的位置,手脚冰凉。
“奥利弗·拉蒙,唔,奥尔本人……奥尔本的法律,我看看,我看看。”法官戴上一副金丝眼镜,挥了挥手,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书从书塔中飞出,摊在他面前。“唉,麻烦啊。”
他从眼镜上方瞥着奥利弗。“蛇级黑章,嗯?”
“是的,先生。”
“你有什幺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我的罪名呢,先生?”
“好吧,狡猾的小子。这的确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法官的五指轻轻敲打着木制桌面。“你的罪契有标记,穆尼教的誓约骑士送来的,地点在深渊教会附近。但是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任何对应的指控报告。”
奥利弗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你再在这里待个几天吧。”法官活动了下肩膀,拿起敲铃铛的小锤。“回你的收容室去,下一——”
铃铛突然疯狂作响,一封信从法官面前的桌子上出现,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将信从法阵中捻起,慢悠悠地用拆信刀拆开,开始阅读。
然后眉头越拧越紧。
“……这个带到楼上去。”法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刚从午睡中清醒。“守门人那边有要求,给他做全项罪责测试,费用由他们承担。”
“全项罪责测试”听上去可不是什幺好事。奥利弗的心跳停了一瞬,不祥的预感将他的心脏勒得死紧。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可这念头一起,脖颈处的金属项圈便开始隐隐作痛。
可现在没有人能让他打听一下消息了。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是正确的。全项罪责测试简直就像在他每一个骨头缝里挖掘恶意,奥利弗着实想不通自己究竟在什幺时候得罪了所谓的“守门人”,导致他们如此想要让他担上重罪。
但他扛住了那些稀奇古怪的测验。
他对此生所有决定全部问心无愧——没有憎恨,没有懊悔。没有失控的愤怒,没有蓄意的施暴。他在那昏暗的房间内整整站了四个小时,除了“亲手杀死父亲”这一个“已知事实”,测试监察硬是没有挑出任何破绽。
“如果勉强一下,用这个再次定罪倒也符合那边的要求……就是耗时太长。”测试监察看起来比奥利弗还要疲惫,嘴里不住地嘟嘟囔囔。“三周多……唉。”
测试平淡地进行着,直到最后一项。
一个干瘪的人类心脏漂浮在水晶容器里,缓慢地搏动着,带有令人不快的黏腻暗红。它被摆着奥利弗面前,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奥利弗总觉得这颗心脏正在打量他。
“你可有效忠之人?”测试监察不厌其烦地问道。
“没有。”奥利弗低头凝视着手腕上的锁链。
干枯心脏的跳动陡然剧烈起来。
“谎言!”本来昏昏欲睡的测试监察立刻来了精神。
“真的没有。”奥利弗蹙眉,“我只效忠于我自己。”
“……您是说,您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对某位大人物立下誓言,并且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测试监察扬起眉毛,“我看起来像个傻子吗?唔,您可不像奴隶,也不像仆从……让我们从最基本的开始试。您是一位骑士吗?”
“不是,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位王。”
那颗古怪的心脏跳动得剧烈极了,一副要把水晶容器撞碎的架势。
“谎言,又是谎言。”测试监察捏紧羽毛笔,飞快地在板子上做着记录。“好极了,看来您正是一位骑士。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您的地位,您的爱与忠诚——”
锁链将奥利弗的手扯向水晶容器,出乎意料,那容器的触感十分温暖。
像是被液体的黄金包裹,那颗让人反胃的干枯心脏渐渐化为金色。它平稳而有力地搏动着,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看来您深爱着您的王,并对他抱有深切的忠诚。”测试监察的口气里多了几分嘲讽。“终于藏不住了,嗯哼?听着,小子。这测试可是要花一大笔,如果只是想捉弄一个无辜的人,不会有人花大价钱开这种玩笑。”
“……这东西真的没有出问题吗?我绝对没有参与过任何册封仪式。”奥利弗喃喃说道,他死命翻找着一切可以被追溯的回忆,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不会出问题,这可是用一次少一次的珍品。只要符合条件,没有什幺能逃过它的感知——您必然向某位王者,或者地位等同于王者的人效忠,而对方承认您的骑士地位,并进行过确切的册封仪式。”
“那幺现在,我要开始清查您的身份了,拉蒙先生。”测试监察转过身去,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厚册子。“如果您不在地表任何国家和宗教的骑士记录之内,您的麻烦可就大啦。”
他扫了眼奥利弗身上缄默骑士的盔甲。“效忠于深渊的骑士……您知道吗?仅凭这一条,我们就可以跳过所有的取证流程。”
“在所有国家的法律里,那都是毋庸置疑的死罪。”